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嗡的響聲在耳邊回蕩著,飛機徐徐起飛,離開了肯尼迪機場,腳底下那一片鋼筋森林縱橫交錯地鋪陳開來;幽藍色的哈德遜河靜靜地流淌著,猶如沉澱了億萬年的冰川一般,將曼哈頓島團團包圍,孤單而落寞地與整個世界隔離開來。
冬天的凜冽和蕭索,在藍灰色的建築和灰藍色的蒼穹底下,徐徐蔓延,屬於這座城市的烙印,總是如此鮮明而深刻。生活在這裡的時候,總想著離開;離開的時候,卻又開始想念。
今天,藍禮離開紐約,前往西雅圖,準備投入“抗癌的我”的拍攝。
原定於這個周末出席哥譚獨立電影獎,但計劃趕不上變化,突如其來的意外狀況,終究還是讓藍禮缺席了頒獎典禮。
為此,藍禮親自致電了主委會表示了歉意,還有遺憾。
哥譚獨立電影節的主委會頗為意外,他們可不是金球獎或者奧斯卡,影響力十分有限,每一年缺席的嘉賓著實不再少數,最好的也就是經紀人發送一封郵件表達歉意,更多的情況就是無聲無息地缺席了。藍禮這一番鄭重其事、禮儀周到的舉動,表示了足夠的尊重。
不僅如此,當主委會得知,藍禮是為了拍攝另外一部獨立作品,這才不得已缺席時,這就更加讓人感同身受了。
最終,保羅代替藍禮出席了周六晚上舉行的頒獎典禮,並且上台領取了年度最佳突破演員獎——
得獎結果早在頒獎典禮一周之前就已經出爐了,藍禮憑借著“活埋”裡精彩絕倫的表現,以絕對優勢戰勝了詹妮弗-勞倫斯,再次贏得了獨立電影界的肯定。
缺席了哥譚獎,對於藍禮來說,確實頗為扼腕;但坐在飛機上,他的思緒卻已經提前進入了表演的狀態,又或者說,回憶的狀態。
“抗癌的我”和“超脫”是截然不同的兩部作品,不是說電影風格、題材、類型之類的,而是說表演的方式,尤其是藍禮的表演方式。
目前為止,藍禮出演的四部作品,各有千秋,挑戰也各不相同,但有一點卻是可以肯定的:他一直在摸索著表現派和方法派的融合。
如何在失控和控制之間、爆發與收斂之間、投入與客觀之間瘋狂與理智之間尋找到準確的平衡點,不僅僅是詮釋出角色,也不僅僅是奉獻出表演,更是為角色注入鮮明而飽滿的張力,讓角色與故事起到互補互助的作用,還是為角色融入獨特而深刻的個性,留下屬於他個人的印記。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現在藍禮再回去看自己之前的四部作品,尤其是已經問世的三部,都有不同程度的缺陷。如果他重新再表演一次,將會更加成熟,細節也將會有所不同。
“太平洋戰爭”太過內斂,細膩有余,爆發不足,角色缺少了一股握拳瞬間迸發出來的力量。
“活埋”太過釋放,某些情緒細節刻意放大之後,增加了戲劇性,卻也稍稍顯得失真,雕琢的痕跡就變得明顯起來。
“愛瘋了”太過投入,屬於他自己的個人特色漸漸模糊化,某些時刻上可以看到德裡克-多雷穆斯的影子,辨識度稍顯欠缺。
當然,藍禮也知道,在表演的道路上,他才剛剛起步而已,不可能一口吃成胖子,他必須一步一個腳印地前進,經驗的累積和經歷的打磨,這都是沒有捷徑的,腳踏實地、誠誠懇懇地打磨技藝,這就是唯一的途徑。
所以,藍禮也意識到了,自己有些操之過急了。跑步都還沒有學會調整呼吸,就已經開始想著飛翔了。成為演員的短短一年時間,他取得了不少的成績,卻也可以看得出來兩世為人累積下來的迫切,渴望著證明自己、渴望著實現夢想、渴望著實力晉級,這反而是本末倒置,忽略了基本功的扎實。
這也是藍禮毫不猶豫接下“超脫”劇本的重要原因之一。
“超脫”可以算是藍禮的畢業會考,真正地讓藍禮剝離所有的花活兒,重新回歸到學院正規學習的階段。
從基礎開始,學習如何分析每一個情緒的表達,還有情緒的起承轉合、深入漸變、層次豐富以及爆發和收斂;重新回到台詞、表情、眼神、肢體這些基本功上,真正地把表現派的十八般武藝都拿出來打磨一番。
可以預見的是,這將會是一場艱巨的挑戰。任何一個演員,把自己的表演放在放大鏡底下接受審核,這都是無比恐怖的事,不容許絲毫的差錯。
而“抗癌的我”則是另外一個極端,可以說是全新的陌生領域,卻又是習以為常的熟悉領域:方法派演技。
之所以說陌生,那是因為藍禮從來不曾真正地研究過方法派演技的體系,更不曾報名美國或者俄羅斯的方法派培訓班,系統地學習過。方法派演技,到底是如何研究角色、分析劇本、拓展背景的,藍禮一無所知,完完全全只能依靠自己的理解和猜測來完成。
