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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錄:女宦官的宮闈秘事》228.第228章 傾覆天下(1)
  大明宮中,氣象萬千的殿閣也被宮槐落盡了秋意。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後,又一次踏入紫宸殿之中。

  李舒白將蜀地如今的情況大致匯報之後,又上呈了各地貢品。皇帝還是和以前一樣,笑容和藹,只是原本豐腴的下巴如今顯得瘦削了點。同昌公主死後,他與郭淑妃都悲痛萬分,是以清減了不少。

  “前幾日重陽,幾位兄弟齊聚宮中飲宴,只有四弟你不在,七弟還念了右丞那句‘遍插茱萸少一人’。”皇帝手撚著十八子,笑道,“朕新修的雙闕,你還沒見到呢。”

  “雙闕?”李舒白早有耳聞,卻隻不動聲色問。

  “是啊,雲裡帝城雙鳳闕,進了大明宮後第一眼看見的建築,可如今含元殿前的翔鸞、棲鳳兩閣都已陳舊,是以朕命人重新修繕過了,如今殿內煥然一新,四弟去看了一定會讚賞。”

  李舒白點頭,卻沒說話。他早在蜀地就看過邸報,此番重修含元殿和雙闕,大大超過了以前的形製,以沉香為梁,金絲楠為柱,各處貼金與金漆共用了黃金數千兩,珍珠數百斛,還有犀角、寶石珍珠等等。後局與工部拆了東牆補這個西牆,至今還補不上。

  皇帝卻興致勃勃,說道:“今年冬至大祭後,我們就在新修的雙闕上這邊喝酒,那邊遙遙歌舞,相信必定會名留青史,成為大明宮中的風雅韻事。”

  李舒白說道:“陛下所言有理,不過這工程似乎耗費巨大,昨日工部過來找臣弟,說如今再修建一百二十座浮屠以迎佛骨,似有為難。”

  皇帝皺眉,捋著下巴微須想了想,說:“李用和確實不會做事,工部如此多的錢糧調度,他竟連一百二十座浮屠都建不起來?”

  “今年工程浩多,年初建弼宮,年中公主墓,如今又重修了雙闕,再修建浮屠怕是捉襟見肘了。”

  皇帝歎道:“四弟,朕近來頗覺心中不寧,靈徽當年福至心靈,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得活’,可如今她一夕損折,朕這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如風中殘燭,誰知明日、後日究竟在哪兒?”

  李舒白說道:“陛下正當壯年,如何會有這樣的生年之歎?朝廷社稷都還要托賴陛下,萬望莫生此孤苦之心。以臣弟看來,佛骨不迎也罷。”

  “佛骨一定要迎。我生而見之,死而無恨。”皇帝搖頭堅拒,轉而又問,“那……四弟,你博覽經史,覺得九九八十一座浮屠好麽?”

  “九九歸一,這數字也是不錯的。”李舒白說著,眉頭也不禁皺了起來,“但陛下若堅持迎佛骨的話,臣弟以為還是最重心意。佛家有十二因緣之說,陛下建十二座也足夠了。或也可隻建三浮屠,表佛法僧、覺正淨,亦是十分合適。”

  “四弟真是不懂朕虔誠之心,寥寥數座,怎麽會合適?”皇帝不悅,揮手示意他出去。

  李舒白站起退出,走到殿門口時,又聽到皇帝說:“七十二吧,裡面供奉上佛家七十二香,也還不錯。”

  “前一次逢迎佛骨,是在元和十四年,距今已有五十年了。”

  鄂王府內,李潤十分興奮,給李舒白斟上茶,說:“當年據說盛況空前,這回也該是一場盛事,據說城內百姓都已搶購香燭,要奉迎佛骨了。”

  李舒白端著他新煮的茶,緩緩問:“你可知佛骨從法門寺出來的那一日,便有老嫗帶著幼女守在法門寺外,等佛骨出塔,她便給自己孫女灌下一壺水銀,以她肉身以作供奉?”

  李潤倒吸一口冷氣,睜大眼說道:“但……這也只是佛法高深,善男信女眾多,難免有信徒狂熱,也隻為求佛法庇佑而已。”

  “民間信佛原不至於如此,可皇家親迎,朝廷表率,便會成為禍端。傾舉國之力,使愚民狂亂,又有什麽好處?”李舒白搖頭道,“當年韓愈便是因諫迎佛骨而遭貶,如今朝廷之中,看來也需要一個人率先出來勸阻。”

  “皇兄,你可不要做傻事!”李潤急道,“陛下在同昌公主薨逝後,每每噩夢,如今隻念著要迎佛骨到宮中供奉,好消災解厄。他決心已下,是任憑誰也勸不住的!”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卻未回答。

  李潤喝了半盞茶,見李舒白不再說話,才心神稍定,抬頭看見穿著女裝的黃梓瑕,低低“咦”了一聲,問:“皇兄身邊終於有個侍女了?”

  黃梓瑕向他襝衽為禮,朝他點頭。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似的……”說到這裡,他“啊”了一聲,一拍腦袋說道,“楊崇古!最近京城都在傳說,黃梓瑕假扮小宦官,夔王爺南下破疑案,坊間說書人早已編了故事彈唱了!”

  黃梓瑕低頭道:“先前不敢泄露身份,並未有意欺瞞鄂王爺,還望恕罪。”

  “哪裡,我三四年前曾陪著王蘊在宮中見過你一面的,後來多次接觸竟沒認出來,也是我不識仙姿。”他說著,示意她也坐下,又親自給她點茶,然後才疑惑地問,“只是,王蘊不是也回京了嗎?為何黃姑娘還在皇兄身邊伺候?”

