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地,就這樣靜靜地,仿佛肉眼都可以看見那靜謐的氣息在教室裡泛起了漣漪,在心底深處漾起了相似的軌跡。
亨利緩緩睜開了視線,那雙深邃的眼睛低垂著視線,專注地看著地面上的一個焦點,清澈而明亮的眸子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深思之中,可仔細搜索一番,卻發現那個焦點正在暈開來,仿佛在眼底深處,一座摩天大樓正在緩慢地分崩離析,化作齏粉,整個過程被放慢了一百倍,就連一顆塵埃飛行的軌跡都清晰可見,那種恢弘,那種壯闊,那種毀滅,具有一種蠻不講理的美感。
然後他抬起頭來,散開來的焦點又重新一點點聚集,就好像時間倒流一般,崩潰之中的大樓又重新變回了原樣,停留在學生身上的視線一個接著一個地再次聚集起來,落在了他的瞳孔深處。那種朦朧的模糊感,再次恢復了清明,可隱藏在清明的深處,卻是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悲傷,並不尖銳,卻足夠沉重。
“當我走過長廊,你們在教室上課的時候……”毫無預警地,亨利開口說道,但又毫無預警地停了下來,似乎那麽一刹那之間,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那沉穩的嗓音不疾不徐,單詞和單詞之間拖拽出短短的沙啞聲,他的嘴角甚至還微微上揚了一些,只是那抹笑容依舊無法抹去那融入血液之中的哀傷,有些嘲諷,有些譏笑,有些無奈,“你們中有多少人……曾經感受到緊壓在胸口的重量?”
亨利抬起左手,比劃了一下胸口的位置,沒有壓下去,中間還間隔了一段距離,可這一點點的間隙,卻仿佛重若千鈞般,死死地壓住了胸口,就連呼吸都喘不過來。緊繃的指尖在微微顫抖著,修長的手指和寬厚的手背有著近乎透明的蒼白,可以看到那猙獰卻虛弱的血管在蜿蜒著。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人鼻頭莫名地開始發酸。
半秒,一秒。停頓了片刻,亨利順勢舉起了左手,“我感受過。”
那簡短的詞匯卻有著雷霆般的力量,猶如沉入海底的巨石,水花似乎沒有濺起多少,但那股重量卻將壓力一點一點地積蓄起來,死死地往下摁。
有人舉起了自己的右手。第一個,第二個……第五個,第六個……漸漸地,舉起的手臂越來越多,直到所有人都完成了舉手這一動作。
微微揚起的嘴角更進一步地勾勒起來,垂下的眼簾泄露了一絲戲謔,輕輕噴出了一抹鼻息,似乎在自嘲,又似乎在調侃,“每個人?”然後笑容落在了眼底,迅速消散,變成了濃濃的悲哀,落寞的孤單暈了開來,猶如一片深藍色的水潭,幽冷而平靜,卻深不見底。
一個詞匯,兩個詞匯,在亨利的唇齒之間碰撞著,卻有著難以言喻的魅力,充沛的情緒在收斂的尾音之後嫋嫋氤氳。
“愛倫-坡在一百多年前就寫到了這種情況。”亨利放下了左手,再次回到了主題之上,今天上課的主題,他往後靠了靠,似乎身體的重量再也無法堅持下去,只能坐在講台上,依托著那幾乎壓垮肩膀的沉重,然後拿起了講台上的詩集,向學生們隨意地揮了揮,示意著:這就是愛倫-坡的詩集。
然後低下頭,用左手的指尖細細地撫摸著詩集的封面,認真地感受著書籍的紋路,似乎順著這一紋路就可以追溯到詩人的思緒,輕聲說道,“伴隨著閱讀,我們可以發現,厄舍府不只是一座古老的、衰敗地、正在裝修的城堡,還反映出現世的淒涼。”
余韻嫋嫋,意味深長。
再次抬起頭來,視線落在了眼前那一張張稚嫩的臉龐上:麻木而僵硬的冷色已經漸漸褪去,隱藏其中的卻是茫然和困惑,愣著愣著就陷入了沉思之中,雙眼開始失焦,隱藏在眼底深處的慌亂和恐懼卻依舊無法激起表情的變化,仿佛籠罩在一片朦朧的光暈背後,連成一片無邊無際的苦海。
視線最後落在了右後方的那個空位上。那是屬於梅瑞狄斯的位置,紅色的塑料椅背,她總是期待而殷切地抬起頭,專注於他的上課之中,每一次提問都積極主動地回答,然後露出羞澀而燦爛的笑容。
腦海裡猛然閃過那一天她的求助,“我堅持不了。”她說。於是,她放棄了。
