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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得總裁歸》77、幸好還有你(萬字)
  77、幸好還有你(萬字)

  月明樓冷笑著挑起長眸,“五叔你這是什麽意思?你今天既然將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就是有話要對我說吧?”

  月慕白緩緩起身,一向儒雅的男子,身上罕見地溢出冷冽來,“小樓你在車庫裡對我說,可不可以再傷害我一次,可不可以不將蘭溪交給我——我現在回答你:不可以。”

  “憑什麽?”

  月明樓反倒沒急沒惱,就坐在椅子上,仰頭衝著月慕白笑。

  “就憑……”月慕白也不急不慌,垂首細細思忖,腦海中現出蘭溪當年在校園中追著他跑的那一幕。月慕白便笑了,“……也許就憑,她忽然對我說,她要拒絕我。這樣好的女孩子,我如果真的錯過了,才真是可惜。”

  “五叔明明知道我不會放開她。那五叔這樣決定,難道是要公然與我決裂麽?”月明樓緩緩斂緊指尖。

  “小樓你長大了。”月慕白昂然凝望月明樓,“再不是那個需要我來扶持著你的孩子。”

  “我明白了。”月明樓反倒笑起來,“五叔,走著瞧。祝你好運。”

  .

  月明樓晨會上心不在焉,多虧有月慕白主持,這一切蘭溪自然看在眼底。有隱約的不忍,卻也只能當事不關己。開畢晨會回到辦公室,丁雨忽然拍手叫大家都起來,“孟麗和蘭溪調去CEO身邊,大家不是都嚷嚷咱們辦公室人手不夠用?告訴大家個好消息,我們總裁辦又來了新的同事。”

  大家都好奇向辦公室門外張望,已經看見人力資源部的同事站在了門口,知道是已經帶著新人來了。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覷——丁雨不經意地望了蘭溪一眼,便笑,“讓我們歡迎新同事!”

  大家都應景地熱烈鼓掌,蘭溪卻在瞧見那姍姍而來的新人的刹那,隻覺雙手沉重下來。

  怎麽會是她?

  丁雨笑著給大家介紹,“這是陳璐,未來將與我們一同工作。陳璐剛畢業,對職場的事物難免還有生疏,大家平常工作上多幫襯。”

  丁雨說著又望了蘭溪一眼,“蘭溪,你帶帶陳璐吧。把你當初在總裁這邊的內勤工作都轉給陳璐。”

  陳璐一雙亮晶晶的眸子便熱切地望過來,小女孩兒一樣疾步走過來握住蘭溪的手,“蘭溪姐,日後要請你多多關照!”

  蘭溪自己有些沒反應過來,孟麗等幾個知道她們之間宿怨的,也都各自挑起唇角來冷笑著等著看戲。

  “好了,各自工作吧。蘭溪你跟我進來一下。”丁雨穩穩掌控住總裁辦裡的氣氛。

  蘭溪跟著丁雨走進去,坐下來,心還無法平靜。丁雨盯了蘭溪一眼,“我知道這樣的工作安排可能會讓蘭溪你為難。可是陳璐的背景你也明白,陳秘書長那邊是咱們不能得罪的。既然你們之間有了淵源,我要是另外安排別人來帶陳璐,可能反倒會出岔子。蘭溪你多委屈一點,我相信你一定能夠勝任。”

  丁雨略微沉吟了一下,“總裁絕不會隨便找人去替他擋桃花……蘭溪,這個道理我相信你也明白。總裁當初既然選中了你,就是相信你有能力將這件事情處理好。所以帶陳璐這件事,也只有你能去做。”

  蘭溪吐了口氣,便也認命點頭,“主任我明白。這件事我會用心辦好,主任請放心。”

  陳璐這樣步步緊逼,想來定然是對總裁不肯放手;總裁也公然答應讓陳璐進總裁辦來——難道說,總裁也已經接受了陳璐這段感情?

