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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貴》957.第956章 此一策,可安天下(中)
  從漆黑的夜色中收回目光,王曾問王繹:“還有其他事情沒有?”

  王繹雙手捧著一個木匣,恭聲道:“晏內翰從京西路托人帶回來這一木匣,要我親手呈給大人。據來人講,此是京西路都漕徐龍圖帶屬下官員所寫,名為《富國安民策》。此策把去年一年京西路的新政詳細剖析,以供聖上參酌。”

  “哦,拿來我看。”王曾轉過身,從桌上的一個小盒裡取出老花眼鏡帶了起來。

  王繹上前,把木匣放在桌上,輕聲道:“夜深了,大人早些歇息,明日再看不遲。”

  王曾口中道:“無妨,我自有分寸。你先回去吧,不必在這裡陪我。”

  王繹應諾,躬身行禮,出了書房。

  王繹是王曾弟弟的兒子,並不是他親生,因為王曾得子較晚,過繼了王繹入門,一直是他隨侍在身邊。王曾初娶處士蔡光濟之女,早卒無子。狀元及第那一年,殿試之前次娶宰相李沆之女,又先王曾而去。再娶前妻之妹之妻,生四男三女。

  這個年代妻子因故去世之後娶小姨子是很常見的事情,除了王曾,還有一個歐陽修也是如此,就是歷史上王拱辰戲稱的“大姨夫做小姨夫”。

  兒子出了書房,順手把房門掩上。

  王曾在燈光下打開木匣,取出裡面的《富國安民策》來,在燈光下細細觀看。

  這不是京西路徐平組織抄寫的那幾本手抄本之一,而是晏殊私下裡自己抄的,字跡極是工整,但並沒有真正的手抄本那麽詳細,有多處脫漏。背著徐平做這件事情,晏殊總是有些心虛,不好明目張膽地全部借來一一抄錄,有一部分是他憑記憶寫的。

  徐平知不知道有人會私下裡抄寫?那肯定是猜到的,不然他也不會把手抄本看得那麽嚴密。這種事情本來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這麽多人參與,怎麽可能不讓人知道。只要真正的手抄本沒有流出來,那就隨時可以改正本,傳出來的可以不認,好壞有個主動權。

  王曾自幼過目不忘,諸子百家無不涉獵,就是佛老典籍他也精通,不像范仲淹等人有思想潔癖,與視佛老如仇寇的歐陽修等更加不可同日而語。

  《富國安民策》拖到現在才真正出爐,一是徐平要有實踐,實踐才能說服別人,另一個就是要與儒家典籍結合起來。儒家流派眾多,很多道理都有許多種說法,這中間必須有取舍,有所本,既要能夠自圓其說,又要能夠不脫儒家根本宗旨。

  這就是李覯的價值所在,在最根本的理論基礎上,《富國安民策》深深帶著李覯思想的烙印。李覯是反孟的旗幟人物,認識徐平之前,誰說孟子不好他就引為知己,只有看清孟子無用,在李覯看來才是把聖賢書讀明白了。這也是沒辦法,講理財,講國用,就不得不從荀子那裡發揮出去。早期的儒學大家中,只有荀子才不被義利束縛,不用他的名頭用誰?

  但李覯並不尊荀,他只是反孟,然後另成一家。荀子的思想一變,就成了法家,在孟子沒有被立起來之前,儒家和法家,儒家和道家,法家和道家,思想越來越趨向統一,不是沒有原因的。後來王安石變法,一面尊孟,一面理財,那是先有李覯打了底子。

  王曾對儒學各派沒有成見,前面的內容他反而沒有什麽感觸,只要沒有脫離開根本的仁為中心,以人為本,能夠自圓其說,在王曾看來就是成功的。引起王曾注意的,是書裡正式把利分為私利和公利,私利不一定就是邪惡的,公利不一定就是正義的,要公利和私利互相協調,互相補充,互為表裡,最後才說一句,公利是天下之大義。

  《富國安民策》,講的就是如何謀公利,謀公利時不害私利,與私利互相促進,共同發展,帶來整個社會的繁榮。限制個人的欲望,發展公利,這是手段。公利擴大之後,從而提高每個人的私利,這是目的。讓每個人獲得的財富越來越多,滿足的欲望越來越多,這是《富國安民策》最後要解決的問題。中間如何協調,制度如何定,個人和整體的利益如何調整,便是李覯認為的“禮”,而“禮”是天下根本。

