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苦的嗚咽聲不時在練總署前回蕩,民婦孫四姐,跪在練總署楊大人馬前鳴冤。
多年的淒慘苦楚湧上心頭,孫四姐泣不成聲,她“咚咚”的磕頭,額上血痕屢屢,只是請求楊大人為她作主。
她號啕大哭:“俺的兒子,還不到六歲,就被騙行拐去了。認識的人說,他手腳都折了,在淮安譙樓那邊乞討,俺幾個趕去看,他又不見了……俺的公公狀告這些畜生,卻被定為誣告,暴病在縣獄中。俺家的相公,又被這些畜生暗算,在床上躺上三個月吐血死去……還有俺的閨女,最後又被拐了,俺四處打聽,說有在清江浦看到,一隻手折了,一隻眼瞎了,老天不長眼……”
孫四姐嗚咽痛哭,擂胸頓足,呼號悲泣,話語中充滿了最沉重的痛楚,楊河閉目歎息,他身後的鐵甲護衛們,都露著極度不忍之色,還有人義憤填膺。
周邊圍觀的百姓們,亦是個個雙目發紅,很多人陪同流淚。孫四姐的事情,睢寧城百姓多有聽聞,只是她惹上的,是青皮地棍勢力。這些青皮個個強橫,甚至後面有著惡霸豪強,公門靠山。
普通百姓只要沾上,那就是非死即傷,家破人亡,他們雖然同情,但卻是敢怒而不敢言。
甚至很多人有著相似的遭遇,與孫四姐一樣飽受欺凌。倪叔、張叔等鄉鄰站著看,一樣隨同流淚,他們同樣遭受過青皮地棍的欺凌騷擾,這內中尤以張叔感受最深。
他抺著眼淚,心想:“楊老爺要能治治這些青皮就好了。”
最後孫四姐哭訴完,她趴在地上用力磕頭:“這些年來,小婦人千求萬求,但一直狀告無門,只求楊大人為民婦作主。”
她哀聲著,更用力的“咚咚”磕頭,額上大片血痕與沙土,神情淒涼無比,又帶著難以形容的期盼。所有人都看向楊河,那三個地棍混在人群中,亦是膽戰心驚的看著。
楊河沉思了一會,終是歎息:“本官對你的遭遇深表同情,只是……”
他示意陳仇敖拿來十兩銀子,說道:“這事非本官職權范圍之內,你去縣衙鳴鼓吧。見了縣尊,我也會言說此事。這些銀子,你就拿去,略為的補貼家用。”
孫四姐看著過來的陳仇敖,手中拿著銀子,示意她拿去,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不要銀子,她不要補貼,她只要公道,她要報應!
旁邊眾百姓亦是歎息,楊大人仁義,只可惜這事不歸他管,也有人露出冷笑:“果然是官官相護。”
那三個地棍臉上露出陰冷的神情,還好沒事,看來這孫四姐還是過得舒服了,應該回去說說。
孫四姐呆呆跪著,滿額的血,滿臉的淚,她失魂落魄,難道希望又要落空?
看楊大人似乎撥馬要走,她內心若撕裂般的焦苦,猛然她福靈心至,想起那貴人還跟她說的,她大聲叫道:“大人,小婦人要舉報,小婦人要舉報……”
她猛的指向人群中那三個地棍,叫道:“他們是流賊細作!小婦人在茶館中曾有聽過,城內的潑皮都在商議,說流賊若來,他們就群聚而起,放火搶諸百姓家。那些人中,就有這幾個醃髒貨!”
周邊圍觀的百姓一片嘩然,楊河的神情立時凝重無比,他冷然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孫四姐發誓道:“小婦人說的句句是實,當時很多茶客都有聽到,很多鄉鄰也可以作證。”
楊河猛的看向那三個地棍,眼中露出森寒的神情,他冷冷道:“將他們三人帶過來,讓本官問問。”
所有的百姓都是看過去,很多人露出興災樂禍與解恨的神情,那三個地棍則立時臉色發白若紙,身上寒毛陣陣涑栗。
兔起鶻落,事態急轉直下,突然流賊細作的罪名就落到自己頭上,三個地棍本能的拚命搖手,尖聲否認,眼前可是能大敗流賊五千的人物,若被他盯上,怕不死也得褪層皮。
這罪名,他們可受不起。
一人更恐懼的大叫:“孫四姐,你不要胡說八道,我們都是清白的百姓人家,怎麽可能是流賊?大人,小人們冤枉啊!”
他們拚命撇清關系,雖然孫四姐說的他們確實有說過,但那只是他們趁火打劫的習性,不能因此說他們就是流賊啊。這真是比竇娥還冤,嘴巴說說也成罪了?
