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物。
這個詞竄入大腦裡的時候,薩米自己都被嚇了一跳,可是那種前所未有的真實感卻讓大腦徹底冷靜了下來,她根本沒有時間思考,兩個人之間似乎有著一根無形的繩索,拉扯著她前進,再前進,劇本的內容已經化為了身體的本/能,牢牢地烙印在靈魂深處,她就這樣毫無阻礙地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那個屬於亨利的世界——
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張淚流滿面、雙目泛紅、眉眼倦怠的臉孔,那隱藏在睫毛之後的眼神看不清楚,只能從臉頰的狼狽上捕捉到一觸即碎的脆弱。那股濃鬱的悲傷已經化作了實質性的冰冷,一波接著一波翻湧了起來。
可是隱藏在冰冷背後的絕望,卻讓她的心臟開始跳動起來,噗通,噗通,仿佛兩個人的血脈相連,踩在了同一個節奏上,就連靈魂都開始交融起來。但內心深處的惡魔卻開始說道:沒有人值得相信,沒有男人可以信任,他們都是一樣的,所有都是,男人對她來說,僅僅只是賺錢的工具,是自己賴以求生的獵物。
於是,艾瑞卡輕輕咬了咬下唇,然後抬起食指,將嘴角滲出來的血液擦拭乾淨,那雙碩大明亮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看著這個男人。沒有假裝楚楚可憐,但柔弱的眉宇、無辜的眼神和紅豔的嘴角,卻已經是天然的弱者,將自己的弱勢地位展露無遺。
眼波流轉,艾瑞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男人。視線落在了公車那肮髒的地面上,沒有再抬起,看著那雙蹭光發亮的皮鞋,細細地開始思索起來,剛才那個賴帳的酒鬼、那個甩耳光的酒鬼,轉眼就已經拋在了腦後,她想著,也許可以在這個男人身上,撈到今晚的第一桶金,那麽,她到底應該賣一個什麽價錢呢?
這樣道貌岸然的紳士,往往是更加可怕的禽獸,而他們為了維護自己的完美形象,也願意出更多的代價。
艾瑞卡不由有些期待起來,她悄悄地抬起眼角,用視線余光去打量男人的眼神——他看到一個如此柔弱無助的自己,而且如此嬌嫩可人的自己,怎麽可能不動容?
但,艾瑞卡失望了,視線余光僅僅隻捕捉到一片麻木,泛著陣陣冰寒和凜冽,悄無聲息地將兩個人的距離拉了開來,那一雙逐漸舒展開來的眉宇平靜而坦然,那一雙隱藏在淚光和睫毛之後的眼眸深邃而寂靜,整張臉孔看不出任何特別的表情,甚至就連悲傷都沒有,這與滿面淚痕對比起來,顯得格格不入。
那股猶如出釉的雲彩般的滄桑,讓人心酸。
艾瑞卡連忙垂下了眼眸,收拾起了思緒,暗暗握了握拳,責備自己的走神。然後重新站了起來,隨意地拍了拍沾滿灰塵的部位,腦海快速運轉起來。至少,他看起來沒有任何攻擊性,也沒有任何尖銳感,那疏離的冷漠是如此柔和,仿佛冰島之上積累了數億年的冰層,外表的透明一點一點滲透到內部核心,轉化為湛藍色,原本以為會寒冰刺股,但入手卻是一片柔和。
艾瑞卡感覺渾身的每一塊肌肉都在呻/吟著控訴著,那無處不在的傷痛讓她幾乎難以忍耐地弓下了背部,但她卻不能就此放棄,於是雙手抓住了扶手欄杆,咬緊牙關重新站直身體,然後順著公車的搖晃而輕輕搖擺著身體,展示自己微微顯露的腰部和廉價布料超短裙包裹著的臀部,微微耷拉下來的腦袋由下往上地打量著對方,嘴角勾勒出了最燦爛的笑容,視線慢慢地、慢慢地在對方的臉龐之上打轉,欲語還休的曖/昧著實再明顯不過了。
男人沒有閃躲她的視線,就這樣抬起眼睛,平和地看著她,她可以輕易地看到表情上的每一個細節。但,艾瑞卡卻失望了,她什麽都沒有捕捉到,仿佛自己就是一塊石頭般,那種麻木讓她滿嘴都是苦澀。
隱藏在這一片平靜祥和的表面之下,似乎什麽都沒有說,卻又似乎什麽都說盡了。那股滄桑,那股麻木,那股悲涼,在夜色之中如同皎潔的月光,灑落下來。
這讓艾瑞卡的表情微微頓了頓,痛苦的神色在眼底翻滾,慌張的情緒不斷衝撞著,渾身不知所措,她假裝嘴角疼痛,避開了視線,但那雙平靜的眼神還是讓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赤裸,不是鄙夷,也不是/欲/望,更不是憐憫,只是坦然。可是,這一種坦然卻比任何一種負面情緒都要更加尖銳,她狼狽地抬不起頭來。
亨利看著她拙劣而庸俗的勾/引技巧,青澀而稚嫩,笨拙得讓人想要發笑,有股濃濃的滑稽感,但他嘴角和眼底卻一絲一毫的笑意都沒有,只是有著一抹意興闌珊轉瞬即逝。他倦了、乏了、累了,僅僅只是想要離開,遠遠地離開。