  想到這裡,蘭溪急忙提醒自己收回思緒來。這是人家總裁的事,與她何關?

  .

  午飯時間,為了帶陳璐熟悉公司,蘭溪便沒有出去吃飯,而是帶著陳璐到了公司的餐廳。陳璐顯然很不適應端著餐盤打飯,好懸將餐盤給扣了,到了還是蘭溪把她安頓好,又替她打好了飯菜端過來才罷。

  陳璐被周遭同事的目光壓得不敢抬頭,湊在桌面上跟蘭溪說,“蘭溪姐,我是不是太沒用了?”

  蘭溪用杓子舀了一大口米飯吞進嘴裡去,想了想,搖了搖頭,“其實,我反倒羨慕你。這不是你的錯,畢竟你家庭條件好;再說這也沒什麽難,你三兩天自然就適應了,別掛在心上。”

  陳璐默默垂下頭去,少頃似乎已是有了哽咽,“蘭溪姐,謝謝你。我以為我當初那麽對待過你,你一定會借機也報復我的;卻沒想到,你對我這麽好……”

  “其實陳璐你多慮了。”蘭溪歪了歪頭,認真想了想,忽地微微一笑。這一笑,讓她唇角一枚小小的梨渦毫無預警地顯露出來,看得陳璐都一呆。

  “其實陳璐,說句實話,如果我是你,也有這麽好的家庭,那我說不定比你還公主一下的……環境決定性格,如果你不那麽做,反倒顯得假了。只要是坦白直率的人,我就都不討厭。”蘭溪下意識去撥了撥額發,陽光便撒過來,讓她的發絲都根根閃亮,“所以沒事的,別放在心上。”

  陳璐便又是一呆。很奇怪地,陳璐隻覺此時眼前的這個女子,跟當初見過的那個,好像不一樣了。

  兩人吃過午飯,一起說說笑笑走回辦公室去。一直偷眼打量著兩人的孟麗十分驚訝,便忍不住跟過來冷笑,“原來杜蘭溪也學會演戲了。嘖,演技不錯啊。”

  蘭溪歎了口氣,轉頭望孟麗,“孟麗你這句話真是說得晚了。我早就在演戲,可惜你卻沒看出來;現在的我不是在演戲,不過是在洗去鉛華,反倒被你當做是在演戲——孟麗,原來你的眼光也不過如此。這殺人不見血的職場,你該怎麽生存下去呢?”

  “你,你什麽意思你!”

  這樣的蘭溪讓孟麗心驚,她攥著茶杯都有些不穩,“杜蘭溪,你倒是說清楚啊你!”

  蘭溪歎了口氣,“這次人事調動,我被調到CEO那邊去還有情可原,畢竟我之前一直跟在CEO身邊工作;那孟麗你呢,你難道不好奇,你怎麽會被調過去的?如果我是你,我可要好好猜猜總裁和主任,是怎麽看待你的了。”

  有些事,蘭溪本不願說,只看著便罷。身在職場,也許獨善其身早已是一種生存智慧。別做出頭鳥,便不會被槍打;可是孟麗這人給臉不要臉,一次次這樣故意過來打壓,蘭溪忍不住回敬她一局。

  孟麗的臉色果然不好看起來,“是麽?”仿佛不甘心,卻也再說不出什麽來,隻訕訕轉身,腳步有些凌亂地走開去。

  陳璐微微張大了嘴巴看蘭溪,“蘭溪姐,你好厲害啊!”

  蘭溪朝陳璐眨了眨眼,“別告訴別人哦。”

  .