不過三個甲兵護衛已經上去,個個厚實的鬥篷,行進中身上的甲葉鏘鏘作響,步伐聲沉重無比,他們手中長刀慢慢抽出來,一點一點的,帶著死亡的金屬寒光。
一個甲兵手中更持著大棒,包鐵的前端看起來沉重無比,被砸一棒,定然頭腦開花。
他們就這樣過來,難以形容的壓力籠罩,立時給人以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三個地棍滿臉駭然,連連後退,他們只是街頭青皮,對付百姓可以如狼似虎,作威作福,但對上這種充滿血腥殺伐的戰陣甲兵,那就若柔弱的小雞一樣無助。
他們尖叫著,辯解著,甚至兩個地棍忍受不住窒息般的壓力,口中大叫,就轉身往後面逃去。
猛然一聲爆響,濃重的硝煙彌漫,一個地棍身後濺起一股血霧,就那樣撲在地上。他聲嘶力竭的翻滾嚎叫,刺目的鮮血從他身上流出,立時灑滿一地,那樣的觸目驚心。
周邊百姓驚叫,卻見楊河策在馬上,手中持著三眼燧發手銃,當中一個管口還騰騰冒著輕煙。
他眼神森寒無比,手中大拇指又扳下擊錘,槍管再次旋轉,持銃又瞄向另一個大聲尖叫的逃跑地棍。
看他就要轉入另一條小巷,他扣動板機,又一聲爆響,更多的刺鼻硝煙彌漫。
那逃跑地棍身後也濺起一股血霧,他大叫著,撲在地上,亦是痛不欲生的翻滾大叫。
周邊百姓又是一陣大叫,個個驚恐,很多人更嚇得跪下來。
對這些百姓來說,這種場面太讓人心驚了。
不過很多人亦是痛快無比,這些地棍們的報應來了。
孫四姐依然跪在街心,她雙目大睜著,心中又是恐懼,又是痛快,一個聲音在她內心不斷的高叫著:“我的孩子,我的相公,你們看到了嗎?報仇雪恨開始了!”
余下一個地棍叫不成聲,無比的恐懼充斥他的心神,他只是後退著,雙手拚命的搖晃。
陳仇敖上去,一拳重重的打在他的臉上,立時這地棍翻滾在地,滿鼻滿臉的血與土,口中不成聲的淒厲嚎叫。
又有一個甲兵上前,狠狠一腳踹在他的小腹上,立時這地棍痛苦的痙攣,全目極力的凸出。
他口中湧著血沬,掙扎著,爬動著,就想拚命的爬走遠離。
又有一個甲兵上前,手中大棒狠狠敲下,滲人的骨折聲中,這地棍聲嘶力竭的慘叫,一隻右腳已經被砸斷,形成詭異的扭曲形。
他血流披注,容色淒厲無比,仍然想爬走,陳仇敖上前,一把揪住他的網巾發髻,就將他從土街道路中拖回來。
這地棍淒慘叫著,斷腿中流出的血,就在這一片的街面上灑出令人心悸的痕跡。
楊河冷冷看著,他厲聲喝道:“抓進去拷問!”
很快一行人回轉練總署廨,那地棍就一直被陳仇敖拖進去,告狀民婦孫四姐一樣被帶進去。
余者西街的百姓,過往的路人仍然聚著看,個個議論不休,他們皆是心驚肉跳,這就是練總署楊大人的威嚴,市井中橫行的地棍在他面前柔弱不如小雞。
他們議論著,很多人心情又是興奮,又是忐忑。
但所有人都有一種預感,睢寧縣城,將有大事發生了。
……
似乎外面街道傳來整齊轟然的腳步跑動聲,還有人在隱隱宣告什麽,知縣高岐鳳疑惑的放下茶盞,仔細傾聽。
他仔細聽,似乎聲音清楚了些,有人在大聲喊叫:“封閉四門,抓捕流賊細作!”
“仔細搜,不要放走了一個!”
猛然似乎一陣火器的爆響,高岐鳳猛的站起來,臉色有些發白,這是出什麽事了,不會流賊打來了吧?
今日一大早,他又巡看了一下城防,練總署楊大人一切都搞得井井有條,城外的壕溝土牆防線也全部完成,他看後沒什麽不滿意的,就回縣衙後宅稍稍歇息一下。
只是一杯熱茶還沒喝完,街上就這樣的動靜,這是發生什麽事了?
好在很快田師爺匆匆趕來,說有義民向練總署廨舉報,言街面市井發現了流賊細作的痕跡,練總署楊大人正領鄉勇抓捕斬殺,他特遣鄧門子前來告知,說事情很快結束,讓縣尊這邊不必擔憂。
高岐鳳略略放心,他眼中閃過典史魏崑崗的臉容,惱怒道:“這個魏崑崗,是怎麽辦事的?流賊細作混進來都不知道,真是不稱職!”