  儒家概念裡的“禮”幾乎無所不包,包括法律道德等等一切社會規范,這種規范遵循的原則,便就分成了許多流派。孟子講性善,講究禮和仁義是自內而外的,是人天然就具有的本性,只要去發現她,培養她,引導她,講究修身明志,養吾浩然之氣。而荀子則講性惡,人的本性就是自私自利的,所以“禮”要帶有強製性,滅人欲才能存“禮”。人這種自私自利之惡之本性,必然會導致人與人之間的爭鬥,國與國之間的戰爭,要想防止這一切,達到理想中的大同社會,就要消滅人的欲望,強行規定為人處世的原則。

  顯而易見,只要把荀子的大同社會這一儒家的理念廢掉,改為滿足君王之類統治者的欲望,限制被統治者的欲望,被統者的思想和行為一切都要為統治者服務,便就是法家。

  而孟子講的專注於修自身,內聖而外王,則就向道家和墨家靠攏了。

  有宋一朝,北宋時主要的爭論在尊孟還是尊荀。與徐平前世的印象截然不同的是,尊孟的是改革派,以王安石為代表,包括在他之前的范仲淹。而尊荀的,則是保守派,以司馬光為代表。其中又有最大規模的中間派,有既不尊孟也不尊荀的,又有雖然尊孟但卻與王安石無論如何也說不到一塊去的。徐平前世學到的印象是王安石講理財,與法家頗有相合之處,與這個年代的思想實際上完全相反。

  靖康之變,由於當時主政的是新黨,王安石的新學受到致命的打擊,尊荀和尊孟開始溶合,矛盾不再那麽尖銳了。孟子的官方地位上升,荀子的思想卻深入人心,孟皮荀骨開始初露端倪。此時思想爭論的主流,慢慢轉到了事功學派和理學上面。隨著宋的滅亡,講克己複禮、存天理滅人欲,把天理與人欲對立起來的理學最終勝利。人欲滅了才能存住天理,則人欲當然是惡的,而又講天理自在人心,要先修身,又留了孟子的皮。當然,這一思想在韓愈提出性情不同時就已經有了端倪,所以後來高舉韓愈大旗的歐陽修認為“為君子者,修身治人而已,性之善惡不必究也”,被後人譏誚。

  不管是北宋講“三不畏”的改革變法派,還是南宋以葉適和陳亮為代表的延續王安石的“為天下國家之用”的浙東事功學派,重要的思想源流都來自於李覯。

  李覯主張人性無善惡,人欲與天理相統一,沒有對立的關系。從這一點上,重新講解儒家的核心“禮”,由此理財、事功等等都是當然之義,帶有強烈的現實主義色彩。

  理清了這個思想源流,便就明白了李覯對徐平的改革培植理論根基的重要性。沒有李覯的人欲與天理相統一,勞動創造財富便就沒有了思想基礎,改革失去了正當性。如果人欲帶來的是惡果,那滿足人的欲望的財富也就是惡的,越多越對天下無用。

  “公利本於私利,而用於萬民,故曰謀公利為天下之大義。”

  王曾在這句話下劃了一條線,抬起頭,摘下老花鏡,揉了揉額頭。

  義利之辨是繞不過去的一道坎,這一步跨不過去,改革就會起無數紛爭,一不小心就會半路夭折。這句話對徐平新政的意義,便就如他前世的那句“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被廣泛接受了,改革就有了正義性。但這樣簡單的一句話,真正被認可並不是簡單的事情,他的前世可能一萬個人都能脫口而出,但這句話怎麽與原來的體系相結合,與理論體系方方面面各種各樣的理論纏繞,一萬個人中也未必有一個人能說清楚。到了每個人都能理所當然地把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背後有無數人付出了心血,改革就無人可擋了。

