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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貴》791.第790章 小隱君
  “薄酒一壺對瑤琴,伯牙最苦覓知音。

  自今隻得詩歌醉,往日豪情夢裡尋。”

  酒樓對面,一個青衫文士騎在一頭小黑驢上,手裡提個酒葫蘆,慢慢行來,邊走邊歌。

  唐時的《楊柳枝》是洛下新聲,白居易有詩“聽取新翻楊柳枝”正是指此。最早取“楊柳依依”之意用以詠離別,正如長安人好唱《陽關三疊》。到了這個年月,這首曲子流傳久遠,最已不限於離情別緒,在洛陽周圍快成為鄉間小調了。

  到了酒樓前,青衫文士下了小驢,早有小廝上來接住,牽到一邊拴了。

  與起身迎接的一個二十出頭的少年人唱了個諾,青衫文士拱手:“數年不見,大郎愈加有飄然出塵之意,直似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中人。”

  少年人苦笑:“哥哥這話真是慚愧煞人,我這次到洛城,正是為了謀衣食而來。”

  這話說完,兩人相視愣了一會,然後一起哈哈大笑,攜手到一邊桌子上坐下。

  酒店老兒從廳裡急急忙忙跑了出來,對青衫文士行個禮:“承蒙照顧生意!齊家大郎今天要喝什麽酒?吃什麽肉?”

  齊大郎指了指對面的少年人道:“我這位小友種家大郎,他祖上是神仙中人。自己傾慕祖上為人,不事科舉,只是喜誦南華,可是吃不得油葷。你店裡有什麽新鮮菜蔬,整治幾盤上來,我們喝幾杯水酒。”

  老兒愣了一下:“本朝神仙,都說是華山陳摶,終南種放。”

  齊大郎笑道:“你說的不錯,我這小友的祖上,正是那位終南仙人種放。他自己也有個名號,稱作‘小隱君’。本是我們洛陽人,前兩年隨著父親遊宦他鄉。”

  老兒正是家業艱難的時候,對神仙佛祖最是上心,聽了這話,急忙上前行了個禮。

  種大郎笑著搖了搖頭:“世間哪有神仙,只有真隱士。我不過是讀兩卷道書,寡淡少欲而已,又不會測字改命,你不用拜我。”

  老兒微微撇了撇嘴,心裡有些失望。不會測字算命的算什麽神仙?拜了沒半點用處。

  齊大郎見老兒沒了什麽熱情,提著葫蘆道:“唐老丈,給我葫蘆裡裝滿人酒,一會一起算錢給你。對了,酒和菜蔬快些上來,不要讓我們久等。”

  唐老兒應聲諾,提著葫蘆進了酒樓。

  齊大郎對少年人道:“大質,怎麽突然想起來回洛陽了?這兩年去了哪裡?”

  “唉,前兩年我父親遭小人誣陷,奪官發配嶺南竇州,多虧阿叔捐了一官免了父親的罪,我們一家才回到中原。這兩年在汝州討生活,開了百十畝的地,種著勉強糊口。前些日子我父親得本地知州舉薦,在轉運使司謀了個準備差遣,雖然官職低微,俸祿微薄,到底是個正經差事。我是家裡長子,到洛陽城裡隨侍父親。”

  齊大郎“哦”了一聲,點了點頭。

  種大郎名叫種詁,字大質,是種世衡的長子。種世衡到了洛陽為官,身邊不能沒有人侍候,他便跟著過來。齊大郎名叫齊本吉,字無咎,本是河東人流落洛陽。

  種詁在洛陽時兩人一起讀書,關系非常密切。這次種詁回洛陽,兩人約了在這裡相見。

  不大一會,唐老兒帶著小廝端了酒菜出來,讓兩人慢用。

  種詁看看對面那高大的酒樓,客人進進出出地非常熱鬧,對齊本吉道:“這處酒樓如此冷清,遠不如對面的繁華,哥哥怎麽非要到這裡來?”

  “我是這裡老主顧,與唐老兒熟識了,撇不下他的面子。酒肉只是穿腸而過,哪裡有那麽多講究?在哪裡都是一樣。”

  種詁點了點頭:“哥哥說的是。只是有對面這樣一處酒樓在,唐老兒該下力氣把這酒樓好好收拾一下,不然怎麽會吸引客人?我在這裡坐了半天,只有零星幾個人來。”

  齊本吉歎了口氣:“你不知道,這處酒樓是唐老兒撲買的,本是官家之物,不是他自己的產業,怎麽會去下力氣裝點?其實就連對面酒樓,也一樣是主人撲買河南縣的。”

  撲買不是真的買,與徐平前世的承包差不多,一般以一年或者三年為期。這個年代撲買可沒有利潤分成之說,都是定死了一年多少錢,不管生意好壞,這錢是少不了的。既然不是自己的產業,誰會在房子上面下功夫?本錢沒賺回來,就成了別人的了。

  說起來,這個時候的撲買都是明碼實價,不算坑人,只要是老手,沒有意外是不會賠錢的。歷史上熙寧變法之後,大多采用“實封投狀”,類似於後世的暗標,價高者得,那才是真坑人。唐老兒落得這個地步,主要是河南縣不按常規又在對面起一座酒樓。

  聽了齊本吉的話,種詁不由皺起眉頭:“這唐老兒是得罪了衙門裡什麽人吧?不然怎麽會在他撲買之後,故意在對面再起一座酒樓?要知道,這樣固然坑了唐老兒一家,他到期之後這處酒樓也就不值錢了,誰會再來接手?不是白白廢棄!”

