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時,楊告從前面急匆匆地過來,也不等公吏通稟,直接進了小花廳。
在徐平的印象裡,楊告是個老成持重的人,今天這樣失禮,不由有些意外。見他到了廳內,看了看徐平對面的黃金彪和王文,沉著臉一語不發,徐平便知道出事了。
轉身高聲喚了譚虎進來,徐平對他道:“你與黃金彪是老相識,帶著他還有這位高麗來的客人在西京城裡轉一轉。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帶著他們吃一吃,看一看。”
譚虎叉手應諾,一邊的黃金彪喜笑顏開。這麽多年,還是當年邕州的老兄弟分外讓人覺得親熱。有譚虎在,自己在西京城的日子就不寂寞了。
送走了黃金彪和王文,徐平才問楊告:“看你臉色,是出了不好的事情。說吧,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讓你今天如此失態。”
楊告看著黃金彪幾人離去的背影,直到都走出門去,才對徐平道:“都漕,留守司替西京城的分司官員出頭,領頭聯名他們一起上奏章,說你在京西路強推錢莊新政,不顧百姓生死,致分司官員多傾家破產。奏章上去,在朝廷裡引起軒然大波!”
聽了這話,徐平不由皺起眉頭:“這不還是說的童大郎的那件事情嗎?都過去多少日子了,布告早已經貼遍河南府,是他們自己貪心,怨得了哪個?怎麽現在鬧出事來?”
楊告道:“此事我們都被蒙在了鼓裡,我也是聽從京城裡來的人講起才知道。說是前翰林學士錢易之子錢明逸因赴錢惟演喪事,不憤錢家在童大郎一案裡損失大量錢財,鬧得現在家計困難,到西京留守李若谷那裡哭訴。李若谷念錢明逸身份不比別人,不好怠慢,組織了一眾分司官員,聯名上奏章歷數轉運使司的不是,錢莊新政如何是惡法——”
“錢明逸,是不是錢易的兒子?”
“不錯,正是因為他的身份非比尋常,才引起這麽大的事端!”
吳越錢家是舉國內附,入宋後之後一直得到重用,跟南唐、南漢這些被軍隊攻下來的地方不同。錢昆和錢易是吳越倒數第二任國王錢倧的兒子,入宋之後錢家都被大用,惟獨余下了他們兄弟二人。這兄弟自己也爭氣,都在真宗年間考中進士。弟弟錢易尤其文才突出,十七歲殿試時因為交卷過早,被認為輕浮而未中進士。到了鹹平二年,再次參加殿試的時候,又覺得自己第二名是因為主考官不公,本當是狀元之才而告禦狀,因為言辭對朝政多有譏諷,惹惱了真宗,被降到第三名。天聖三年做到翰林學士,不久去世。
不說錢家吳越王族的身份,單單父親是前翰林學士,從伯父是錢惟演這位前宰執,這位錢明逸的身份就不比尋常。他現在還沒有出身,是恩蔭為官,但李若谷也不能輕視。
但再怎麽重視,李若谷都應該先跟徐平商量,這樣直接用留守司的名義上書,還是數落轉運使司的不是,那就擺明是要與徐平作對了。徐平剛到的時候,李若谷也曾經因為一山不容二虎而鬧了點小別扭,但很快就過去了。最主要的是因為兒子,擔心跟徐平作對影響了李淑的仕途,這一點徐平事後也有了解。現在又跳出來,徐平的第一反應,就是只怕還是跟他的兒子知製誥李淑有關。李若谷自己,已到風燭殘年,不會管這些事情了。
想了一會,徐平才道:“翰林錢易的兒子,現在還只是少年人吧?”
“不錯,錢明逸今年剛好二十歲,還沒有舉過進士。”
徐平笑著搖了搖頭:“西京城裡多少人物,都知道是自己犯的錯,沒有人對童大郎的案子提出異議。一個二十歲的外人,卻跑到留守司說錢莊新政的不是,有意思,有意思——”
徐平可以肯定,錢明逸是被人指使乾這件事的,只是是誰指使的,還說不清楚而已。
不過李若谷這樣站出來,很明顯就指向了他的兒子李淑,而李淑雖然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徐平卻知道他是呂夷簡的人。皇宮裡有石全彬這個微末之時相交的朋友,看皇宮大門的有李璋,徐平對朝廷裡官員的私人關系比別人知道得多得多。這些年來,徐平在朝廷裡能夠安安穩穩,沒有牽連進任何風波去,這兩個人的作用不可小視。
宋朝對內外朝的隔絕管得非常嚴,一般的大臣,能夠交結上一位在大內有權的內侍就是極大的助力。比如呂夷簡,交結了閻文應,給他的幫助非常大。這麽多年,他能夠鬥倒一位又一位的宰相競爭者,雖然主要是他的手腕厲害,但閻文應的作用絕不可以小視。
一般來講,皇帝看重哪位大臣,也只是給予更多的信任,官職升得更快一點,但不會把國事放心地交到他的手裡。真正掌控朝政的能力,還是要看在外朝自己的鬥法。
徐平算是趙禎看重的官員,官職升的速度快,但還是有實打實的政績打底,不讓別人說出什麽來。資歷不夠,也隻好放出來補資歷,老老實實按規矩來。至於朝政的人事鬥爭之類,趙禎基本不會向他提起,不可能從皇帝那裡獲得情報。
這種情況下,在內朝的眼線就非常重要了。內外朝隔絕,官員在外朝的動作皇帝其實是不清楚的,同樣官員對內朝上的奏章、奏對之類外朝同樣不知道,如果能把內外兩朝的情報結合起來,就能夠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
徐平都不需要讓石全彬和李璋特意打聽,只是平時說說話,聽他們提起今天哪個官員到大內做了什麽事,說了什麽話,心裡便就有了底。這種事情石全彬和李璋兩人也是心知肚明,也會特別挑一些對徐平有用的話來說,只是不說破,大家有默契罷了。
楊告來對徐平一說,雖然徐平不知道是誰指使了錢明逸跳出來,但此事與呂夷簡有關是肯定了。不過自己跟呂夷簡並沒有什麽衝突,這次他怎麽突然挑起事來?
見徐平沉默不語,楊告又道:“我聽人講,朝廷裡對此事已經議論過一次,兩位宰相意見相左。王相公認為此案是分司官員貪心,與錢莊新政無關,主張不用理會。呂相公則認為這麽多官員上奏章,錢莊新政必然有不如人意的地方,不能只聽京西路一面之詞,要派位朝廷大員下來查個究竟。呂相公此話別人也無法反對,只是還沒定下人選。”
“哦,朝廷準備派什麽人來?”
“呂相公主張派翰林學士梅詢,王相公反對,還沒有定論。
梅詢,又一個呂夷簡的人,徐平的心裡已經大致有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