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裡亞娜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下一秒,尖叫聲就被掐滅在掌心裡。她瞪大了雙眼,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那一片黑暗——火光再一次熄滅了,整個倉庫又陷入了黑暗之中,她甚至看不到棺材的輪廓,但……但淚水卻快速在眼眶裡堆積起來,洶湧的情緒徹底將她淹沒,窒息地幾乎就要乾嘔。
難以想象,即使是親身經歷了,依舊難以想象。
僅僅只是用呼吸的節奏變換,僅僅只是用物理碰撞的聲響,僅僅只是用喉嚨深處的聲響,那種絕境之中的苦苦掙扎就已經展現得淋漓盡致,深深地打動了每一位旁觀者的靈魂,在自己意識到之前,就已經身臨其境地進入了那個世界裡——仿佛自己就被困在棺材裡,仿佛自己就在面臨著危險。所有一切是如此栩栩如生,以至於情緒開始脫軌失控。
滾燙的淚水打濕了手背,這把阿德裡亞娜嚇到了,她甚至不記得自己上一次流眼淚是什麽時候了,但就在剛才,她真的控制不住,在意識到之前,淚水就已經滑落了下來。
“卡!”
羅德裡格的聲音慢了半拍終於響了起來,在空曠的倉庫裡回蕩著,晃晃悠悠地仿佛無根浮萍,有些滲人,但終究還是讓大家反應了過來。
燈光遲了半步打開,淡黃色的光暈緩緩驅散了黑暗,倉庫逐漸明亮起來,將所有人緩緩地從電影故事拖到現實世界裡,那種從虛幻回到現實的混亂和不安讓所有人都騷動起來,紛紛避開了眼睛,遮掩著自己的狼狽,還有內心的恐懼——
剛才打火機亮起來之後的絕望,殘忍而血腥地扼殺了還沒有來得及萌芽的希望,帶來的震撼全部都隱藏在了那散失焦距的瞳孔裡,深深地烙印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以至於此時看到光亮反而想要落荒而逃。
阿德裡亞娜猛地轉過身,擦拭著臉頰上的淚水,掩飾自己的狼狽,然後快步朝著旁邊走去,躲避起來。
愛德華張大了嘴巴,想要說點什麽,卻發現所有話語都卡在了喉嚨裡,如此蒼白,如此無力,如此貧乏——那一刻的真實仿佛刀片劃過皮膚一般,讓所有汗毛都豎立起來,恨不得立刻轉身逃跑,但身體卻被死死地困在原地,就如同困在那個棺材之中般,窒息的慌亂和死亡的恐懼牢牢地掐住喉嚨,張牙舞爪。
他忽然就想起了,開拍之前藍禮的舉動,他只是安靜地坐在原地,靜靜地看著一頁劇本,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內都沒有翻頁。
第一頁的劇本到底是什麽內容來著?他的記憶有些模糊了,因為第一頁幾乎沒有任何內容。心臟猛地收縮起來,愛德華快速轉身,尋找著自己的劇本,但腳步卻有些踉蹌,差點就要摔倒,洶湧的血液讓他的肌肉有些不受控制。
找到了!
愛德華慌手慌腳地翻開了劇本,然後就看到了第一頁劇本。
(黑暗之中,保羅逐漸清醒過來,尋找到了手裡的打火機,點亮。)
(保羅扯下塞在嘴巴裡的布條,打量棺材。)
保羅:救命!救命!
……
這就是全部了,就只有這些了。短短的兩句話,區區的兩句話——更為準確來說,他們剛才拍攝的內容只是第一句話而已,但真正呈現出來的效果,卻……卻是如此震撼!
沒有鏡頭的調度,沒有燈光的輔助,沒有導演的剪輯,完完全全就是黑暗之中的一鏡到底,將所有的重量都壓在了演員的肩膀上。而藍禮,那個看起來毛都沒有長齊的年輕人,卻奉獻出了精彩絕倫的演出;循序漸進、細膩完整、結構清晰,短短不到兩分鍾的表演,卻帶來了海嘯般的效果。
閉上眼睛,愛德華就忍不住開始瑟瑟發抖起來,猶如秋風之中的枯葉,他可以深深地感受到保羅置身於絕境之中的每一絲情緒,深入骨髓,以至於黑暗降臨的那一瞬間,就條件反射地開始陷入了恐懼。
現在,愛德華終於明白開拍之前藍禮到底在做什麽了。反反覆複的閱讀、反反覆複的揣摩、反反覆複的思考,藍禮將工工整整的一句話,演變成為了一場絢麗奪目的真實,這才是真正地化腐朽為神奇!