  王曾和呂夷簡單這一代人,還是在主張清靜無為的政治氛圍中成長起來的,如王曾的嶽父被稱為“聖相”的李沆,便就說宰相為政最要是不改祖宗之法。王曾的仕途也一如他的嶽父,波瀾不驚,沒有大起大落,但在每一個位子上幾乎都做到了最好。然而這一生平平奇的宰相李沆,史書評其“正大光明”,王旦稱其為聖人,宋真宗認為他忠良純厚,始終如一,真長者。王曾頗有嶽父的風格,然而到了現在,他卻知道天下不得不變了。

  就連這個時候還飛揚跳脫的歐陽修,都知道說“凡物極而不變則弊,變則通”“物無不變,變無不通,此天理之自然也”。王曾怎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變是要變,關鍵是怎麽去變。沒頭蒼蠅一樣亂來,胡搞一氣,那還不如老實守成,變不如不變。徐平能夠帶人說明白“謀公利為天下之大義”,從義利之辨中跳出來,在王曾的眼裡,已經有了談變革的資格。

  把桌子上的燈調亮,王曾繼續埋頭讀桌上的《富國安民策》。京西路去年的新政,身為宰相的王曾自然是清楚的,甚至大多數條款他都能如數家珍。但為什麽采取這樣的變革措施,背後有怎樣的考慮,王曾就不清楚了。這樣的國家大事,他相信徐平必然是有系統的考慮,不可能如頑童一般,想出來一件就做一件。

  現在細讀《富國安民策》,跟自己印象中的京西路的變革舉措一一對應,王曾慢慢開始把脈絡理清楚。為什麽大量的變革都是圍繞著棉布來展開?原來是因為棉花可以規模化種植,棉布可以工廠化生產,布匹又是衣食住行中百姓所必需。

  不吃飯就會餓死,所以糧食是不能夠做為商品的。保證百姓的必需物資是政權的當然責任,因為你不得不用,所以我要用這個來賺錢是不可以的,這樣做是亡國之道。食鹽專賣,大家都當成是收稅,而不是做為商品賺取利潤,不可跟普通的商業買賣同日而語。

  棉布某種意義上不是生存之必需,但紡織品又是人人都離不了的,有巨大的規模,可以賺取海量的利潤,這是徐平選擇這個產業的原因。背後用棉布產業衝擊舊的生產關系的目的,徐平也沒有藏著掖著,直言因為布帛是朝廷賦稅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還有部分的貨幣功能,因為重要,所以要改。

  所謂財富是滿足人的欲望的有形的無形的物資與各種產品,包括文化產品,是可以用人的雙手創造出來的。而人創造財富的能力,隨著生產工具的改良,組織程度的提高,分工協作的深化,是可以不斷增長的。產品生產出來,隻可以在交換和分配中到了需要的它的地方,才能成為有用之物,有用之物才是財富。在這個過程中,可以形成利潤,用這個年代的詞語就是利息,利潤中的一部再投入到生中,除了維持生產,還可以擴大生產。

  這樣一根鏈條建立起來,整個社會就組織起來了,為了獲取更多的財富而運轉。而獲取更多的財富,在公利是天下之大義的原則下,就溶合到了本來的意識形態中。

  讀完這些,王曾就把徐平在京西路的新政徹底理清楚,拔去了那一層蒙在上面的迷霧。

  匣子裡的所有書冊讀完,王曾抬起頭來,只見外面天已經泛白。今日休沐,並不需要上朝,王曾可以暫時放下朝政瑣事,仔細想一想這一套《富國安民策》。

  把書重新放入匣子裡蓋好,王曾輕聲道:“漢太祖奄有天下,用黃老之術,天下清靜無為數十年,而有文景之治。至武帝奮然而起,威加海內,四夷賓服。是武帝之雄心壯於文景兩帝耶?如此說則是愚夫之論了。此一時彼一時,至武帝之時,不得不變了。如今本朝前數十年雖欲清靜無為而常不可得,但到了今日,也不得不變了。理財之術,徐平遠過於桑弘羊,於道又能自圓其說。有此一策,足以安天下!”

  漢武帝東征西討,威勢之盛,古今罕有可比。用兵需要有錢糧,桑弘羊便就是漢武帝的錢袋子,保證了軍用所需。徐平能做到桑弘羊做到的事情嗎?今夜之後,王曾認為是可以的,而且可以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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