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茶來,唐大姐請了茶,對種詁道:“為了我們這點小事,麻煩先生專門到這裡走一趟,著實讓人不安。我們也實在是沒有辦法,官法如此。”
“我與齊大郎多年相交,他家的事情怎麽好袖手旁觀?大姐不需客氣。”
一邊坐著的秦二嫂和尤三姐也連連向種詁道謝,雖然是自己付錢請人,但現在種詁這些人是花錢也請不到的。別的家裡,都是主人上門去請,一路好車要麽就是肩輿抬回自己家裡。唐大姐三人都是女流,做這些事不方便,隻好讓齊本吉代表自己去請種詁。
前一段時間,鄭戩特意帶著三司裡查帳精通的幾個人到了西京,招人授課,教各種做帳查帳的技巧。學這個又要會讀書寫字,又要會算學,要求其實很高,最終學完考過的只有不到四成的學生。第一次出現這個新事物,學了也不知道有什麽用,洛陽城裡的讀書人報名並不踴躍。種詁是因為父親種世衡的關系,才去學習,心裡也不當一回事。當時為了有人作伴,帶了齊本吉一起,沒想到幾個月後時來運轉。
這個年代技術手段不行,要想把稅收上來,就只能依靠人力。徐平要靠這些人協助讓公司執行自己的各種政策,為了安他們的心,就要保證他們的待遇。
只有在官府正式登記過的公司,資產才可以不算進戶等裡,而這些公司的帳目,必須由這些有官方證明的人來認可。公司可以自己招募財務人員,但正式帳目必須讓他們審查認可簽字,這是公司完稅的依據。沒有他們的認可,一律按偷逃稅款論處。
只要公司的制度執行下去,這些人就是一輩子的鐵飯碗,收入比衙門裡的公吏還要豐厚而且穩定。而他們一旦被發現做假帳,就會注銷資格,並且一生不能進官府做事,大部分要官府點頭的行業也被禁止,用這種方法進行威懾。從公司制度裡得益的,除了抓住機會的新興資本家和官府,就是這些人了,是徐平在民間為自己找的同盟軍。
這個年代,經過了晚唐五代的戰亂,就連古老的大宗望族都已經蕩然無存,又有五等戶制度的壓製,不管是鄉間的地主還是城市裡的商人,勢力都不成氣候。京城裡交易量最大的交引鋪,一次數額達千萬就讓六部長貳的高官嘖舌,認為駭人聽聞。實際上千萬這個數字聽著嚇人,真正算起來不過十萬貫而已。十萬貫的交易,要是歷史上到了後來的明清時期,不管是鹽商糧商,還是做海外貿易的,根本就不值一提。
鄉間沒有鄉紳,城裡沒有亦官亦商的豪門巨戶,社會階層的變動劇烈,富不過三代是普遍現象,民間處於一種混亂而有活力的局面。這樣的社會環境與後來的明清時期大大不同,在民間最有話語權的是那些讀書人,不管他們是窮是富,也不管有沒有官方身份,往往都受到百姓的信任與擁戴。雖然考不上進士一切無用,沒有後來官方認可的舉人秀才那種功名身份,但威望也不是後來的舉人秀才能比的。
沒有鄉紳這個階層,百姓與官方打交道的機會就多,各種官方文書直接影響到每個人的生活。這種條件下,也有利於讀書認字的人的地位提高。
徐平所要爭取的,正是處於這個階層的讀書人。他們的經濟實力或許不值一提,但社會影響力卻非同小可。話說回來,這年代民間本就沒有特別強大的經濟實力階層。
秦二嫂拿出一本一本帳簿,與尤三姐一一指給種詁,講解著各項帳目。
說完,秦二嫂歎了口氣:“我們三個女流,只有唐大姐能讀書認字,我們兩個發了狠也只是粗識幾個字,哪裡記得來帳?現在官府要求得又嚴,什麽本錢利息,每日流水,一點都不能馬虎。收稅又分各種名目,由不一樣的人來收,有的還要自己去交。最鬧心的是還有減稅的名目,一個疏忽,這好處就得不到了,真真是愁人。”
尤三姐道:“我們這帳記得只怕還不完全,種大郎要多用心。”
種詁道:“無妨,只要每日進出流水記得清楚,我慢慢理清就是。對了,你們以後記帳不要用這種帳簿,外面各處書鋪都有轉運司印的帳本發賣,你們買那個來記,既簡單方便又清晰明白。最重要的,將來官府查帳對著也方便。”
唐大姐苦笑:“大郎說的那種帳本我們也買過,可哪裡能夠記得來?他帳本上條條縷縷倒是列得清楚,可那些名目到底是什麽,我只是認得字卻不知道說的是什麽。”
三司記帳已經使用了“三柱”“四柱”法,民間的商業往來卻差得遠,能把流水帳目記清楚已經了不起了。徐平讓轉運使司印的帳本,條目比原先三司的“四柱”法要更加複雜得多,如果真地如實記清楚,公司的經營狀況基本就一目了然。這樣做對官府方便倒是其次,公司的經營者如果把這些帳目搞清楚,就會不自覺地掌握一些跨時代的管理方法。
後世說起公司經營,系統化的管理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一切都按流程來,填寫清楚配合每個流程的表格。做到了這一點,一家公司的管理就基本走上正軌了。
其實不僅是公司,大的組織管理差不多都是這樣的要求。雖然這樣做有人浮於事官僚主義的毛病,但系統化、標準化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徐平沒有辦法跟這個年代的人講那些他前世的概念理論,社會發展到了那一步,必然也會有面目不同實質相同的理論概念被這個世界的人提出來。但是徐平可以用自己的官方身份,把需要的各種表格流程整出來讓下面執行。在三司的時候他這樣做,現在京西路管理社會經濟依然如此。
官府的各種文書,也是有各種格式的,標準化的地方一個字都借不得,就連分行分段都規定得很死。但是這種標準格式,主要是形式化的意義,還沒有發展到與實際的工作結合起來。比如帳目,地方報到三司的雖然格式嚴謹,但卻並不利於統計分析,計算還是要重新進行。徐平改成表格,可以直接進行加總、減除甚至一些統計分析,就方便了許多。
轉運使司從書鋪裡面賣出來的帳本,便就有這些功用,如果把帳本裡的每一項都搞清楚了,實際也就明白了公司方方面面的運作。
別說是唐大姐這些人,就連種詁和齊本吉兩人專門學過,做起來都不容易。徐平也並沒有想一步到位,時間會讓人們適應這一切。普通人的學習能力,是遠超出人們估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