抬起頭,愛德華的視線有些茫然,他不過是一名普通的攝影師而已,在此之前拍攝過兩部沒有太大影響力的作品,合作對象也都是西班牙的本土演員,從來不曾真正地感受到電影的力量,更加不曾真正地目睹表演的力量,以至於他現在有些無所適從。
最後,愛德華的視線落在了羅德裡格身上,他試圖開口,卻發現嗓子乾澀得厲害,吞咽了兩口唾沫,出聲呼喚到,“羅德裡格。”
羅德裡格臉上洋溢著明媚的光亮,那雙眼睛熠熠生輝,盛滿了陽光般的亢奮和激動。
“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你才選擇了他作為男主角嗎?”愛德華內心已經知道了答案,但還是忍不住提問到。劇組的成員們都閱讀過劇本,自然知道男主角對這部作品的關鍵作用。
羅德裡格咧嘴笑了起來,“不,事實上,他今天的表演遠遠超出了我的期待。”羅德裡格細細地品味了一番,和上次在紐約相比,今天藍禮的演出多出了一股說不出的味道,他沒有辦法描述,也不確定是不是因為之前的密閉體驗,但他可以確定的是,接下來的拍攝將會更加值得期待,“你知道嗎?是他主動找我來試鏡的。”
羅德裡格自己都說不出這種得意和自豪從何而來,可是心情就是忍不住輕輕飛揚了起來。
“羅德裡格?”悶悶的聲音從木盒子裡傳來,打斷了羅德裡格和愛德華的交談,頓時,整個倉庫裡所有人都紛紛投去了視線。
羅德裡格快步走了過去,因為第一場戲需要充分利用呼吸的回音以及狹窄的空間,所以木盒子的蓋子是蓋起來的,不過下方卻是完全敞開的;另外,為了方便鏡頭的捕捉,木盒子微微傾斜了起來,於是下方堆了一個土堆,讓藍禮的雙腳踩著,可以借力。
羅德裡格來到了木盒子的尾部,蹲著詢問到,“藍禮?”
“剛才的拍攝如何?”藍禮開口詢問到,如果可以的話,其實藍禮希望親自到監視器後面去看一看,但這個箱子進進出出太麻煩了,而且他需要保持這種緊繃的狀態,所以他放棄了折騰的打算。
羅德裡格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他居然沒有回看剛才的拍攝,“等等,我需要再確認一下。”羅德裡格有些狼狽,光顧著震撼和驚歎了,就連導演的本職工作都忘記了。
快速站了起來,羅德裡格來到了監視器後面,開始回看。沒有想到,其他人也都紛紛湧了上來,注視著屏幕上的一舉一動。
兩分鍾時間,一百二十秒,這對於一個長鏡頭來說,著實是太長了,而且太枯燥了;但事實卻並非如此,整個表演的起承轉合一氣呵成,絲毫沒有任何的浪費和多余,表演將故事情節填充得飽滿而不誇張,恰如其分卻又不失張力地將觀眾引入故事之中。
無可挑剔。
羅德裡格也是第一次知道,所謂的表演,不僅僅是台詞,不僅僅是表情,也不僅僅是動作,關於人的每一個細節都可以成為表演。尤其是在開場這段表演的最後一個鏡頭裡,那擴散開來的瞳孔包含了難以置信的力量,直截了當地掐斷了還沒有來得及完成萌芽的希望,殘忍得讓人絕望,甚至升不起反抗的情緒。
不過一個眼神,卻已經滄海桑田。
如此高難度的戲份,藍禮不僅僅是一鏡通過,而且還賦予了更多的含義。羅德裡格可以想象,接下來的戲份之中,當保羅開始求生時,觀眾的心神毋庸置疑地跟隨著他的一舉一動發展,那種跌宕起伏的轉折和張力已經在這裡埋下了伏筆。不可思議!真的是不可思議!
“完美!”羅德裡格揚聲說道,他搜刮了腦海裡所有的詞匯,卻依舊無法形容自己內心的亢奮,最終只能再次說道,“完美!”
藍禮的聲音悶悶地從木盒子裡傳來,“很好,我做好繼續拍攝的準備了。”
“哦,對,對。”羅德裡格連連點頭,拍了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第二場戲,現在開始第二場戲。”
所有人再次開始忙碌起來,卻發現愛德華依舊愣在了原地。羅德裡格不得不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才讓愛德華回過神來。愛德華顯得有些魂不守舍,不過,調整了呼吸之後,他頓時充滿了乾勁,立刻投入了工作之中,和之前的狀態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整個人都變得積極主動起來。
愛德華走到了木盒子的旁邊,壓低聲音說道,“抱歉……請原諒我剛才的失禮。”頓了頓,“總之,抱歉。”說完,愛德華快步轉身離開。
準備就緒之後,羅德裡格轉過頭,正準備交代大家安靜一點,卻發現,所有人自覺地退後到了十步之外,唯恐自己的呼吸就打亂了拍攝出來的效果;同時,每一個人都緊緊地閉上嘴巴,充滿期待地看著那沉靜的木盒子。
笑容不由就爬上了嘴角,羅德裡格有預感,接下來的拍攝會十分順利,“七月十五號,’活埋’第一幕第二場戲,第一次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