  忙著帶陳璐,顯得自己忙忙碌碌一整天,可是臨近下班了,蘭溪還是怔忡了下來。

  再逃避,總歸也得拿著陳璐的單子,去給總裁簽字啊。內勤的工作是可以交給陳璐,但是陳璐畢竟剛來,許多程序她根本還沒上手。

  總裁倒也坐得穩,竟然都不親自出來看看陳璐。

  眼看快到下班時間,不能再拖下去,蘭溪便隻好拿了單子到月明樓辦公室去。推開門,月明樓正向後仰靠在大班椅上,隻掀了一條眼縫兒瞅她,“我還以為你今兒一整天都不來了呢。我等著簽你這張單子,等得哪兒都沒敢去。”

  蘭溪咬緊了唇——剛剛竟然離奇地差點笑出來。

  蘭溪走過來將單子擱在月明樓桌面上,低著頭怕被他看出笑來,絮絮叨叨解釋,“這一天要帶著陳璐熟悉公司各處啊。咱們公司這樣大,初來乍到的都跟走進迷宮似的,這一圈轉下來,就到這個時候了。”

  “哼。”月明樓哼了聲,卻捏著單子沒急著簽字。

  蘭溪等著呢,便抬眼看了月明樓一眼。

  這才看見,他面色不好。

  “我頭疼。”月明樓咬著牙關,“你過來給我捏捏。”

  蘭溪就更深地垂下頭去。他是有偏頭痛的毛病,很多年前還是天鉤的時候就有。一疼起來,吃止痛片都沒有用。她給他捏過,他說比吃藥有效多了。還逗著她說,“是不是你手指頭會放電,生物電流嘶嘶地就流進來,我一通電就好了?”蘭溪當時就隻好回他一句,“原來你是個充電電池啊。”

  她真想裝作不知道來的,可惜再沒了那層面具。

  “快過來呀!”他咬著後槽牙哼哼,捏著單子惱羞成怒了似的,“你不給我捏,我就不給你簽字!”

  蘭溪就一閉眼睛,真想回敬一句:“你家公司的事兒,你還拿來要挾我?月集團倒了,姑奶奶我都直接拿遣散費拍屁股走人好不好!”

  可是內心再強大,面子上也得低眉順眼。蘭溪歎了口氣走過來,手指分別揉上他兩邊太陽穴去。她指甲留得不長,但是天生十指尖尖,於是便替他輕輕扎著,不光是指的按揉。

  “嗯……”他滿意地悠長歎息,闔著眼睛,故意輕輕哼著。

  哼著哼著就下道了——就像是那個啥了似的。

  蘭溪臉紅,便松開了手,在他看不見的角度狠狠瞪了他一眼,嘴上還乖順地說,“看樣子總裁的頭痛已經沒事了。麻煩簽字吧,總裁不簽字,陳璐今天就不能下班;陳璐不下班,陳秘書長就不高興——總裁總不至於要惹陳秘書長吧?”

  她語氣裡的針尖兒,月明樓如何聽不出來?他依舊保持著舒服的仰躺姿勢,卻朝她呲出犬齒來,“簽就簽。筆呢?”

  蘭溪真想把他從椅子上給摜下去算了——筆就在桌子上呢,還跟她要!

  蘭溪忍了,伸手將筆塞進他手裡去。他這才跟老太監似的“嗯”了一聲,收回長腿,坐直了身子,將筆尖擱單子上去,一筆一劃開始寫那個“月”。

  蘭溪真是又想殺人——他平素簽名都是花體簽,一劃拉就完了,哪裡需要這麽一筆一劃地寫?他分明是故意跟她磨洋工呢!

  一半的“月”還沒寫完,他忽地轉頭來瞟她,“你怎麽沒生氣呀?”

  “嗯?”蘭溪一時沒反應過來,“總裁說什麽?”

  “陳璐啊。”他繼續描花兒似的寫著,“我都把她弄總裁辦來了,你怎麽都不生氣的?”

