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欲要親臨大名府,統兵北上親征的消息一透露出來,朝廷就跟炸了鍋一樣。雖然去年徐平在勝州一帶贏了契丹一次,雙方終究沒有大打,不是生死之戰。而當年太宗北伐失利的陰影,卻一直籠罩在宋朝官府和百姓的心頭。
以禦史中丞賈昌朝為首,台諫官員連著幾天密集上書,反對北伐。他們的理由,主要是天下剛剛太平沒幾年,需要生養生息。黨項叛亂,雖然三年平定,但卻動用了天下一半地區的錢糧,直到現在荊湖和川蜀地區還要向那裡輸血。再者禁軍正在整訓,全部完成總要幾年的時間,直要恢復燕雲,現在也不是時候。
徐平與中書的宰執保持了沉默,既不出面支持,也沒有明言反對。
呂夷簡年齡並不大,但他的身體不好,有些支持不住了。徐平在中書,呂夷簡重回政事堂任宰相基本沒了希望,確實想最後搏一把,光榮致仕。正是猜到了呂夷簡的心思,徐平才沉默,讓呂夷簡帶著樞密院玩一把大的。
北伐恢復燕雲,現在時機確實還沒有成熟。這一點徐平知道,呂夷簡也知道,但這不表示不能對契丹訛詐一次。乘著勝州之戰獲勝的余威,趙禎北上大名府,宋朝向河北前線大規模地增兵,同時在豐勝路和河東路向契丹施加軍事壓力,逼著契丹進行軍事對峙。
哪怕一個收不住手,發生了戰事,只要不真地大規模攻入契丹境內,就一切可控。只要逼著契丹,在春夏之交點集起六七十萬兵馬來,哪怕一仗不打,契丹也支撐不住。
台諫官員交章論奏此舉魯莽,大量的中下層年輕官員卻表示支持。甚至有人提出,契丹建西京無端生事,不如朝挾勝州大勝之威,擁兵北上,直下燕雲,建不世武功。
建功立業誰都想,趙禎卻知道現在不是時候。真要打仗,也不應該是他親征,而是選派合適大帥,統大軍北伐。他爹真宗宗帝北上澶州親征,算是獲得了大勝,實際上完全是個木偶,戰事指揮是由寇準帶著一幫宰執完成的。幾次真宗失去信心,想要南撤,都被冠準帶著人逼了回來。澶州一戰,真宗鼓舞了士氣,賺了個名聲。
隨著爭論越來越激烈,趙禎沉不住氣,把眾宰執召到崇政殿商量。
事情重大,此次除了諸位宰執,還有翰林學士宋庠、劉沆,直學士院張方平,禦史中丞賈昌朝,和三司使王堯臣。重要的官員裡,就差知開封府任布沒到。
行禮如儀,趙禎吩咐賜座。
等到眾人落座,趙禎道:“契丹不遵誓約,升雲州為西京府,為禍不小。眾臣商議均覺不能不應對,不然敵不知進退,步步緊逼,日後難以收拾。是以本朝整治北京宮室,設留守及僚佐官員。恐契丹不知本朝之意,我欲統兵往巡北京大名府,眾臣以為如何?”
賈昌朝捧笏道:“陛下北巡,必統大軍,雖無親征之名,實有親征之舉。契丹如何能夠不應對?到時兩國重兵雲集北境,一個不慎,打將起來,恐河北之民被無妄之兵災!”
張方平道:“黨項已滅,四海升平,此時正是天下休養生息的時候。還望陛下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要妄動刀兵。大國自有氣度,豈可因小事而興怒,與大國交惡。”
眾宰執均不說話,王堯臣也保持沉默,新任翰林劉沆道:“夷狄畏威而不懷德,此次契丹建西京,本朝若不能謹慎應對,恐讓契丹生僥幸之心。”
張方平道:“建西京終是契丹內事,並不違誓約。本朝可遣一使,責其即可。”
劉沆道:“升雲州為西京,契丹擺明了是針對本朝。誓約不過一紙而已,據之與契丹交涉。若是把此紙當作律令,則有失大體,終遺禍於國家!”
宋庠最近一直因為他兒子違法,受到很多彈劾,在一邊保持沉默。劉沆和賈昌朝、張方平爭執不休,認為絕不能對契丹的舉動縱容,朝廷必須作出應對。
呂夷簡皺著眉頭,見雙方爭論不出個結果來,問王堯臣:“若是陛下北巡,三司錢糧可還充足?京城近三十萬禁軍,當有二十萬人隨陛下北上。”
王堯臣道:“回太尉,糧草早有儲積,還能應付。只是二十萬大軍開拔,賞錢未足。”
沒有整訓過的禁軍,還是延續以前的習慣,只要一動就要發錢。大軍北上,該發的賞錢為數不少。這錢省不得,沒有這錢,禁軍隨著趙禎北上非出亂子不可。
眾位宰執聽了王堯臣的話,一起看著趙禎。
趙禎無奈地道:“依舊例,開撥的錢由內庫出,此可以不必擔心。”
呂夷簡道:“錢糧無缺,陛下北巡便就沒有大礙。本朝營北京大名府,陛下前往巡視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又何必擔憂契丹如何想。既然契丹營西京是內事,本朝建北京宮室就更加是內事。我們不管契丹的內事,難道還要為他們著想不自己的內事也不做了?”
