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迎春樓”衝突之事就在睢寧城內傳得沸沸揚揚,不論茶館酒肆,或是街頭巷尾,百姓都津津樂道此事,這時代的娛樂太匱乏了,特別小地方,一年到晚沒什麽新鮮事。
難得出現一件新穎刺激的事情,沒有幾個月,這熱度怕不能消停下來。
而且口耳相傳下,事件衝突還飛快的向外界傳去,傳往周邊的邳州、宿遷、靈璧等地。
最後事情會成什麽樣子,難得而知。
大體上,睢寧城內輿論還是站在楊河這邊的,畢竟他是“初受害者”,風光得意的初上任,縣內外士紳,商賈,官員雲集,然在接風大宴上,慘遭人公然打臉。
那叫什麽黃承襲的邳州附生,仗著自己是正五品高官的兒子,打著送禮物的借口,公然當眾羞辱,只因為當時楊大人沒有持扇?
老實說睢寧城內很多百姓不明白這些讀書人的作派,楊大人身為練總,帶刀不是很正常嗎?而且世道不太平,隨身攜帶武器更是理所當然,就就有大罪了,要遭人譏諷了?
眾百姓都覺這姓黃的果然是紈絝子弟,無事生非,仗著自己是高官兒子,就囂張跋扈,肆無忌憚。
看看,正九品官員都敢當眾羞辱,還是接風大宴的場合上,若是小老百姓對上,又當如何?
不免很多人就有一種同仇敵愾的心理。
當然,楊大人怒而反擊,是過激了一點,但也情有可原。
畢竟一個官員要有威信,堂堂朝廷命官,遭人打臉不反擊,以後將如何為官?
雖然那黃承襲當場被打得淒慘,鼻青臉腫,頭破血流,事後被扶回去,可能連爹媽都認不出來,但眾百姓都不同情,給楊河大人則是一個“剛烈”的評價。
認為他義不受辱,愛憎分明,果然是個有性格的人。
這樣的人居於練總,現流寇之事越急,眾人卻平白增添了幾分信心。
眾士紳商賈對此事倒不好評價,雖然私下津津樂道,不過明面上不好說什麽,他們任何的聲言,都不免會得罪當中一方,而任何一方,都是他們得罪不起的,乾脆就閉口不言。
只是事後練總府前,送禮的人越多,讓楊河的禮金收入又漲了兩倍。
睢寧幾個官,鄭主簿歎息,認為當以和為貴,這事情最好到此為止。
縣丞典史不語,教諭訓導則私下有言,認為雙方都衝動了,但楊練總身為官員,有失氣度,有辱斯文的嫌疑,便是黃生員不敬,訓斥便可,豈可動手動腳,當眾動刑?
要知道,黃承襲可是生員,有功名的人,掌嘴這種刑罰,是不能加到生員頭上的。
鄧巡檢公然為楊練總發聲,言當時情況不算動刑,最多雙方毆鬥,都有些失去體統罷了。
不過黃承襲罪過更大,楊大人情有可原。
知縣高岐鳳頭痛無比,這兩個廝,一個沒有官容體統,一個沒有秀才讀書人的樣子,都不象話!
但他又不得不站在楊河這邊,楊河是他抬舉上來的,算是屬於他的派系,但此人桀驁,讓他不喜,只是流寇之事越急,睢寧境內又需要這人,隻得頭痛的準備為他擦屁股。
眾人都非常關注後續的事態發展,黃承襲被打了,他不是普通的生員,他父親是淮安府邳宿河務同知黃思恩黃大人,堂堂正五品高官,兒子被打,豈能善罷甘休?