  蘭溪只能衝天花板翻白眼了,“總裁別說笑話。公司是總裁的公司,安排員工進來是總裁的自由,我一介小小助理,憑什麽不高興?”蘭溪忍不住再加了一句,“更何況,我這個小助理現在也已經變成了CEO的助理。”

  月明樓發賤地就笑了。他就喜歡聽她明裡暗裡地罵他,真舒服。一整天想著五叔的那些鬱悶,這會兒都被她給吹散了。

  好不容易“明”也寫出來半邊了,他忽然勾手向蘭溪,“誒,這個單子不對勁兒啊,你過來看看。”

  蘭溪猝不及防,當內勤的手裡各種單子太多,又是請假單、加班單、請車單、報銷單的……難不成她情急之下拿錯了單子過來?蘭溪便趕忙湊過來看,手肘就趴在桌面上。

  他的呼吸都噴在她頸側,她心底霍地豎起小小的防備,卻已是晚了——他湊過唇來,“叭”地就親在她頰上,然後像是偷了腥的熊孩子,哈哈笑著往後躲開。

  “總裁,你!”蘭溪氣得原地跺腳。他卻挑了眉,卻不收斂笑,就那麽盯著她,“覺得不忿,你親回來啊!”

  蘭溪使勁深呼吸,指著單子,“總裁拜托你趕緊寫完。快點!”

  “哦。”看她真生氣了,月明樓這才收盡了笑謔,乖乖捏著筆趴下去,一筆一劃將“樓”也給寫完。然後跟交卷子的小學生似的,雙手將單子端起來湊到蘭溪面前,“我寫完了,給。”

  蘭溪真被他折磨死了……他這樣,他是想要幹嘛呀!

  蘭溪只能一跺腳接了單子就走,大步騰騰一直走到門口去,才想起來彼此的身份。只能忍著回過頭來,輕輕躬身,“總裁,如果沒事的話,我先出去了。”

  月明樓手肘拄在桌面上,用手掌拚命擋著面上泛濫而開的笑,使勁點頭,生怕自己忍不住就這麽笑出聲來,“嗯嗯嗯,去吧去吧。”

  看她氣得撂著蹶子跑出去,卻沒敢摔門,反倒是將門小心關嚴——月明樓終於再也按捺不住,盯著門板大聲笑出來。

  好了,他又活過來了。

  就算五叔公開跟他宣戰,就算打斷骨頭筋都跟著疼……他至少,還有她。

  .

  月家大宅,正是一片繁忙景象。家裡的傭人穿梭來去,捧著各色杯碟盤碗,大廳中間的八仙大桌累累疊疊起來。美食美器,看得人食指大動。

  可惜,桌邊一共隻坐著四個人。

  與桌面上的杯盞,以及桌邊串流來去的傭人比較起來,便隻覺淒清。

  月家老爺子月中天看了一眼桌上便皺眉,轉頭衝妻子鄭明娥說,“家裡就咱們四個人吃飯,何苦浪費這麽些菜?必定吃不完。”

  “就算吃不完,我看著心裡也高興!”鄭明娥不掩執拗,“再說做了也不糟踐,我待會兒把它們裝了盒子,給安養院的老夥伴送過去。”

  月中天依舊皺眉,卻也舍不得再說什麽。

  從前好好的一大家子人,如今淒清得就剩下他們四個。鄭明娥心裡憋屈,月中天怎麽能不明白?

  “爸,媽,嘗嘗這道雪蛤燉紅蓮,最是溫和滋補。雪花是兒子去吉林的林地裡親自捉回來的,蓮子和陳皮也都是最地道,最適合給二老補身。”月慕白連忙起身,親自執了湯匙和骨瓷小碗兒,將菜肴揀給二老品嘗。

  月中天的目光就落在月明樓面上,“小樓子,還不接了你五叔的碗,去喂給你奶奶嘗嘗!”

  月明樓抿了抿唇。月中天就一立眉毛,以為這小子又要給他捅婁子——月明樓的名字是月中天給取的,當年兒子和媳婦出事之後,他就曾為此十分自責。名字體現命運,這小子可不就給他月家捅了個天大的簍子!

