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禮給出了解決方案,但喬爾-科恩卻露出了一臉的嫌棄,視線輕飄飄地落在了安迪身上,沒有太多的情緒,隨即就閃躲了開來,再次看向了藍禮。
無需贅言,一個眼神、一個表情,這就已經足夠生動,活靈活現地將喬爾的抗拒展現了出來。
站在一旁滿臉無辜的安迪攤開雙手,表示他的清白。
伊桑-科恩還是更為擅長處理人際關系一些,察覺到了喬爾的視線,連忙補充說道,“我們更加傾向於和你面對面交談。你知道,許多事情經過經紀人之後,就開始變得複雜起來了,也開始變得簡單起來。”
所謂的複雜,所謂的簡單,其實都是一個意思:利益至上。
經紀人的思考角度和演員、導演終究還是不同,所以,科恩兄弟明顯抗拒與經紀人溝通,然後再轉述消息,原本一清二楚的事情也可能滋生出變數來,原本簡簡單單的事情也可能變得錯綜複雜起來。
這就解釋了科恩兄弟始終拒絕與安迪溝通的原因。這兩位足以在獨立電影節呼風喚雨的導演,行事風格確實是特立獨行;但這並不稀奇,他們的電影作品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更進一步,伊桑的話語還透露出了一個信息:不是私事,而是公事。
“不如這樣。”喬爾依舊是性格衝動的那個,腦海之中冒出了想法之後,當機立斷地就表達了出來,“我們就在車上交談,一起前往機場,不僅不會耽誤你的時間,而且還可以順帶完成談話。”
伊桑立刻補充到,“前提是,你不介意的話。我們保證,到肯尼迪機場的時候,我們的談話肯定可以結束。希望不會太過失禮。”
事情開始變得漸漸有趣起來,藍禮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點點頭,禮貌大方地發出了邀請,“當然,歡迎,這是我的榮幸。”
……
黑色廂車平穩地在曼哈頓的車陣之中緩緩前行,寬敞的車內空間裡洋溢著一股靜謐的沉默,羅伊和內森坐在了最後排的位置裡,安迪則坐在了副駕駛座裡,他們三個人的視線都不約而同地朝著中間的三個人投射了過去——
正對著車門一排的座位之中,藍禮居右、伊桑居左;喬爾則坐在了伊桑的身後,但整個身體探了出來,雙手支撐在膝蓋之上,目光灼灼地注視著藍禮,整個姿勢十分具有侵略性。
但,整個車廂之內都沒有人開口,包括喬爾,似乎陷入了一個尷尬的窠臼,每個人都在尋找著等待著開口的時機,卻始終未能邁出第一步,那種生澀的氣氛在悄然蔓延。就連安迪和羅伊兩個人也是滿頭問號,越來越困惑。
此時此刻,最為自在也最為愜意的,估計就只有藍禮一個人了。
“所以,今天車子裡,到底是哪一位佳麗準備參加選美比賽?”藍禮輕描淡寫、波瀾不驚地說道,故作泰然,但聲音之中隱藏的淡淡笑意還是不由輕溢出來。
如此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所有人都面面相覷,滿頭問號地看向了藍禮,根本不理解其中的含義,只有一個人是例外:伊桑-科恩。
伊桑愣了愣,笑容在嘴角稍稍停留了片刻,然後終究沒有忍住,噗嗤一下就笑出了聲,然後轉身指了指喬爾,“他。”視線上下打量了一番,故意用左手撥了撥喬爾耷拉在肩頭的卷發,“怎麽樣,資質還不錯吧?”
“可惜,他不是金發。”藍禮一臉扼腕表情地說道。
2006年,一部“陽光小美女”橫空出世,真正地改變了獨立電影在頒獎季之中的弱勢地位,書寫了無數奇跡,以開拓者的身份為“朱諾”、“血色將至”等電影的崛起鋪平了道路。
在這部電影之中,胡佛一家六口的個性都十分怪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爭吵更是家常便飯,仿佛一個火藥桶;但某一天,他們家的最小成員,年僅七歲的小女兒卻想要參加一個叫做“陽光小美女”的選美比賽,然後他們全家人不得不團結起來,踏上了旅程,前往參賽。
電影裡,小女兒就是金發;而他們的座駕就是一輛檸檬黃的麵包車。當一家人坐在車子裡時,氣氛尷尬、神情僵硬,每個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之中,充滿了不和諧的火花。
這就是藍禮剛才那句話的出處。
但這個梗著實太過深奧且冷僻,伊桑是唯一一個領悟到的人,就連喬爾一時間也沒有跟上腳步;然後,伊桑犧牲了喬爾,加入了調侃的行列。兩個人這一來一往之間,僵局頓時就被打破了。
至於其他人,全部都是一頭霧水,完全不理解發生了什麽,尤其是看到喬爾那不明所以的滿臉困惑之後,藍禮和伊桑雙雙輕笑了起來。
小小的幽默,在真正狀況之內的陌生人之間建立起了橋梁,那種“只有我們知道”的微妙氣氛總是可以打破談話的堅冰,雖然車廂之內的氣氛依舊有些生疏,但伊桑和藍禮的視線交換之間卻漸漸開始變得熟稔起來。
“為什麽是民謠?”伊桑終於開口了。
鑒於他們和藍禮此前兩次碰面的特殊情況,他一直思考著,今天應該如何切入話題,是否應該再次道歉;還是應該乾脆無視之前的不愉快,假裝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亦或者是應該以半開玩笑的方式,再次提及他們不愉快的結識。這著實棘手。
但,剛才的幽默卻打破了壁壘,給予了伊桑靈感。
不過,說出口之後,伊桑也意識到了自己有些沒頭沒腦,於是不得不再次做了補充,“我的意思是,’堂吉訶德’這張專輯是你親自完成創作的,對吧?’克裡奧帕特拉’、’野獸’、’你的骨頭’……這些所有的歌曲都是你的創作,對吧?但,為什麽是民謠呢?”