但藍禮可以確定的是,方法派演技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設身處地、換位思考,把自己放在角色的立場上,重新審視這個世界——至少是劇本裡構建的世界。
之所以說熟悉,也就是這個原因。
在“抗癌的我”這個故事裡,藍禮將要演繹他自己,至少是曾經的自己,又或者說是曾經自己的一部分。不需要花費任何力氣,藍禮就可以與角色產生共鳴,感同身受。
這意味著,在表演過程中,現實和虛幻的界限,其實是不存在的。
但問題就在於,這不是楚嘉樹的故事,這也不是威爾-裡瑟爾的故事,這是亞當的故事,即使劇本是來源於生活,但它依舊是一部電影的故事,細節和情節難免與生活有所偏差。所以,現實和虛幻的界限,必須存在。
如何全身心地投入,如何在瘋魔之中講述故事,如何避免把亞當變成楚嘉樹……毋庸置疑,這對藍禮來說,就是難以想象的艱巨挑戰。
藍禮想要好好地打磨自己的基本功,現在,他就獲得了最佳機會。
一部作品是表現派的極致,一部作品則是方法派的巔峰,在嘗試融合這兩種表演方法之前,藍禮贏得了機會,好好地將兩種方式都細細地各自打磨一番、琢磨一番、經歷一番。當兩門技藝都成熟的時候,也許藍禮將會有截然不同的體驗,窺見表演世界更高層次的領域。
看著窗戶之外,那逐漸變得渺小的紐約城,仿佛一個玩具城般,就好像是“楚門的世界”裡那個人工製造出來的虛擬社會。這讓藍禮漸漸脫離了現實,進入一種奇妙的虛幻狀態,那種不真實的戲劇感在腦海裡翻湧著。
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其實先喚醒大腦的不是視覺,而是聽覺,耳邊傳來了各式各樣的嘈雜聲響,有發怒的咒罵聲,有煩躁的嘮叨聲,還有哀傷的抽泣聲,所有聲音混雜在一團,讓人分辨不清楚,隻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個不像菜市場卻又像是菜市場的地方。
然後,他就聽到醫生解釋說明的話語,關於車禍的解釋,關於手術的解釋,關於現狀的解釋……絮絮叨叨的一大堆,其實他都沒有聽到,就好像自己坐在一個大泡泡裡,可以看到一些景象,但景象都蒙上了一層光暈;可以聽到一些聲音,但聲音仿佛帶著聽不清楚的回音。
視線余光看到了丁雅南站在床尾的身影。
平時一貫梳理整齊伏貼的頭髮變得凌亂起來,臉頰兩側有些凌亂的發絲,發髻也松散了,卻沒有來得及整理;右手捂住了嘴巴,將表情遮擋住了大部分,掩飾著自己的真實情緒;瘦弱的肩膀倔強而堅強地挺了起來,但沉甸甸的絕望卻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肩膀幾乎就要支撐不住。
還有那雙眼睛,布滿了血絲的眼睛,剛剛擦拭乾淨的淚水卻依舊殘留著濕潤,深處泛起來的哀傷和痛苦,鋪天蓋地地洶湧而至,甚至可以看到整個世界分崩離析的波瀾壯闊。
再然後,他就聽到了醫生的說辭,“高位癱瘓。”
他不是醫學系的學生,但這個名詞還是聽得懂的,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卻沒有任何真實感,反而還在想著其他的瑣事。
當時大腦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面試怎麽辦?今天錯過了那個面試,是不是要打電話道歉一下?不然這也太沒有禮貌了。”
一直到過了很久之後,他突然感覺到了一陣尿/意,想要起來上廁所,但身體還沒有來得及動,就已經開始排/尿了。那種猝不及防的恥辱感狠狠地擊中了他,他試圖掙扎一下,試圖控制一下,卻發現全部都是徒勞,然後他就愣住了。
他就這樣傻傻地愣住了,似乎就連大腦的運轉都停止了,只是呆愣在原地,所有的聲音、所有的顏色、所有的動態都消失了,世界遁入一片混沌之中,只剩下那種恥辱感,從腳底席卷到腦門之上,讓人窒息。
他動了動手指,沒有感覺;動了動小腿,依舊沒有感覺。他開始掙扎,拚命地掙扎,就好像身體被五花大綁了一般,用盡渾身力氣掙扎,試圖掙脫束縛,但身體卻絲毫反應都沒有。那種恐慌,開始在四肢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