  好在月明樓這回沒嗆著,難得乖順地起身,伸手向月慕白,“五叔,我來吧。咱們家規矩多,給老人上菜這活兒,歷來都是長房長孫該做的。”

  月慕白微微一頓,月明樓便從他手中接過碗盞來。

  “不用了,我可受不起!”鄭明娥卻喝止,“你坐著吧,我不想吃!”

  月中天的白眉便又皺起來。自打兒子媳婦出事,鄭明娥便再容不下孫子,每次見著孫子,她扭頭就會大發一場脾氣;嚴重的,還會大病一場。

  在鄭明娥眼裡,小樓這孩子生下來就是與她作對的。月中天給孫子取名“明樓”之後,一直沒覺著怎麽,偏妻子聽見便不高興了——直到後來月中天才猛然省悟,原來他是給用重了一個“明”字。

  若按照傳統的取名忌諱,這樣取名便是小孩子衝撞了老人的。可是那時候月中天自己也是倔性子,報完了戶口了便不肯改;後來終究一語成讖,小樓這孩子開車將他父母都給衝下山崖去……

  從此鄭明娥便將孫子看做是命裡煞星,說他轉世到他們月家來,就是來毀了月家的。

  這些年多虧有月中天老爺子壓著,鄭明娥才沒真正動搖月明樓的地位去。雖然痛心妻子對孫子的態度,可是月中天老爺子卻也能理解妻子的心情——當年他正創業,老妻獨自生養下長子,他們母子的感情極為深厚。月明樓雖然是孫子,卻也是殺了她兒子的凶手,也難怪老妻無法接受這個孩子。

  “老伴兒啊……”月中天想要從中說和。

  “爺爺沒事,我來吧。”月明樓這次卻沒氣餒,反倒還是端著小碗兒到了鄭明娥近前來。弓著身子,將紅蓮雪蛤舀到了湯匙裡來,擱在唇邊試著溫度合適了,這才送到鄭明娥唇邊去,“奶奶,好歹嘗孫子這一口。從前種種,孫子都知錯了,奶奶大人有大量,就算不原諒孫子也沒關系,至少別氣壞了您自己的身子——吃飯的時候,最忌諱動氣了,您說是麽?”

  從前的月明樓絕不是這個樣子,鄭明娥不給他好臉色,他也對鄭明娥不假辭色。祖孫兩個之間的怨恨就越積越深,漸漸成了無法融化的堅冰。這若擱在往日,鄭明娥如果這樣對他,月明樓說不準會起身轉頭就走。可是今天,他倒仿佛轉性了一般。

  “嗯,小樓子你小子今天表現還不錯。”月中天連忙覷著老妻面上神色,從中調油。

  鄭明娥也沒想到,瞅著月明樓還是皺眉。月明樓經常屈膝一跪,就在鄭明娥膝邊,“從前千錯萬錯,都是孫子的錯。奶奶要是覺得還是咽不下去這口雪蛤,那就先抽孫子幾個大耳刮子解解恨。氣消了,再嘗這個。”

  家裡的傭人們也都偷偷望向這邊來。有從小看著月明樓長大的老傭人,就忍不住濕了眼睛。縱然是月中天,這一刻眼中也粼粼閃過水色去。

  鄭明娥一皺眉,歎了口氣,“起來吧。你若真有這份孝心,平常說話辦事就多用一份心,別還總拿自己當小孩子,再辦從前那些荒唐事。”鄭明娥張口含下了那口雪蛤,緩緩咽了才又說,“咱們家,再也禁不起你那麽折騰了。所剩就我跟你爺爺兩把老骨頭,你總歸不想再把我們兩把老骨頭也給散了吧?”