  黃梓瑕品茶不語。李舒白則說道:“楊崇古是我府中簽字畫押的末等宦官,無論變成什麽身份,只要我不開口,她便走不了。”

  黃梓瑕給了他一個“無恥”的譴責眼神,而第一次看見李舒白這一面的李潤則直接驚呆了,連給爐中茶續水都忘記了。

  黃梓瑕從自己袖中取出一個錦袋,輕輕在桌上推給李潤,說道:“鄂王爺,這個東西,物歸原主。”

  “什麽東西?”李潤略有詫異,接過來拉開袋口,將裡面的東西取了出來。

  一隻光潤無比的玉鐲,玉的表面泛著一層微光,仿佛籠罩著一層薄煙。他默然將鐲子握在手中,那玉的顏色隨著他的動作而變幻而流動,幻化出無數的光彩。

  他呆呆望了許久,才問:“阿阮……讓你們帶還給我嗎?”

  李舒白緩緩點頭,說:“她臨死之前,托公孫大娘還給你。”

  “死……?”他猛然抬頭,睜大了那雙迷惘的眼睛。

  “既然你聽過黃梓瑕破疑案的事情,那麽,必定也聽到此案的線索,從一個歌伎之死而起?”

  李潤恍惚地望著他,仿佛終於明白過來。眉心殷紅的那顆朱砂痣也在蒼白的臉容上顯得黯淡,茶盞自他手中滑下來,在青磚鋪設的地上摔得粉碎,一地青綠色的茶末。

  李舒白輕歎一口氣,說:“七弟,你先收好吧。畢竟這是太妃舊物,還是應物歸原主。”

  “是……”他怔怔應著,手中緊握著這個手鐲。

  李舒白見他神情黯淡,便起身說道:“我剛回京,還有些許事務,既然鐲子送到,就先告辭了。”

  “四皇兄……”李潤下意識地抬手,握住他的手腕。

  李舒白回頭看他。他咬著下唇,低聲說:“我想請四皇兄幫我一個忙。”

  李舒白便又重新坐下,問:“怎麽了?”

  “我懷疑……”他欲言又止,握著手鐲的那隻手,太過用力使得骨節都泛出一種異樣的青色。他霍然起身,向著敞開的門窗外看了一圈,直到確定沒有任何人之後,才用力呼吸著,勉強鎮定心神,說,“我懷疑我母妃,是為人所害。”

  李舒白微微皺眉,轉頭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略一思忖,冷靜地問:“王爺是否覺察到什麽,為何有此一說?”

  他咬緊下唇,重重點頭:“請四皇兄和黃姑娘隨我來。”

  陳太妃本是先皇的妃子,按例應居住在太極宮頤養天年。但她在先皇去世那一夜便悲痛致瘋,太極宮中宮女們侍奉又不經心,當時十來歲的李潤前往探望母妃時,發現她蓬頭垢面衣食不周,便長跪紫宸宮之前,哀求皇帝許他接母妃到王府供養。

  陳太妃被他接回府之後,雖然也時時發病,但畢竟王府伺候周全,總算得以靜養。李潤事母純孝,在王府的正殿後辟了小殿讓她住在自己近旁。如今她雖已去世,但他還是留著她生前居住的,所有一切物事擺放和母親生前一樣,未曾動過。

  李潤帶著李舒白和黃梓瑕進入小殿,裡面陳設著陳太妃的靈位,靈前供著鮮花香燭,使得殿內的氣息略覺沉鬱。

  李舒白與黃梓瑕一起向陳太妃奉香之後,看向李潤。

  李潤將手鐲奉在母親靈前,雙手合十向母親的靈位默默禱告。他神情凝重,許久才轉身,對他們說:“我母妃在臨死前,曾經清醒過一次。她對我說,大唐天下,就要亡了。”

  聽他說出這樣的話語,李舒白與黃梓瑕頓時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凝神靜聽他接下來的話。

  “那時母妃的神智已經不清醒很久了,我也知道她是什麽狀態。可她清醒的那一次,卻真的是神智清明,和平時,截然不同。”他回憶著當時的情形,輕歎了一聲,說,“所以,她當時說的話,絕對不是瘋話,我想,她必定是在父皇臨死之時,知道了什麽事情,才導致瘋癲的——那必然,是個關系極其重大的秘密,不然的話,怎麽會讓她覺得關乎大唐天下,江山社稷?”

  黃梓瑕問:“當時你母妃,是怎麽說的?王爺可以複述給我們嗎?”

  李潤打開鎖著的櫃子,從中間捧出一個黑漆塗裝的妝奩。這妝奩鑲嵌著割成花朵的螺鈿,顏色陳舊,一看便知是久用之物。李潤將它小心翼翼地打開,將那塊昏暗陰翳的銅鏡拆下,露出鏡後的夾縫。

  他又將旁邊另一個小盒子打開,將那張上面繪著三個塗鴉墨團的棉紙取出,折好在鏡子後的夾縫比了一下,說:“我母妃當時,就是從這裡,取出了這張不知被她藏了多久的畫。她取出這張紙交給我,她對我說,這是她千辛萬苦繪好、藏好的,讓我千萬要收好……這可是關系著天下存亡的大事。”

  “可見當時太妃的思緒十分清晰,確實不是癲狂狀態。”黃梓瑕咀嚼著天下存亡這四個字,側頭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朝她微微點了一下頭,又問李潤:“其他的呢?”

  “母妃還有一句話……”李潤略有遲疑,但終究還是說了出來,“她讓我,不要與四皇兄走得太近。”

  李舒白垂眸看著他手中那張棉紙,端詳著那上面三團汙黑的墨跡,沒有說話。

  黃梓瑕略覺尷尬,說道:“然則鄂王爺還是將此事對我們說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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