他狠狠一掌拍在旁邊的案桌上,有種新仇舊恨湧上心頭的怨恨。田師爺靜靜站著,看著他,高岐鳳忽然又有些不放心,他輕聲道:“真有流賊細作?不會楊河那邊搞錯了吧?”
田師爺道:“應該不會,練總署傳來的消息,義民孫四姐向楊大人舉報,言有地棍在她茶館喧嚷。說流賊攻來時,他們就會在城內放火搶掠,配合城外的流賊攻伐。楊大人因此懷疑這些潑皮地棍與流賊勾結,甚至內中混有流賊細作。他還傳訊多人,皆有此說,特別良民商家劉大有、胡就業等人力證,因此楊大人實施抓捕審問。”
高岐鳳道:“胡就業,朝天鍋那家的大掌櫃?”
田師爺道:“正是。”
高岐鳳哦了一聲,這就不錯了,朝天鍋他也吃過,這可是城內的大飯館,飯館主人這樣說,可信度極大。
那商家劉大有,亦也是清白人家。
他冷哼了一聲:“流賊來臨,本因同心協力,這些潑皮地棍竟然……真是死有余辜!”
他又狠狠一掌拍在旁邊的案桌上,讓上面的茶盞都咣咣的跳動。
作為知縣,高岐鳳等人的財帛來源主要是糧賦等方面,跟市井的青皮地棍是兩條平行線上人物。
跟他們打交道的,主要是胥吏衙役什麽,或許典史魏崑崗“接地氣”的話,也會跟市井之徒發生交集。
作為縣官,高岐鳳其實很難管到市井上的人,對他堂堂七品知縣來說,各街市的潑皮地棍是死是活也不重要,不過有一點。
他沉吟了半晌,說道:“大敵來臨,這些青皮地棍抓了殺了也沒什麽。只是楊河那邊,還要讓他勿要驚擾了百姓,傷寒了民心,使流賊來臨時有機可乘。”
田師爺道:“應該不會,北岸的鄉勇進駐睢寧後,這軍紀方面楊大人一向抓得很嚴。”
高岐鳳點點頭,確實北岸鄉勇來後,基本都是在軍營內操練,只要不去惹他們,他們也懶得理外間的百姓,非常讓人省人,已經有百姓士紳稱讚楊大人麾下仍仁義之師。
隨後田師爺輕聲道:“楊大人搜捕街巷,魏典史那邊可否會……”
高岐鳳冷哼道:“緝捕盜賊凶犯,這本是魏崑崗的事。但看看,流賊細作都混進來了,他還有臉面提這事?真是不稱職!”
說到這裡,高知縣又忍不住拍下旁邊的案桌,再次讓上面的茶盞咣咣跳動。
……
睢寧北面的街巷蜿蜒低矮,不過這邊廟宇倒是多,泰山廟、貞武廟、關帝廟、奶奶廟、馬神廟等等。幾間廟宇的主人不見,卻是被強取豪奪,被城內的騙行們所佔據。
內中廟宇一些人,還多是乞丐樣子的人,這就是典型的乞丐趕廟公了。
然後關帝廟附近有一片外表殘破,但內中頗有洞天的四合院,此時大堂內外正在喧嘩,擺了些酒桌,一些形形色色的人正在吹牛閑聊,喝酒打馬吊。
人群有男有女,有人長袍,有人勁裝,還有人攜帶兵器,一股股悶熱的酒肉香味就是傳出。
內中一桌上擺著幾個菜,有雞,有魚,有豬肉,有豆腐等諸個菜,兩個男人正對坐著喝酒,為首一男子須發雜亂,年在五十多歲,身材短粗,臉容滿是縱橫的皺紋,但似乎有幾分慈眉善目的樣子。
他穿著破舊的外衫,但內中卻是一件醬綢,顯得不倫不類。
對坐的男子四十多歲,臉色黑紅,精瘦精瘦的樣子。
堂內外幾十個人,二人卻單獨佔據一桌,顯得在這夥人身份地位不一般,卻是本地騙行團頭粱五爺與他手下得力骨乾董八爺。
二人喝著酒,吃著菜,正在閑聊什麽,粱五爺身旁還擺著一個頗為獨特的杆子,上面貼著一張葫蘆樣的紙,紙上寫著“一應兄弟不準滋擾”的字樣,顯示了團頭粱五爺往日出身,丐幫會員。
確實以前粱五爺加入過丐幫,那還是好多年前他在淮安府城廝混的時候,這個杆子,還是由當地的丐頭親手發給他的。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每行也有每行的行規,做乞丐,不是隨隨便便都能做的,無論外地乞丐,還是本地乞丐,都要受當地丐頭的管理。
外地乞丐來本地乞討亦要備具拜帖,親自拜會丐頭後才能在丐頭所管區域行乞,標志就是這杆子了,然後所得大部分上繳,對丐頭也必須絕對的服從,任勞任怨,更類主仆之間的關系。
而且丐頭可是“終身職業”,丐頭死後才會更換新的丐頭,可能普通的乞丐日子不好過,但各地的丐頭,個個都有大戶人家的資財。