  最後這句話終究戳到月明樓痛處。親手害死了自己雙親,難道真的能再把祖父母也給氣死?月明樓將碗盞擱在桌面上,向後退了半步又是跪下,這一次竟然是向鄭明娥磕下頭去,“孫子在這兒也跟爺爺奶奶發誓,如果再不懂規矩,那下一個出事的就是孫子。這樣的孫子,也無顏再活下去……”

  全家都默然無聲,月中天老爺子抽了抽鼻子,“唉,趕緊起來吧!說的這是什麽話?你要是真有這份孝心,趕緊給你奶奶和我找個孫媳婦,趕緊生個大胖小子,讓這個冷冷清清的家,重新再熱鬧回來!”

  鄭明娥這才緩緩轉了目光望向月明樓,“陳秘書長的女兒,你們進展如何了?”

  月明樓這才一笑,“奶奶吩咐的事,孫子其實一向都放在心上。孫子已經讓陳璐進了公司,就在總裁辦裡,就是為了跟陳璐多些機會了解。”

  “哦?”鄭明娥果然大出意料,“你這回真的肯聽話?”

  月明樓乖順點頭,“我們兩個都還年輕,這麽早說婚事也許還太早。就先當朋友唄,彼此也多了解一下對方,如果真的能情投意合呢就更好;如果真的發現彼此不那麽合適,也好給彼此一個轉圜的余地。”

  月明樓覷著鄭明娥的神色,“成與不成,孫子總歸不會得罪陳秘書長。這個分寸,孫子還是有的,請爺爺奶奶放心。”

  鄭明娥這才正正經經將小碗兒裡的紅蓮雪蛤都喝光,“那就好。”

  吃完晚飯,鄭明娥指揮著傭人將沒動過的飯菜都裝了盒子,伴著月中天一起出門到安養院去。天邊斜陽如重彩的胭脂,將天地塗抹得一片紅豔豔,月慕白和月明樓並肩目送二老的車子遠去,月慕白這才轉眸望了月明樓一眼。

  “為了迎戰我,已經學會哄著奶奶高興,懂得爭取這個資源了?”

  月明樓迎著月慕白的目光也笑,“雖然我跟奶奶之間是隔代,沒有你與老太太之間那麽親近。但是總歸我也是她孫子。或者說,我並不指望將來她老人家會幫我;只要她不站在五叔那邊來幫著五叔難為我,就行了。”

  “成不了盟友的,至少別讓她成為敵人。五叔你說,我這樣做對麽?”

  月明樓說完,清清冷冷地轉身便走開去。

  漫天紅霞裡,只剩下月慕白孑然一身。

  .

  夜色低垂,蘭溪抬頭看看眼前的雅舍,不由得有點緊張地將背包的帶子又向肩頭緊了緊。

  是月慕白約她來這個地方。給了她地址,是一個她有點陌生的地方。就連出租車司機都繞了幾繞,才找到這個地方。

  看上去,有點像個農舍。籬笆泥牆、蓬草門廊,院子裡還依依呀呀傳來大鵝的引吭高歌。

  蘭溪想,這八成是家農家樂。

  走進去,四處亮著燈,卻沒見月慕白身影。蘭溪正猶豫是向前走呢,還是大聲嚷嚷一下,前方的涼亭上忽然傳來錚然一聲琴弦。蘭溪便循著琴聲走過去,她走一步,那琴聲便再多響一聲,仿佛是指引著她一直朝前去。

  轉過一架藤蘿,才看見紗罩燈下,正坐著月慕白。他穿牙白褂子,含笑迎著她,手指撫著琴弦。

  琴邊一爐香,香煙如浮雲遊龍。

  蘭溪只能屏息站在原地,赧然地笑起來,“月老師,我怎麽覺著我自己像是村姑進城呢?”

  “呵……”月慕白含笑起身,錚然一聲琴弦余韻繞梁良久不去,“那天晚上在‘月如眉’,我看見你一直留神聽著水上遊船上的琵琶聲。後來琵琶弦斷,你立在那裡仿佛難過了許久。我就想著一定要親自撫琴給你聽,給你補上那一晚的遺憾。”

  如何能說不感動?