公車到站了。
亨利站了起來,站到了後門邊上;艾瑞卡步步緊逼,落在了他的身後。然後亨利下車,艾瑞卡緊跟著下車,兩個人一前一後,揚長而去。
亨利在走著,艾瑞卡也在走著,攝像師還在走著。因為沒有聽到導演的指示,他們只能繼續運轉著,但這場戲已經拍攝完畢了,下一場戲的鏡頭和燈光都沒有打好,一行三個人轉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托尼愣愣地看著屏幕,一股難以抑製地哀傷油然而生,那種悶在胸口的苦澀和絕望讓人喘不過氣來。此時此刻,他才真正地意識到,什麽叫做完美的表演!什麽叫做精彩的演繹!什麽叫做演技的極限!僅僅憑借著演員的一場演出,就將整個劇本的起承轉合以及主題升華鏈接起來,鮮明的層次、錯雜的角度以及豐富的內涵,在短短的表演之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現在托尼終於明白了藍禮的意思,為什麽藍禮一再要求重來,為什麽藍禮對劇本、對角色、對導演和編劇的交流如此看重,為什麽藍禮始終在自我琢磨表演的細節,更重要的是,此前的表演到底缺少了哪一塊拚圖!
托尼不知道藍禮的表演到底多出了什麽,他終究不是演員,但卻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藍禮的整個表演完成了脫胎換骨地蛻變,實現了質的飛躍。現在終於可以感覺到,整個表演、整個故事、整個空間都是飽滿的,多一分太多,少一分不足,堪稱完美。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沒有台詞。在這整場戲之中,藍禮一句台詞都沒有,但情緒的準確和到位卻布滿了整個攝像機鏡頭,這才是真正的表演!
“哇哦!”托尼終於反應了過來,驚歎出了聲音,然後捂住了嘴巴,但胸口翻湧的情緒還是難以抑製,於是他再也忍不住,直接就跳躍了起來,高舉著雙手,盡情地歡呼起來,“哇哦!精彩!精彩!真他/媽/地太精彩了!完美!啊啊啊,真是見鬼地完美!”然後他就像一個孩子般,開始擁抱身邊的每一個人,嘴裡還鬼哭狼嚎地大叫著,絲毫不顧自己的導演形象。
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整個劇組的沉默和僵硬。他們都在交換著視線,眼神裡充滿了不確定的困惑:到底發生了什麽?
術業有專攻,他們對自己的工作了如指掌,但對於演員的工作卻沒有一個清晰的認識,甚至許多人就連最普通的鑒賞能力都欠奉。可是,每個人都有眼睛,也有感覺,他們可以深刻地感受到剛才這場戲的與眾不同,那種豐富而錯雜的情感用語言根本難以形容,只是滿嘴的苦澀,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那種心有戚戚的失落和哀傷讓氣氛不由都壓抑了下來。
原來表演可以如此精彩,原來表演可以如此震撼,原來表演可以如此美妙,原來表演可以帶來如此之多的反思和沉澱,原來表演可以與劇本互補互助,原來表演不僅僅是導演手中的一枚棋子,還可以成為點亮整部作品的關鍵……
演員和演員之間,原來有如此大的差距。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把尺子,這場戲的優秀和出色毋庸置疑。藍禮一而再、再而三的堅持,終究還是得到了回報。仔細回想一下,劇組工作人員無比辛苦,那麽每一場戲都必須堅持親自上陣、真實哭泣的藍禮呢?那麽每一場戲都在不斷研究、不斷挑戰、不斷反省的藍禮呢?
一場戲足足六十九次的拍攝,他們只是袖手旁觀,不斷地重複著同一套工作,枯燥乏味,卻也僅僅只是如此。那麽藍禮在這六十九次的拍攝之中,又經歷了什麽呢?
無人得知。因為藍禮從來不曾抱怨過。他始終只是默默地準備著、思考著、琢磨著,只要有時間就在反反覆複地閱讀劇本,只要有間隙就在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審視。沒有人可以想象,藍禮的肩膀上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傑瑞米低頭擦拭了一下臉頰上的狼狽,視線余光偷偷地瞄著身邊的其他同事們,但大家都窘迫地避開了視線,假裝看向遠方,那種恥辱感讓傑瑞米無所適從。但他卻不得不硬著頭皮揚聲喊道,“托尼,拍攝還沒有結束。”
聽到了提示之後,托尼這才反應過來,“卡,對,結束了,卡,卡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