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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錄:女宦官的宮闈秘事》62.第62章 亂花迷眼(4)
  “王皇后,大約您沒有想過,被您輕輕抹殺的馮憶娘有一個性命相依的陳念娘。而錦奴曾說過,程雪色長得和您十分相像。所以在看見雪色和她帶來的畫的一刹那,曾在您面前獻藝的陳念娘便立即明白了,誰是故人之女、誰是那個讓馮憶娘上京的故人、而最後馮憶娘的死又是因為什麽。所以她沒有按照約定帶雪色來看我,她讓雪色前往錦奴的居處,又有意放出雲韶六女的畫像中可以看出奇異樂舞之類的傳言,以此借助鄂王爺之口,以及錦奴那些經常出入內教坊的姐妹之口,順利將那幅畫的事情傳入了宮中。而您,是絕對不可以讓這幅畫被人看見的,因為上面所畫的人中,有一個,正是您自己的模樣。

  “而在徐州被夔王爺救過的雪色,性格如此倔強固執,她認定了夔王爺,於是便從十四歲等到十七歲,直到那個她以為已經死了的母親讓馮憶娘接她進京,說要幫她安排最好的人生,可她還不願意放棄等待。同時,或許也是將父親的潦倒早死和自己的顛沛流離歸罪於這個從小拋棄了自己的母親,她在心裡,其實是莫名地在恨自己的母親。她與小施商議好,反正母親十二年未見,肯定已經不認識自己,而只在她們十四歲流亡到揚州時倉促間見過一面的馮憶娘又哪裡認得出小施來呢?所以她讓小施代替自己進京,或許,還希望她尋找一下當年那個救了她們兩人的將軍之類的——然而她們都萬萬沒想到的是,雪色的母親如今已經是這樣的身份,而小施被安排見面,又在眾人裡指中了她的,正是當年救了她們,又讓雪色等了三年的那個人!”

  一片寂靜。

  死一樣的沉默。

  而黃梓瑕提高了聲音,終於揭開了最後那一層瘡疤:“王皇后,您讓人殺死在長安夜色中,又丟棄在溝渠裡代替錦奴的那個女子,才是您的親生女兒,程雪色!”

  王皇后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許久許久,她圓睜的那雙沒有焦距的眼中,忽然滾落下大顆的淚珠來。她把自己的手插入鬢發之中,渾身顫抖地拚命按著自己的頭,仿佛不這樣的話,她整個腦子就會爆裂開。

  她終於開了口,聲音乾嘶喑啞:“你說謊……你……說謊……”

  黃梓瑕一動不動地站在她面前,看著這個被自己那一句話擊潰的女人,覺得胸口湧起一種複雜的情緒,悲憫混雜著激憤,仿佛死在王皇后手下的錦奴,馮憶娘,雪色和崇仁坊的那幾個乞丐,都在她的血脈之中呼嘯著發出怨恨的嘶叫,令她無法抑製,感同身受。

  而王皇后喃喃地,又重複了那兩個字許久:“說謊……說謊!”

  她終於說出的隻言片語,讓皇帝的面容也變得鐵青,他的手抓在椅子扶手之上,太過用力而不自知,連指關節都泛白。

  王皇后那張豔麗的面容已經扭曲,她一邊用力按著頭,一邊仿佛瘋狂了般,咬著牙冷笑,那強擠出的詭異笑臉上,卻又有大顆的淚珠在滾滾掉落。這一刻這個一直端莊倨傲的女人,已經瀕臨崩潰:“胡說八道,簡直是……胡說八道!”

  王麟急怒攻心,鐵青著臉色示意閑雲與冉雲上前拉住王皇后,又趕緊向皇帝請罪,說:“陛下,怕是這個宦官楊崇古給皇后下了魘,皇后竟如此胡言亂語了!她是琅琊王家的長房庶女,又如何可能是什麽歌舞伎院中的出身……”

  “王麟。”皇帝瞧著王皇后那種絕望的潰亂模樣,臉色也自蒙上一層冰冷,他轉過目光,盯著面前王麟,緩緩地說,“照實說。十二年前的事情,你明明白白說出來!若有一個字讓朕查證不實,朕讓你們琅琊王家在大唐再無出仕子孫!”

  王麟心口驚悸,回頭見王皇后已經漸漸明白過來,隻呆呆坐在那裡,仿佛在悔恨自己剛剛的失態,又仿佛還陷在那種悲哀狂亂之中,無法自拔。

  他心上湧起一種莫名的恐懼與絕望,只能伏在地上,用嘶啞的聲音顫聲說道:“陛下,臣罪該萬死,不求陛下饒恕,只求陛下降罪於我一人,不要禍及王家!此事全都是臣一手策劃操縱,就連皇后……當時亦是為臣所迫!”