  蘭溪吸了吸鼻子,赧然微笑,“其實那天晚上我聽琵琶,也什麽都沒聽懂。讓月老師見笑了,我爸媽都是粗人,所以他們生出來的這個女兒我,就算偶爾也希望自己能小資一下的,可惜卻總是文雅不起來。”

  “所以那晚小樓說要給你唱一段昆曲,《鵲橋仙》,實則也是用錯了心意?”月慕白自然聽得懂蘭溪話中所向,卻輕巧一轉,將焦點從自己身上移開。

  蘭溪微訝,“月老師,那晚原來你都聽見了?”

  月慕白點頭,“是擔心你。小樓又搶先我一步追出來,我擔心小樓那個性子,別再又去開玩笑惡心你,便不放心跟出來。又不想打擾你們兩個說話,就隱在院門之內。直到……”月慕白眸光輕輕灑落在蘭溪面上,“直到你替他劃燃了火柴,而他捧住了你的手。”

  縱然已經跟月慕白明白地拒絕了,可是此時聽月慕白提起那晚的曖昧,蘭溪還是宛如被火燎了似的,“月老師,我……”

  月慕白一笑,“蘭溪,其實我今晚約你來,一方面是想給你撫琴,彌補你那晚琵琶弦斷的遺憾;另一方面我想跟你聊一個人。”

  “嗯?”蘭溪一怔。

  “章荊南。”月慕白的目光宛如天上月華,細細密密地全都落過來,罩住蘭溪周身。

  蘭溪要偷偷地深吸一口氣,才能藏住臉上的驚訝。

  “坐下來,我給你煮水燒茶。”月慕白過來輕輕拖了蘭溪的手肘,帶著蘭溪倒涼亭上坐下。美人靠上擱著柔軟的繡墊,月慕白親自把那墊子拿過來,替蘭溪墊上。

  月慕白坐回琴桌去,擱著紅紗罩燈那嫣紅的燈光望過來,“章荊南是我同學。我們開始是好同學,後來成為好朋友。到研究生的時候,自然而然便發展成為男女朋友。”

  “我也帶她來見過父母、兄嫂。我以為一切波瀾不興,將來自然會結婚。”

  蘭溪認真聽著,認真點頭。從當初月明樓對章荊南的形容裡,蘭溪隱約猜想,章荊南的個性也許與月慕白是很相似的,都是風華內斂的人,表面的水波不興,內在卻胸懷錦繡。

  “蘭溪,你覺得我很愛她,是不是?”月慕白卻毫無預警地話鋒一轉。

  蘭溪當然點頭,“月老師,自然是啊!”

  月慕白卻幽幽凝著蘭溪,“其實,卻不是。”

  “啊?”蘭溪驚得險些跳起來。

  “是小樓給了你錯誤的指引。”月慕白輕輕搖了搖頭,“也許連他自己也是誤會了。我是一直在心底裡緬懷章荊南,覺得她的死有一部分與我有關,我覺得自己愧對她——但是這種緬懷,卻不一定都是刻骨銘心的深愛。”

  “……或者說,”紗罩燈紅,月色如銀,月慕白隔著月色燈影望向蘭溪來,“或者說,如果那年在師大,如果沒有一個女孩子冒冒失失地跑到我身後來,閃著一雙大眼睛喊住我的話——我也相信自己是愛著章荊南的。”

  “也正因為這樣,我心裡對她的愧疚,才會更多。”

  .

