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94章 儒學是個小姑娘翌日清晨,前往承天門繼續觀刑的官員、百姓們赫然發現早已空無一物,被割了很多刀的李思暕消失不見,地上凍冰的血漬也已衝刷乾淨,隻余下頂盔摜甲站在承天門下的禁衛,手持戈矛、虎視眈眈……
百姓們沒了熱鬧可看,遺憾之余額手相慶,畢竟沒誰願意攤上一個血腥殘暴的君王。
官員們則認知更深一些,都感受到風平浪靜之下的潛流湧動,尤其是陛下將馬周之奏疏“留中不發”,或許意味著皇權與軍權之間再無轉圜、白刃相見……
一場巨大的風暴已經在醞釀,一旦爆發,不僅席卷天下,更會遷延日久。
……
立春之後,天氣轉暖,但圍繞關中的各處名山大川卻依舊白雪皚皚、山嶺冰封。
驪山出現一道異景,一輛搭載著車棚的牛車時常遊蕩在山嶺溝壑之間,漫無目的的到處亂逛,一旦遇到升溫的暖棚便會停下,然後兩個身穿錦袍、須發皆白的老者便會從車廂裡下來,走入暖棚。
驪山上的暖棚要麽是房家所有、要麽是依附於房家的莊客所建,各依山勢、向陽而建,內裡或是時鮮菜蔬、或是時令瓜果、或是水稻玉米育苗……兩位老者皆要品頭論足一番,臨走之時莊客會將暖棚內長勢最好的菜蔬瓜果摘下一些送到車上,恭送離去。
每年這個時候,驪山的菜蔬、瓜果都是長安城內貴人、商賈們求之不得的奢侈品,窗外飄雪之時桌案上一盤水靈鮮美的菜蔬、瓜果,那是何等尊榮之享受?所以這個時候的菜蔬、瓜果價比黃金,且有價無市。
然而這些莊客卻並不覺得心疼,反而興高采烈、與有榮焉……
牛車行至一處山澗,石橋一側有簡易修築的亭子,兩位老子下車,隨行的兩個老仆從車廂裡拿出幔帳將亭子圍住擋住寒風,一人引火生爐,一人小心翼翼來到溪邊,用鐵鐵釺鑿透堅冰,將水壺放入冰口之下灌滿清冽溪水,提著返回亭子。
爐火燃起,水壺放置其上,又將幾樣糕點、堅果放在亭內石桌之上,便被兩位老者擺手斥退,站在幔帳之外束手而立。
其中一位老者用水清洗了茶壺茶杯,從精致的竹罐裡取出茶葉放入壺中,等著爐上水開。
另外一位老者則跌坐在墊子上,信手拈起一枚杏仁放入口中咀嚼,鶴發童顏、耄耋老者,牙口居然很是不錯,嚼得嘎嘣響……
看著那位老者聚精會神將煮沸的水壺自爐上取下,沸水注入茶壺之中,一絲不苟的洗茶、沏茶,忍不住笑道:“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可吾怎覺得師古賢弟這兩年愈發注重儀式,行事拘泥?”
沏茶的老者正是琅琊顏氏的家主顏師古,正襟危坐將一杯茶水推到孔穎達面前,自己拈起一杯,輕輕呷了一口,品味著茶水之回甘,這才緩緩道:“孔子將人生按照年齡劃分不同之階段,每一個階段皆有不同之感悟,其實在我看來不必按照其所言而規范。孔子十五有志而學,我一歲能言、兩歲識字、三歲開始通讀典籍,孔子說三十而立,我二十歲的時候擔任縣尉,楊素亦要讚一句少年老成,四十不惑我三十歲就坐到了,五十歲的時候便自認從心所欲之境界。”
孔穎達愕然:“所以,你這是活回去了?”
“活回去了”可不是什麽好話,大意是“越來越沒出息”……
顏師古翻了個白眼,吃了口糕點,慢悠悠道:“我五十歲的時候便從心所欲、不逾矩,任何規則都不看在眼中。可等到了七十歲,卻陡然發現之前所認為的不逾矩,實則從未脫離規矩之范疇,更從來未曾隨心所欲。”
“嗯?詳細道來!”
孔穎達來了精神,願聞其詳。
似他們這等當世大儒,學問、知識、見識都已經超凡脫俗,某種意義來說在精神境界上無限趨近,很難再有突破,若是忽然之間有了不一樣的見解,無論是否認同,都急於一觀,希望能夠引發自身之突破。
“貞觀十七年,太宗皇帝東征,征辟我隨軍東行,當時我身體不佳、精力不濟,但能夠參與此等盛事卻不能退卻,遂欣然從之。然則臨行之際,忽然感染重兵、臥床不起,太宗念我年邁,不忍顛沛萬裡,命我留在長安、輔佐太子……痊愈之後,你知我想什麽嗎?”