賈昌朝沉默了一會,道:“若是契丹以陛下北巡,以為要興戰事,點集大軍如何處置?”
呂夷簡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契丹點兵,本朝向河北調兵就是!”
“真打起來呢?兵連禍結,終非天下之福!”賈昌朝終於說出了大家擔心的事。
說到底,反對的官員還是對戰勝契丹沒有信心,其他都是借口而已。
呂夷簡沉聲道:“打起來,那便兩軍對陣就是!國家養兵近百萬,依然畏敵如虎,成何體統!契丹若是真興兵進犯,那便乘趁北進,恢復燕雲,有何不可!”
說完,呂夷簡看著徐平道:“昭文相公,你在西北,三年滅黨項,敗契丹,天下再沒有一個人比你知兵。若是契丹興兵進犯,朝廷如何應對,相公可否解惑?”
徐平拱手:“回太尉,如今本朝兵馬多過契丹,精過契丹,我認為他們不敢南下。當然,蠻夷不可以常理估計,或者契丹君臣發瘋,非要來打,也是有可能的。”
“契丹南下,河東路走不得。那裡有雁門之險,朝廷只要數千兵馬,契丹便只有望關興歎。豐勝路攻不得,年前他們攻不破,現在更加攻不破。在那裡,朝廷隨時可以攻下契丹之豐州,兩面夾擊大同府。契丹要犯本朝,只有河北一路可走。”
“河北路的東段,陂塘眾多,連成一體,大軍難以逾越。這是天險,人力是無法跨過去的。契丹南犯,實際只有走真定府、定州,南下犯磁州和大名府這一條路。”
“如果契丹真地以大軍攻真定府和定州,那裡一馬平川,委實難以抵擋。是故陛下北巡大名,當先在真定府和定州一帶堅壁清野,收糧食入堅城,以防萬一。契丹南來,則大軍和百姓全入堅城固守,朝廷調河北兵馬,與其對峙於趙州一線。”
“契丹就是興舉國之兵南犯,最多也只有三十萬人左右,原有駐泊禁軍足以守住。此時可命桑懌所部整訓過後的七八萬人,繞道河間,取定州拊契丹右翼。契丹頓兵於堅城之下,遇桑懌大軍攻其側翼,必然難以支撐。正面堅守,側面繞擊,此取勝之道。”
“河東路有雁門天險,本地駐泊禁軍足以讓契丹不敢南來。契丹拚死南下,駐泊禁軍在雁門關防契丹,豐勝路則數軍齊出,直擊大同府,山後數州可為本朝所有。”
“是故,河東路高大全所部已整訓完畢約五萬人,不必死守代州。可自代州東進,取瓶形寨,出飛狐陘,攻契丹之靈丘、飛狐,斷契丹大軍歸路。”
“兩軍對陣,或有僥幸,千裡奔襲,必依地理。本朝滅黨項,取勝州,天下地理大勢已是如此。契丹要敢南犯,除非是滿天神佛保佑,不然就是頓兵於真定府堅城之下,東有桑懌攻其側翼,北有高大全斷其歸路,此羊入虎口也。”
“在真定府城下契丹亡其舉國之兵,則燕雲十六州本朝可以不戰而下,契丹的百余年基業,毀於一旦。大勢如此,契丹無論如何,是不敢冒這個險的。”
“是以,臣以為,陛下北巡,契丹必然只是虛張聲勢,南下是斷然不敢的。如果其君臣發狂,一定要南來,無非就是殲其於真定府城下而已。”
宋朝滅了黨項,佔了雲中一帶,戰略上已經對契丹擁有了優勢。雙方在河北路山前地區是針尖對麥芒,各擅勝場,河東路山後卻是宋軍有絕對優勢。
太行八陘,宋朝佔了二陘,可以從河東路支援河北戰場,這是絕大的戰略優勢。桑懌和高大全帶過來的隴右軍,是有野戰能力的,並不下於契丹軍隊。有這麽十幾萬人可以機動作戰,契丹三四十萬人南下,就是白白過來送死。以前他們憑著騎兵機動,遊騎可以在廣闊的平原上橫行無阻,數百裡的范圍都在其控制之下,宋軍只能夠被動挨打。有了桑懌和高大全,契丹就沒有這個優勢了,只能夠跟宋軍打陣地戰。陣地戰,就是契丹的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