在淮安府城廝混的日子,大大開拓了粱五爺眼界,因為他是當地丐頭的“小相公”之一,因此頗受器重,內中方方面面的技巧本事,最後也都學了個七七八八。
這一行他幹了十幾年,可惜丐頭去世,後面更換了新丐頭,不好男風,粱五爺就被邊緣化,處處不得志,就尋思自己出來另起爐灶。
淮安府城竟爭激烈,他跑到邳州,但火拚不過當地的丐頭,最後回到老家,睢寧。
在這邊,他與快班某個捕快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親戚關系,更因此巴結上某個班頭,雖然收入很大部分要上繳,但也因此壟斷了睢寧的騙行行業,多年來雖經風雨,但一直太平無事。
對面董八爺是這些年他提上來的骨乾,會幾手拳腳,特別聽話,會說奉承話,也有些小計謀。
此時二人對著喝酒,酒酣耳熱間,都是有些面紅耳赤,這時董八爺道:“五爺,前段時間俺去了府城,那真是開眼了。有些小丐手腳奇奇怪怪的,那是怎整出來的?俺只知道瞎目斷手。”
粱五爺仍然慈眉善目的樣子,輕描淡寫道:“哦,你說這個啊,俺有與當地同行交流過,一次喝酒套出來,這叫采生折割,要刀砍斧削,有些還要用甕罐栽培……”
他搖頭道:“不好整,要老師傅好手藝,不然一下就整死了,俺就切磋過,都死了。一般低級的,隻用鐵絲勒著長大就行。”
董八爺眼中有著羨慕嫉妒:“有這手藝,可以吃一輩子的飯了……娘個雞仆,現在的人,為了賺錢,什麽奇奇怪怪的法子都有,真是喪心病狂。”
粱五爺道:“可不是,唉,也不能怪他們,現在世道亂了,生意不好做,一般的斷手斷腳,弄瞎眼睛,可討不到錢啊。”
董八爺也恨恨道:“就是,現在的人,越來越沒同情心,真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
粱五爺道:“現在世道,幾十萬幾十萬的死人,見多了,斷手斷腳又算什麽?”
他說道:“特別我們這種小地方更不容易,還要多拓行業。這次叫兄弟姐妹們聚在一起,就是想想,該怎麽多往邳州走。”
董八爺臉色也有憂慮,畢竟小縣城,他們騙行騙拐幼兒幼女也不能頻繁,否則就引人關注。便如當年孫四姐的事,上下打點的錢就花了不少。所以近幾年他們騙行的戰略,就是多領域開拓業務。
現在看到什麽好貨孩童只是業務之一,他們團體,更多往經濟領域,文化領域走,如出售製造假藥、賣假酒、偽造文物、古董、編造家譜等等,最近還想著能不能搞假銀假錢。
只是不可避免的,他們要往外走,就與邳州,宿遷等地的團夥發生了衝突。
所以今日粱五爺招齊兄弟姐妹,老窩聚餐,也是集思廣益,該怎麽走出去。
粱五爺最後將杯中的酒喝淨,酒力上湧,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這種日子,愜意!
心中亦是感慨,男子漢大丈夫,還是要出去多見見世面啊,窩著土裡刨食,會有什麽出息?
這不,自己就學了一身本事衣錦還鄉了,多年來,也混出了一番事業。
他站起身來,還順手拿起旁邊的杆子,雖然不在丐幫混了,但多年來,他仍然隨身攜帶杆子。
這也顯示他不忘本,江湖好漢見了,誰不要稱呼一聲:“粱五爺,重情重義?”
他手持信物杆子,有若持著權仗般威嚴,董八爺也忙跟在身後。
走到堂前,堂下的人,也停止了喧嘩吹牛喝酒,個個面紅耳赤的,都是恭敬看來,五爺要訓話了。
粱五爺輕咳一聲,正要說什麽,忽聽外間轟轟的腳步聲,轉眼就到大門口。
粱五爺有些驚疑,不明白發生什麽,畢竟有什麽風吹草動,都會有人提前招呼,通風報信什麽,沒等他反應過來,院門轟的就被撞開了,然後十幾個圓滾滾,黑乎乎的東西就扔進來。
這些東西飛在半空中的時候,似乎上面的引線還滋滋滋的冒著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