孔穎達看著他。
顏師古跪坐在墊子上,喝著茶水,目光湛然:“某一日我忽然心生感悟,假若我當時未能重病,一定隨太宗皇帝東行,也一定會死在路途之中,那時我的宿命,我感知得到。”
孔穎達微微頷首。
說起來玄之又玄,人如何能夠感知自己的宿命呢?若能感知得到,豈不是意味著可以逆天改命?
這與儒家學說之核心相悖。
但奇怪的是,當精神臻達某一種高深之境界,是的確可以在某一刻感知到那種洞徹天地、貫穿古今之觸覺。
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顏師古知道孔穎達能夠理解他的感觸,續道:“可那一場大病,扭轉了我的宿命。”
孔穎達蹙眉。
顏師古放下茶杯,上身微微前傾:“自那之後,宿疾全消、身強體健,”他撥弄一下束冠之下的頭髮,示意道:“瞧瞧,髮根都變黑了……”
孔穎達失笑道:“所以,你這小子是要跟我炫耀返老還童了,會比我活得更長久?”
顏師古搖搖頭,面色肅然:“命數天定,陽壽已盡的我卻煥發生機,一人之運已改,一國之運必然也已改變!”
天地宇宙,一草一木,其間氣機牽連、命運交織,牽一發而動全身。
一人之渺小,卻可牽動一國之氣運。
反之,一國之氣運,自然亦能影響一人之命運。
“那是……國運變好了?”
孔穎達遲疑著問道。
顏師古笑道:“那卻是不知,若我顏師古大奸大惡、與國有罪,陽壽已盡卻再續生機,自是國運變壞。若我顏師古與國有益,生死榮辱能夠與國運羈絆,那自然便是國運變好。”
孔穎達點頭:“雖然你這小子一輩子沒甚成就,不曾建功也不曾立業,但是對於大唐文學來說,還是有那麽一點點正面影響的。”
顏師古不滿:“厚此薄彼、尖酸刻薄,此兄長之所以蹉跎歲月、為老不尊也!”
孔穎達沒心情與他相互挖苦,挑著雪白的眉毛,問道:“所以你到底要說什麽?”
又是人運又是國運,總不會無的放矢吧?
顏師古正色道:“當今之天下,正面臨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國內國外、六合八荒,正可謂日新月異,大唐之兵鋒橫行寰宇,四海之錢帛匯集九州,吾等不能坐失良機、踟躕不前啊!”
他指著遠處山坡隱約可見的暖棚:“放在以往,你可曾想過會有此等高產之作物遍植各地?倉廩足而知禮儀,越來越多的人吃飽飯,自然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追求精神富足,若是吾等儒家不能與時俱進、積極進取,或許有朝一日便會如百家爭鳴之後那些逐漸落寞的學派一樣,被滾滾向前的浪潮衝垮、湮滅。”
戰國之世,百家爭鳴,何以到了最後隻余下儒家光耀當世,余者或徹底湮滅、或苟延殘喘?
是儒家之學說當真獨步天下、冠蓋當世?非也。
之所以高歌進取、所向無敵,勢也。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所以秦王一掃六合、統一九州,所以漢王廓清環宇、再定神州。
彼時儒家自我閹割、曲節媚上,正好附和君王統治天下、安定人心之策略,遂賣與帝王家。
如此,歷朝歷代,想要安撫人心、想要穩固統治,非儒家莫屬。
孔穎達沉思良久,問道:“如何與時俱進,又如何積極進取?”
顏師古道:“以往之華夏在於大一統,故而我儒家之核心無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如今之大唐,舉國征伐、戈矛向外,所有人都在積極開拓番邦異域之利益,故而我儒家之核心,當在於‘內聖而外王’!”
國家統一之時,儒家順應形勢,一舉而為百家魁首。
國家開拓之時,儒家更要順應潮流,更改核心教義,以便於幫助國家的文化霸權、馴服番邦,使得儒家始終佔據大義名分,確保自身之地位。
無論是顏師古、亦或是孔穎達,這些將儒學研究至登峰造極之境界的大儒,都深刻意識到所謂的儒學不過是一個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而已,國家需要一個何等樣的審美,他們就會將這個小姑娘打扮成什麽樣子。
太宗征辟我前往遼東,即將成行,忽而染病臥床,太宗聞之罷休,囑我好生將養、以後為國效力。那時我就忽有所悟,如若那場病晚來一些,等到奔赴遼東苦寒之地,必定病情加重,指不定便買股遼東、未必能夠重歸長安。由此可見,或許人生之定數未必不可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