  皇帝劈頭打斷他的話:“你不用為旁人開脫,只要從實招來!”

  “是……”王麟伏地,將自己的額貼在冰涼的青磚之上,聲音絕望而悲涼,“陛下,當年侯景之亂後,王家元氣大傷,子嗣凋零。到十二年前,王家隻余得男孫四五人,其中唯一有望的,也就是我的蘊兒一人,然後,便是當時在您身邊的,王芙……”

  皇帝想了一下,才說:“我記得,可惜她命薄,在我身邊半年多就去世了。”

  “當時,陛下還是鄆王,被先皇遷出居住在十六宅。王芙去世後,王家痛傷之余,又不願失去一個王妃之位,想著您或許能因為王芙而對她的姐妹青眼有加,於是便又邀請陛下來做客,在席上讓我們王家的幾位姑娘與您相見。”

  皇帝微微點頭,他的目光轉向皇后,見她如泥塑木雕般坐在椅上,不言不語,隻用一雙茫然而大睜的眼睛看著自己。她已經清醒過來了,但明知事情已經敗露,無法再做其他手腳,於是便隻望著皇帝,目光中有卑微的乞憐,亦有哀傷的悲切,淚盈於睫,不肯說話。

  皇帝看著此時茫然失措模樣的皇后,十二年來陪伴他一步步走來的女人,如被人揉碎的白牡丹般泛著微黃的痕跡,讓他既怒且傷,又忍不住咬一咬牙,將自己的臉轉了過去,不願看她。

  “那一日,我家大小幾位女兒都在陛下面前,可陛下卻隻神情平常,談笑自若。我們知道您身邊名花眾多,而除了王芙之外,王家中並未有特別出色的女子,所以您不將其他人放在眼中,也是正常。當時……皇后由人介紹,隻說是家境落魄的良家子,正在我們府上為幾位姑娘教習琵琶。臣……覺得她技藝驚人,便讓她出來給您演奏一曲琵琶,以結束宴席。”王麟苦澀道,“可誰知,陛下對她一見鍾情,並問微臣這是我們王家哪一房的姑娘,臣……臣一念之差,當時亦不知自己為何鬼迷心竅,竟說是王家長房庶女王芍……”

  “然而她進入我府上時,一切戶籍文書俱全,不像偽造。”皇帝冷然道。

  “是……實則,王家之前恰好有個女兒王芍,因為身體不好而舍在了道觀,但在那日之前不久便去世了,但戶籍依然在琅琊,未曾注銷。臣……臣見陛下當時如此喜愛她,隻想著替她找個清白身份後送給您,也不算什麽大事,只要把幾個見過她的女兒和身邊人都送回琅琊去就好了。而我們王家或許能出一位王妃,對於如今日漸式微的王家來說,真是萬分迫切的好事……於是臣便與她商議,皇后她……她也應允了。”

  “不算什麽大事……”皇帝怒極反笑,冷笑著轉頭看王皇后,“只是你們都沒有料到,朕竟如此愛惜她。十二年來,她從一個王府滕,到孺人,最後竟然誕下皇子,在朕登基後,成為王皇后!”

  王蘊的臉上,亦是震驚與驚愕,無法掩飾。

  黃梓瑕默然站在李舒白身後,望著坐在那裡的王皇后。

  十二年來人生劇變,她青雲直上,從琵琶女到皇后,一步步走來也算艱難,可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畢竟要還回去,一夕之間被顛覆後,卻不知會落得如何下場。

  而王麟直起身子,老淚縱橫對皇帝說道:“臣該死!臣當時真是萬萬沒想到……自己送入王府的一個琵琶女,會有如今這一日!自陛下登基之後,臣一直夜不能寐,到她受封皇后,臣更是寢食難安,數年來日日夜夜備受煎熬,只怕事情敗露……臣想,皇后殿下的日子……恐怕未必比臣好過。陛下,臣自知萬死,但請陛下體念皇后亦是為臣所脅迫,後來更是騎虎難下,也是身不由己……”

  “不必說了。”皇帝微抬右手,製止他再說下去,“若你們真的如此不安,又如何會在十二年後,還要再上演同樣一場李代桃僵的戲?你們真當天下所有人都這麽容易被你們蒙蔽?”

  王麟頓時悚然,渾身冷汗,身如篩糠,不敢在說話。

  一直在旁邊緘口黯然的王皇后,終於開口,聲音喑啞緩慢,輕輕說:“此生此世,能遇見陛下,便是妾身最大的幸運。這十二年來我縱然日夜擔憂,怕陛下得知真相後厭棄我,但在苟且偷生之時,我又何嘗不自覺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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