瞳孔微微閃了閃,亨利垂下了眼眸,平靜的面容猶如空曠的幽谷,荒蕪寂寥,杳無生機,稀疏的陽光灑落下來,風聲呼嘯而過,雨後的蒼穹之上勾勒出一道七彩的虹光,靜謐而悠遠,卻莫名就讓眼眶開始泛紅起來,難以言喻。
“在那年秋季,枯燥、灰暗而沉寂的某個長日裡,沉重的雲層低懸於蒼穹之上……”亨利輕聲朗誦起來,那奇妙的音節踩著動人的韻律,猶如在五線譜之間飛舞的樂符,譜寫出一曲悠揚的笛聲,在寂靜之中盤旋回轉,每一個單詞都是如此清晰,每一個單詞都是如此深刻,輕盈而深刻地敲打在耳膜之下,邦,邦邦,在心湖之中激蕩起微微的波浪。
“我獨自一人策馬前行,穿過這片陰鬱的、異域般的鄉間土地,最終,當夜幕緩緩降臨的時候,厄舍府清冷的景色展現在我眼前。”
清朗的聲線沒有任何的悲傷和沉重,如同嫋嫋青煙一般在心間繚繞氤氳,一副氣勢磅礴的畫卷在亨利的嗓音之中鋪陳開來,腦海裡不由自主地就浮現出那蒼莽破敗的景象,仿佛策馬前行一般,在潮濕的沼澤邊緣漫步,厄舍府那荒蕪頹敗的輪廓漸漸地從薄霧背後浮現出來。
視線不由就落在了亨利的身上,他的右手拿著愛倫-坡的詩集,卻沒有翻開,左手支撐在講台上,眉宇之間的清雋染上了如同詩人般的不羈和哀傷,仿佛山間的霧靄。那歷經滄桑的顛簸,那飽經風霜的落寞,那孑然一身的寂寥,那悲痛欲絕的茫然……如詩,如畫,如歌,讓人不由靜下心來,安靜地,認真地,虔誠地,專注地,眼睜睜地看著世界的毀滅。
“我未曾目睹過它過往的模樣,但僅憑剛才的一瞥,某種難以忍受的陰鬱便浸透了我的內心。“
詩歌的美妙和動人,人們常常無法理解,那些詞匯的使用,那些意境的醞釀,那些深意的鋪墊,遣詞造句往往華麗而優美,卻又富有哲學性的思考和藝術性的修飾,讓人雲裡霧裡。可是,詩歌從亨利的唇齒之間碰撞激蕩出來,如此生動而形象,讓人真正地感受到了隱藏在詩歌字裡行間深處的冰冷和憂鬱,仿佛透過愛倫-坡的眼睛,看到了厄舍府的倒塌。
”我望著宅邸周圍稀疏的景物,圍牆荒蕪,衰敗的樹木遍體透著白色,我的靈魂失語了,我的心在冷卻,下沉,顯出疲軟的病態。”
亨利的聲音微微一頓,靜靜地看著眼前的教室,放任著殘留的余韻在空氣裡嫋嫋生煙,那雙深邃的眸子波瀾不驚,猶如滲透著潮濕和陰冷的倫敦寒冬,層層疊疊的陰鬱和悲傷緩緩地沉澱下來,而後,那英挺修長的眉毛舒展了開來,狹長的眼睛裡滲透出一抹淡淡的微光,表情依舊沒有變化,但情緒卻漸漸站穩了腳跟,逐漸變得堅定起來。
哀傷,依舊;希望,滋生。
那一抹微光似乎隨時都會被黑暗吞噬,正在努力地掙扎著解脫出來,四面八方的黑暗猙獰而扭曲,卻始終無法徹底湮滅微光的存在。深不見底的眸子宛若浩瀚的海洋,又如同遼闊的蒼穹,希望的光芒,微弱,卻堅定。
視線的焦點漸漸變得遼遠,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恍惚之間,整個教室也開始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終覆蓋到了整個世界。
“卡!”
托尼的聲音打破了劇組的沉默和安靜,但這一次卻沒有能夠解除片場的封印,鴉雀無聲的死寂依舊在蔓延著。
包括托尼自己在內,劇組的每個人都細細地看著藍禮,慢慢地回味著屬於自己的思想反芻。那溫柔而堅韌的表演,有著一股強大的力量,猶如平靜的波濤一般,看似柔軟,卻足以摧毀一切,沒有大起大落,沒有驚濤駭浪,甚至沒有表演痕跡,卻將那錯雜而深刻的情緒說得淋漓盡致,迸發出絢麗多姿的化學反應。
一闕詩歌,來自艾倫-坡的哥特式詩集,深奧難懂,晦澀高深,卻在每個人的腦海裡投擲下了重磅,掀起了一波接著一波的情緒狂潮,讓人無法自拔。詩歌的力量,藝術的能量,在這一刻,清晰直接地傳遞到每一位觀眾的靈魂深處。
僅僅依靠台詞,僅僅依靠眼神,僅僅依靠節奏,卻將故事背後的深意帶向了巔峰,輕描淡寫之中,卻將滄海桑田的改變以一種堅定而駭然的姿態展現了出來,透露出了無限可能,也也展現出了無限深意,留下了一個未知的將來,成為觀眾的思考課題,
這場戲甚至比當初的公車戲還要更加困難,情緒更加複雜,表演更加簡潔;但藍禮帶來的震撼卻更加洶湧,反思卻更加深刻,余韻卻更加悠遠。
表演,這才是真正的表演,所謂的表演巔峰,大概講述的就是這種狀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