後續會如何,眾人都非常的有興趣。
除了這衝突之事,還有些別的事,諸類小道消息不免橫傳。
如引得楊大人雷霆大怒的那句“與有夫之婦眉來眼去”,是當晚“迎春樓”衝突的根本。
這“有夫之婦”是誰,楊大人又跟何人有什麽風流韻事,不論被人暗中提及。
然後扯到王瓊娥頭上,又扯到當時的邳州衛指揮使韓瀾頭上。
這內中深刻的內涵讓眾人津津樂道。
當然,此事屬於捕風捉影,閑事八卦,關系到楊大人聲譽,又關系到淮安府城的名門大族,還是兩大家的名門望族,眾人都不敢公開明說,不過私下傳言是免不了。
還有當晚宴會那首“漢終軍”,亦是飛快傳揚出去,聞聽者皆是胸中豪氣充盈,熱血從胸中湧起。
口耳相頌下,此詞就傳得飛快。
在睢寧城中,什麽時候鄭文選等生員帶頭佩劍,於是睢寧城內,生員仗劍之人越多。
楊河對這一切倒無所謂,他也知道了,黃承襲被打之後,第二天就哭著回邳州找家長了。
他並不放在心上,一切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他現在主要關注的是睢寧城外的流民。
宴會之後,他準備回北岸新安莊,加緊練兵造器,然後這些流民也要帶回去。
……
正月二十二日,北門圩牆外。
淅淅瀝瀝的細雨,天色陰冷。
這邊的流民難民聚得更多了,天氣陰寒,環境糟糕,缺衣少食,這邊聚著的饑民越發奄奄一息,臉色枯黃,若是婦孺孤孩,那種處境會更為險惡。
眾饑民麻木的等死,或有人閃著不甘的凶光,往往這個時候,就會有人一呼而起,鋌而走險。
但此時北門外越千人的饑民們有了希望,十幾口大鍋架在二郎廟邊,草棚內中熬的都是熱騰騰的米粥,周邊密密麻麻的饑民聚著,眼中都帶著希望,然後周邊有眾多的官差巡邏。
還有人叫著:“都不得擠,個個排隊領食,有家口的一隊,沒有家口的一隊,鰥寡孤獨一隊,孤兒幼女一隊。你們全部都可活命,楊大人仁慈,會將你們送到北岸,以工代賑,全部都有衣食房屋安置……”
細雨沙沙的下,打在楊河大帽油衣上,冰寒之氣蔓延,周邊越發的泥濘。
但楊河只是站著,淡淡看著眼前的一切,陳仇敖四人站在他身後,個個披著氈衣,冷雨中同樣按刀一動不動。
周邊饑民看來,個個敬畏而感激的目光。
城外的饑民楊河會分四批帶走,第一批先帶孤兒幼女走,第二批帶失去家人,老弱無助的婦女老人,第三批帶有完整家口的饑民,最後帶單身的青壯男子。
饑民帶走之前,楊河下令在城外施粥,十幾口大鍋架起,每個饑民都可以飽飽吃幾餐,以此證明自己不是空口白話,也給城外的饑民增添適量的體力與信心。
施粥的糧米是從庫房中撥的,這次縣丞劉遵和等人都沒說什麽,楊河將這隱患帶去,若縣中連臨行的錢米都不出,那就說不過去。
貢生周明遠又發動城內士紳商賈捐糧捐米,捐獻冬衣,這次士紳都很踴躍,紛紛你獻一些糧,他捐一些銀,便是普通的百姓,亦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久病床前無孝子,常年養著城外的饑民,睢寧百姓沒有辦法,但一次性付出一些,眾人還是有這慷慨之心與善心的。
而且城外流民走得越快,這城池的隱患越早去除,周邊的治安也好一些。
所以二十一日這天起,捐獻冬衣被褥,捐糧捐物的人絡繹不絕,楊河吩咐所有的錢糧衣物都有登記,捐獻的人是誰,都有記錄,這些都屬於“義民”,不該連個名字都沒有。
知縣高岐鳳派了衙役維持,書吏幫忙,仵作收殮各窩棚殘骸,楊河讓署廨攢典廉方正主理。