話語之中,沒有正面稱讚,甚至沒有附加點評,僅僅只是在求證一個事實而已;但字裡行間的激動和好奇卻泄露出了伊桑內心的肯定。
“為什麽是電影呢?”藍禮沒有正面回答,而是以一個反問做出了回應。
伊桑不由稍稍愣了愣,“民謠的浪潮,三十年前就已經沉寂了下來;但電影……”
“不,電影的浪潮也漸漸沉寂了下來,現在是電視的時代、網絡的時代。”藍禮打斷了伊桑的話語,微笑地說道,“看看現在大屏幕之上充斥的電影,未來是屬於漫畫改編作品的時代,在利益至上和娛樂至死的氛圍之中,電影藝術正在消亡,那些真正的藝術家們正在朝著電視和網絡聚集。”
嚴格來說,這是2017年的現狀。
以奈飛(Netflix)、亞馬遜等為首的流媒體正在改變整個電視和電影產業的格局,伴隨而來的是電視作品的全面崛起,大量優秀的導演、編劇和演員都朝著電視圈子湧入;以及不可避免地,還有電影作品的漸漸沉寂,票房不斷上升的同時,觀影人數卻在下降,而作品的藝術性質更是正在消亡。
當然,深入探討起來,原因十分錯綜複雜,與整個社會構成、藝術傳承、文化環境、歷史成因等等都是有關的。
不過,可以簡單地認為,這是因為電影產業已經漸漸成熟,市場回饋形成了固定模式;而流媒體的出現,給予了藝術創作者更大的自由和空間,允許藝術產生更多的發展和變換,電視劇的載體也比電影更加廣闊和包容,這也是網絡時代的內容多樣化的注定產物之一。
2014年,科恩兄弟就回歸小屏幕,為FX電視台創作了“冰血暴”劇集版,並且憑借這部作品橫掃了艾美獎和金球獎。
曾幾何時,電影圈子高高在上,始終輕視乃至蔑視電視圈子;但所有一切都在網絡時代依托之下的奈飛面前,土崩瓦解,電視作品的地位正在節節攀升,不至於超過電影,卻正在漸漸平起平坐。
電影正在消亡,這不是危言聳聽。
在2012年的當下,其實跡象已經漸漸出現了,開創了奈飛時代的“紙牌屋”現在就正在如火如荼地拍攝之中,即將於明年二月份正式播出。關於時代變革的討論,已經引發了無數爭議。
藍禮的篤定和堅毅,讓伊桑流露出了驚訝的神色,這一份成熟和睿智,這一份深刻和專業,絕對不是隨隨便便一個演員都可以具備的;不過,藍禮沒有在這個話題之上繼續下去,畢竟這不是他們今天的討論核心。
“我的意思是,我們之所以堅持,民謠也好,電影也罷,不是因為它走在潮流尖端,而是因為它是自己藝術追求的載體,也是實現自我價值的媒介。這很簡單,也很純粹。”藍禮又繞回了話題,回答了伊桑最開始的問題。
藍禮和伊桑的交談之中,一個聲音從旁邊插入進來,“所以我們抵達了,一個回不去的孤地。”兩個人雙雙轉過頭去,開口說話的是喬爾,他低聲呢喃著,而後迎向了藍禮的目光,隱藏在鏡片背後的眼睛,閃爍著一抹光芒,“這就是你當初創作出’野獸’的原因嗎?”
藍禮微微有些意外。
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喬爾的熱情,有著一種飛蛾撲火、忘乎所以的偏執,甚至可以用瘋狂來形容;他和科恩兄弟的第一次正式談話,討論的內容不是電影,而是民謠,這著實是一件有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