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先秦的顯學之中,儒家的治國理論相對薄弱,基本沒有什麽系統性的統治教科書。要怎麽治理國家?儒家告訴後人的,是去看先王之治。不過有一點,儒家因為提倡隆禮尊賢,被視為鋪張浪費,幾乎所有的反對派都攻擊這一點。按道家和法家的思想,百姓最好吃飽了什麽事不乾,什麽事不想,不要有多余的活動,或者稱為愚民。因為只有這樣才可以最大限度地減少消耗,什麽禮儀忠孝,都是多余的浪費。至於娛樂,那更加是罪惡了,本就不應該有,所以也就不允許有。
正是因為治國理論薄弱,什麽樣的理政措施都可以向儒家裡裝。崇本抑末,重農輕商來自於法家,一部分儒者便就吸收了進來。節用愛民來自於墨家,一樣被吸收了進來。黃老之治,清靜無為,更是成了王朝新立時的標配,與崇尚文治並行不悖。
以上三項重要的治國舉措,與徐平現在推行的新政完全背道而馳,可以說都是建立在天下之財有定數上的。這個時候,就需要李覯來破除這種觀念了。他由理論上提出了人之欲是天性,是正義的,而滿足人的這些欲望,則就是逐利。義利之辨,利與義是相輔相成的,而不是對立的,逐利與求義並不矛盾,這正是後世功利主義思想的源頭。
徐平需要李覯的理論基礎,正是在這一點上。追求滿足人的欲望是正義的,則就可以把滿足欲望的物質和精神產品定義為財富,人的欲望無窮,對財富的渴望也就無窮。而這樣的財富,可以通過人的雙手創造出來,接上勞動創造財富的提法。
人的勞動可以創造財富,則就可以順推出取得更多財富需要更好的勞動工具,需要更高的勞動效率,需要更好的組織管理,需要勞動者更高的勞動積極性。更好的勞動工具就需要工匠,更高的勞動效率需要科學的方法,更好的組織管理需要合理的分工與協作,更高的勞動積極性需要好的精神狀態,則精神追求與娛樂就成了應有之義。
李迪在學術上的觀點比較質樸,或者說並沒有什麽堅定的信仰,只要是有道理的,他都認可。尊荀還是尊孟,在他這裡都不是問題,甚至兩者都放到一邊,另起一派,在他眼裡也沒有關系。這也是這個年代的主流,歷史上非孟的扛旗者李覯,還是范仲淹舉薦到朝廷裡的。歷史上要到歐陽修之後,學術之爭才會變得激烈起來。
徐平聽了李迪的話,心裡一動,問道:“相公以為,李覯可以用他的經學之才,為我們這次做的事情立下學術根本?李覯是有大才,可離經叛道了些。”
李迪笑道:“李覯經學上學通古今,他自己是經學大家,怎麽會離經叛道?”
說完,不等徐平答話,李迪歎了口氣:“這些日子,我也把你這一年在京西路的新政理了一下,覺得也只有李覯,才能把這一切說通。據說自你在邕州任通判,李覯便就千裡迢迢過去相隨,也不知道是他影響了你的施政呢,還是你的施政影響了李覯的想法。不管怎樣說,你施政卓有成效,李覯在經學上也講得通,所以現在你要立什麽萬世法,才可行。”
徐平心中千回百轉,實在有些摸不準李迪的意思。去年自己要行新政,李迪是強烈反對的,甚至要求在自己治下的孟州不行新法。今天晚上到現在聽來聽去,卻又處處都在誇獎新政,與去年的態度完全相反,也不知道他的心裡到底是怎麽想。
雖然對李參說李迪的作用遠不能跟京西路官員的齊心比,在內心裡,徐平還是希望有這麽一位元老重臣站在自己一邊的。京西路的官員,除了李迪、張耆和陳堯佐,地位最高的就是自己,說話的分量還是遠遠不夠的。
張耆別說是不會支持徐平,就是支持也沒有用,他純粹是靠著與真宗皇帝和劉太后的私交爬上高位,不管能力還是人望都一無可取,現在說話完全沒有用處。至於陳堯佐,徐平知道他跟呂夷簡關系非淺,不敢奢望會支持自己。能夠爭取的,只有李迪了。
喝了兩杯酒,徐平終於定下決心,對李迪道:“相公,實不相瞞,剛才我正與李通判談起今年孟州的考較來。去年相公決定在孟州不行新政,真正按道理講,今年的錢糧並沒有虧欠,不過由於絹價下跌,折成錢的話,孟州可能就不如去年了。我為京西路漕憲,主管本路錢糧,考評最重的是一個公字。絹價下跌是意外,非州縣主官所能預料,也非一州一縣所能夠平抑的,孟州與去年相比並沒有虧了公課。但是,與本路其他州縣比起來,孟州和襄州則遠遠不如。所以,今年考評,孟州與襄州估計落在最後一等!”
李迪淡淡地道:“漕司本是行台,你這樣做理所應當,本該如此。”
“落在最後一等,只怕相公的面上有些難看。襄州張太尉是武人,雖然不行新政是他定的,錢糧卻考較不到他的身上去。只有孟州這裡,相公只怕難辭其咎!”
李迪看著徐平,過了好一會,突然大笑:“你們兩個在驛館裡半夜飲酒,就是為了想辦法不落老夫的面子?老夫為官,出入內外數十年,什麽事情沒有遇到過?還會因為考評落在人後想不開?你們啊,我不是中進士剛出仕的時候了,這些事情怎麽會放在心上!事情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孟州今年不如其他州縣,明擺在這裡,有什麽好商量的!”
李參急忙道:“孟州不如其他州縣是事實,但本州我為通判,主持一州民政,有錯也應當是我有錯,與相公無涉!”
李迪把要站起來的李參按住,依然讓他坐回去,道:“在我們這些老臣之下任通判不是好差事,有功勞算在我頭上,有錯處通判擔當。李通判這兩年盡力竭力,我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但是不行新政是我定的,便就由我擔起來,怎麽可能推到通判頭上!此事不用再提了,孟州的考較,今年我一肩挑起,與通判無涉!還有,從下年開始,孟州與其他州縣一樣都行新政,通判多用心。我老了,精力不濟,只怕沒有辦法事事過問。”
“相公放心,李參一定不負所望!”
看著李迪和李參兩人,徐平心裡出了口氣。李迪是個倔老頭,不過有這一點好處,錯了就認,絕不會推諉塞責,怪罪別人。他的性子或許粗疏,經常把自己做過的小事情忘得一乾二淨,無端惹出麻煩來。但是認準了的事情,也會認認真真地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