  “這唐老兒夫妻兩個,只有一個女兒,前兩年嫁了一個城裡面的讀書人,在國子監裡讀書。只是天生命蹇,不到一年丈夫就故去了。這女兒生得好姿容,聽說有一個官人看上了,要她做個外室。這女兒不肯,得罪了那個官人。”

  種詁一愣:“無咎是說,之所以又有一處酒樓建起來,是那官人報復?那官人是如個?”

  齊本吉搖了搖頭:“我也只是聽人閑談,具體怎麽回事又哪裡清楚?我們不說這些。”

  讀書人忌諱談別人的家長裡短,齊本吉這麽說,種詁也就不再問。喝了會酒,問齊本吉:“哥哥以前也是住在城裡的,怎麽想起搬到龍門鎮來?聽說娶了嫂嫂?”

  齊本吉苦笑著搖了搖頭:“大質,我不是娶,我是嫁,現在我是個接腳夫。好在渾家天性善良,敬重我是個讀書人,待我極好。唉,高不成低不就,我也就這麽一生了。”

  接腳夫不同於入贅,是女人喪了丈夫之後,繼承了家業,自己說了算,再招一個男人上門。女人繼承的家業,嚴格說起來大部分是孩子的,只是代為掌管,如果改嫁官府便就會出面處理家產,確保孩子的繼承權,家業不被女人拐了去。

  招接腳夫便就避免了這個麻煩,家裡既有個男人頂頭,又不用驚動官府。這種家庭都是女人說了算,但是丈夫還有充分的自由,只是不能帶走家裡的財物,不像贅婿有一種人身依附的關系。洛陽民風開放,女人在家庭裡的地位高,接腳夫並不少見。

  齊本吉好的地方在於家裡面的女人敬重讀書人,對他極好,吃穿用度從來不曾少了他的。也不用他乾活,每日裡只是走親訪友,山水之間吟詩唱詞。

  種詁歎口氣,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際遇。當年一起讀書的時候,齊本吉一心隻想著中進士為官,蹉跎歲月,最後終於是要老於山水之間。自己不事科舉,隻想過隱士的生活,最後還是因為父親再履紅塵,說不定還要到官府裡謀生,真是世事弄人。

  唐老兒與渾家趴在櫃台上,看著外面坐著的齊本吉和種詁兩人,歎了口氣:“還是這些讀書人知書答禮,就是坐在一起喝酒也安安靜靜的,透著一股書卷氣。”

  旁邊的婦人道:“老漢,你說我們給大姐招這麽一個人上門,好麽?”

  “你亂想什麽!秦二嫂是什麽人家?家裡有錢有屋,用不完的家財,招了齊大郎當個寶一樣。你不知道,齊大郎出來訪友,每次要回去的時候秦二嫂都帶著孩子迎出村外,那是望眼欲穿啊!若說前兩年,這種事情我們還可以想想,今年撲買這酒樓,只怕所家的家財都要被坑進去,你能夠招什麽人上門?”

  說起這酒樓,兩口兒一起愁得歎氣。只看著前兩年撲買的人賺得盆滿缽滿眼熱,誰知道自己接手就落得這個下場。聽說是城裡有位官人看上了自己的女兒,弄這個法子出來整人,可女作不說,也不知道是哪位官人。

  唉,女兒已經嫁過人,也不是黃花閨女了,給個官人做外室也沒有什麽,這種事情難道還少嗎?聽說東京那裡的人家,生了女兒都嬌生慣養,從小教歌舞,就想著長大了被富貴人家看上,為姬為妾,做個外室是求之不得呢。沒想到自己女兒性子烈,打死了也不同意,而且不漏一點口風,老兩口也不知道是得罪了什麽人。

  為父為母的,一輩子的兒女債,這事情找誰說理去?只有這麽苦熬著吧。大不了到年底把家產全部變賣,還上了官府的錢,從此不再沾這生意,外面也開幾畝地種田去。

  洛陽城周圍的閑田多,本地人家,找塊閑地開了種糧食也不至於餓死,只是生活過得不如意罷了。家裡只有一個女兒,又不用服勞役,再差又能差到哪裡去?

  婦人看著對面的酒樓,恨得牙癢癢的:“都是一般賣酒,對面不過是好看一點,有幾個小娘子在那裡唱曲,怎麽客人都巴巴地去?不閑擠得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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