  天地夜色都是那麽寧靜,只聽得見那不甘寂寞的大鵝“嘎嘎”的叫聲。蘭溪小時候聽鄰居奶奶說過,大鵝可是看家護院的好手,當年在農村的時候,那奶奶家養的大鵝曾經追一個小偷追出二裡地遠……

  蘭溪訝了半晌,這才緩緩笑開,“月老師謝謝你,可是您越是這樣說,我就越是無地自容,就越覺得自己不配成為您的女朋友——所以我能說的,依舊是那天說過的那句。對不起。”

  “呵……”月慕白涼涼笑開,聲音裡仿佛摻了月色的孤寂,“我明白。所以蘭溪,所以我這兩年始終沒給你回應——我看見了,當年在師大你第一次跑到我眼前來的時候,當看清我的面容時,你的神色一刹那湧過一絲迷惘和驚慌。那時候你下意識的動作甚至是想轉頭就跑的,可是你的倔強卻讓你留下來,甚至還明知道我拒絕,偏還追過來。”

  蘭溪整顆心徹底沉落下去——她怎麽忘了,月老師原本是這樣心細如發、洞若明燭的人?

  “——蘭溪,當年你看見的人不是我,你是透過我的背影和面容,看見了另一個人,是吧?”

  月慕白氣度如月,緩緩講述。蘭溪知道若此時眼前的人換做月明樓,那家夥怕是要暴跳如雷了。也只有月老師這樣的男子,說起這樣的話題依舊能夠氣定神閑、不慍不怒。這氣度,是令她真心仰慕的。

  蘭溪站起身來,垂下頭去。面對這樣的月慕白,她怎麽好意思繼續撒謊?

  “月老師對不起,是的……”

  月慕白笑了,伸手輕輕地撥了一下琴弦。只有琴弦的顫動才偶有泄露月慕白心底的不寧,“蘭溪,從那一刻我便擔心,你是先認得小樓的。若你心裡的那個人是小樓,我便絕不能再給你任何的回應。”

  晚風湧入鼻腔,讓蘭溪隻覺鼻子酸澀,只能用力點頭,“月老師對不起,其實這從一開始,都是我的錯。我不光那時候就向您隱瞞了,我後來還向您撒過謊——”

  索性,都攤開吧。就讓自己的不堪,都讓月老師看見。

  “後來,就是公司年會那晚,孟麗在天台上說我主動爬上總裁的床……當時我跟您否認了,我說我沒有;實則那都是撒謊,我那晚真的……”提到那晚的不堪,蘭溪還是難過得眼眶裡湧滿了淚水。

  如果她那晚是清醒的,她一定不會那麽做。就算那個人是月明樓,那她也絕不會那麽做……

  “所以月老師,這樣的我是不值得您再做任何挽留的。就請您忘了我這兩年追著您所做的傻事,更請您原諒我將您當做旁人的替身——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當時實在是沒想到原來您是他的叔叔……”

  蘭溪用力躬身,“其實我今天來,就是想對月老師您說明白。您是我尊敬的師長,我覺得我不該再讓您誤會下去……現在我說完了,月老師我再給您鞠躬說聲對不起。然後,我應該告辭了,對不起打擾了您這麽久,對不起……”

  當著月慕白的面,這樣一點點扯開自己的真面目,蘭溪覺得疼。可是同時,卻也有疼過之後的倏然放松。原來在心底藏了這麽久的秘密,一旦坦然說出來,反倒是一種解脫。

  哪怕從此月老師會看不起她,甚至討厭她,她也要據實相告。

  蘭溪說完,深吸了口氣轉身就要走。

  月慕白卻起身幾步奔過來,伸手扯住蘭溪的手肘,“蘭溪,其實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是不是?”

  蘭溪驚愕,回頭望月慕白。從他的眼睛裡沒看見怨懟或者輕蔑,反倒有寬容、甚至是寵溺一般的笑意,“其實我們都是在感情上迷過路的人。欺騙過別人,也欺騙過自己;或者也算是無心之過,卻讓自己長久地覺得歉疚。”

  蘭溪點頭。

  月慕白笑得更如長天朗月,“既然都說開了,何不就此將過去都拋下?蘭溪,忘了你曾經對我的暗戀;我也放下從前對你的躲閃——我們從頭開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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