這人一直讓他頭痛,前晚回去後,門子與皂隸眉飛色舞的談起宴會之事,個個大呼解氣,留署的膳夫馬夫皂隸也是聽得大為過癮,只有廉方正嘮叨不止。
言官不象官,生員不象生員,真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對楊河又是一番勸諫,讓他久久無語。
不過這人能力是有的,原則性也強,讓他主理,倒最好不過。
除了王家卿隨黃承襲前往邳州,縣學館的生員也基本前來幫忙,楊河的規劃是每個鋪遞設一個休息點,每鋪設些雜役燒煮薑湯,讓趕路的饑民可以喝些湯暖暖身子。
然後辛安鋪那邊設個點,以後從徐州官道來的饑民,就不到睢寧城,直接引到南岸碼頭,巡檢司的船,會將他們載過黃河去。
楊河也跟遞運所的大使鄧官招呼好,讓他遞運所的船隻,同樣過來幫忙。
又會在南門外設個點,從靈璧官道過來的饑民,收留登記後,同樣運過黃河去。
這樣楊河快速就解決了讓城內諸官頭疼不已的流民問題,讓知縣高岐鳳內心複雜,不過流民隱患去除,這是好事。
醫學司的醫官有建議楊河,饑民餓久,應該分批分層次的救濟,如已經餓倒在地的饑民,需用米湯灌之,然後用稀粥接續,情況好些,再施濃粥。
余者可站立的饑民,所熬之粥可以“插上筷子不倒,解開布包不散”的標準,這樣吃個幾餐就可以趕路。
他們是專業的意見,楊河自然聽從,昨日已經施粥一天,饑民們的氣色都好了很多,又有了冬衣被褥,個個臉上就帶上希望與生氣。
“來來來,都排隊領食,一個一個來……”
署廨幾個皂隸賣力叫著,還有官差在巡邏維持,楊河站在廟邊看,看署廨的膳夫與衙內的膳夫為饑民舀著粥,然後領到粥水的民眾都是千恩萬謝。
周明遠過來,腳上滿是泥水,身上也是泥漿處處,他站到楊河旁邊,看著饑民的臉色,心中就是一歎:“這些人有了安置與希望,然眼下大明朝如此,希望又何在?”
他說道:“慎言,聞聽你發送流民,是先孩童婦孺再到青壯,不是應該先送走青壯嗎?”
楊河看著眼前,神情有些恍惚,卻是笑道:“慶元兄,華夏之所以是華夏,是因為憐幼小,憫孤苦,照顧鰥寡孤獨篤疾,若隻選強壯,任由弱肉強食,又與蠻夷何異?”
他指著那邊捐糧捐物的百姓,戴著鬥笠,穿著蓑衣,成群結隊往二郎廟來,他們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卻是個個神情真誠。
就說道:“這些百姓,一片熱忱善心,他們中有些人老弱,難道落難之時,就不該救治他們嗎?”
周明遠看著那邊,聽聲音還傳來:“少爺,這些衣物真要捐了?你自己都舍不得穿。”
“張叔,無礙的,我們住果脯鋪內,好歹有吃有睡,城外饑民卻是日日凍餒,能幫就幫一把吧。”
“咦,倪叔,你也來了,這是?”
“呵呵,是大有啊,唉,俺茶鋪小,也幫不上什麽大忙,就尋思篜幾籠饅頭,表表心意。”
周明遠看著,最終歎道:“慎言所言甚是,吾不如也。”
下午時,第一批孤兒幼女先走,個個小小的身上或披油衣,或穿蓑衣,在鄭文選等自告奮勇的生員帶著下,踏上了官道。
然後第二批,第三批,這些人走時,全部跪下,個個說道:“謝謝大人,謝謝睢寧城的鄉親。”
特別一戶人家的一個男子,對著楊河,咚咚的用力磕著響頭,額上血痕泥水片片。
楊河看去,已是了然。
最後這些人上路,周明遠看他們繞過水坑蕩子,在官道上遠去,卻不知為何心中一酸,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