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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錄:女宦官的宮闈秘事》146.第146章 無人知曉(3)
  呂至元咬緊牙關,含糊道:“我……我去張家偷偷看過她幾次,雖然很小心,但有一次還是被滴翠發現了……於是我便說是來討要彩禮的,想著張家也湊不出這麽多錢來,希望滴翠還是離開京城遠走高飛最安全。誰知她竟那麽傻,真以為我是虎狼父親,竟偷了張家的那幅畫出來給我,說抵十緡錢。我說了不值,她還跟我說,這上面畫的是三種死法。我見第一種剛好像是天降霹靂殺死人,頓時想起剛被我殺死的魏喜敏。於是在殺孫癩子時,聽說他閉門不出,便從第二幅畫中受到啟發,鐵籠再怎麽樣總有縫隙,而我當年在弩隊學過的手藝,剛好可以用上。至於第三幅……”

  他說到此處,嗓音喑啞,再也說不下去了。

  “滴翠遭遇此事……我們都同情她。只是,公主畢竟也算無心之失,錢關索及家人更是無辜,你將他們卷進來,太不應該。”黃梓瑕輕歎道,“而我最佩服的是,你偽裝得太好,不僅騙過了我們,甚至連你親生女兒都騙過了。”

  “可能……是因為我確實對滴翠不好。”他聲音嘶啞,目光落在空中虛無的一處,他看著那裡,就像看見了女兒站在面前一樣,就像即將離世的人舍不得自己身邊唯一留存的東西一般,珍惜地,一寸一寸地用目光丈量著女兒虛幻的面容。黃梓瑕聽到他喃喃的聲音,就像是夢囈一樣:“剛生出來的時候,我就不喜歡這個女兒……她是早產,春娘生下她之後就血崩而死,我只能呆呆抱著剛出生的她,坐在床邊看著春娘的臉慢慢變成白色,又慢慢變成青色……”

  當時他低頭看著自己懷中這個哇哇大哭的孩子,因為這個皺巴巴的小嬰兒,他的妻子沒了。那一刻,他隻想把這個孩子給摔在地上,換回春娘的命。

  可是,她那麽小,早產的孩子,躺在他的臂彎裡跟隻小貓似的,哇哇的哭著,紅紅的小臉皺得跟青蛙一樣,那麽醜陋,那麽柔弱,讓他只能抱緊了她,將臉埋在她的繈褓之上,嗚嗚地哭起來。

  他自小家貧,又去當了十年兵,三十多歲了,他才遇到唯一一個願意嫁給他的女人春娘。他們婚後感情很好,春娘卻始終沒有懷孕。他們四處燒香祈求,終於有了這個孩子,誰知她一到來,就將他原以為可以相伴終老的人給奪走了。

  更討厭的是,她還是個女孩子。

  男孩子丟在草叢裡就能長大,等到稍大些,便可以帶著一起下水摸魚,上山打鳥。會有人陪他同喝一壺酒,同使一處勁兒乾活,血脈相連一起沸騰,這就是兒子,有一天長得比自己還枝繁葉茂,穩健厚實。

  可他擁有的只有一個女兒,柔軟得就似一朵薔薇花蕾,一不小心就會被春風吹折。他只能去求隔壁吳嬸幫她洗澡,羞憤地替女兒洗尿濕的褲子,笨拙地給她梳醜陋的辮子……她一天天在長大,從剝了皮青蛙一樣醜陋的早產嬰兒,長成了那麽清秀漂亮的少女。這讓他越來越擔憂,不知道最終是誰會將這朵薔薇花蕾移走,種在別人家的花盆之中,那之後,她怒放也好,枯萎也罷,他再也沒辦法守護。

  誰叫春娘生的是個女兒呢?留給他的,注定只能是孤獨終老。他脾氣越來越壞,越來越容易大罵乖巧的女兒,越來越羨慕有兒子的人家。

  十七年,一個獨身的父親,拉扯一個孩子,將她從不足四斤的一團肉,養成美麗體貼又能乾的姑娘,這十幾年的辛苦,外人無法想象。他也曾守著發燒的滴翠一宿一宿沒合眼;他也曾守在街口逮住跟別人出去玩的滴翠,劈頭蓋臉痛罵;他也曾在給春娘上墳的時候,割著她墳頭的荒草和她嘮嗑說,女兒長得可真像你啊……

  他也曾經去找了個女人,努力想要生個兒子,可那個女人背著他虐待滴翠,讓他又無法忍受,終於借酒發瘋把她趕走了。那時,他也五十多了,終於死了這顆心。他想,或許自己這輩子,就是這樣了。孤單單一個人,死了,讓滴翠把自己安葬在春娘的身邊,窩窩囊囊就這麽過完了一世。

  時間真快啊,一眨眼,粉團一樣牙牙學語叫阿爹的女兒,已經變成了會在發髻上插一朵白蘭花的少女,嫋嫋婷婷,嬌嫩鮮豔,經常有少年借口買香燭到他家店鋪裡,隻為看她一眼。

  那時他又是擔憂,又是歡喜,他挑剔地打發走一個又一個說媒的人,只因為覺得世上哪個男人也不配自己女兒。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整日笑語吟吟的女兒,竟會因為去公主府送一趟香燭,而忽然遭遇了最不堪的命運。

  孫癩子到處傳揚那件醜事,整個長安城都在津津樂道他女兒的不幸。滴翠偷偷藏了蠟扡要去找孫癩子拚命,被時刻盯著她的他發現,奪下蠟扡給了她一巴掌。

  那是滴翠長成姑娘後他唯一打她的一次。

  誰也不知道,他當時在心裡已經下了決心。

  他要保住自己的女兒;他要以血還血,洗清滴翠身上背負的恥辱;他要驅散她的噩夢,讓她重新再活一次。

  “憑什麽,皇帝的女兒,只因為心情不好,就可以隨意擺布我女兒的命運,將我的女兒打落地獄?”呂至元眼眶裡,渾濁的眼淚順著滿是皺紋的臉頰滑落下來,滴落在青磚地上。他仿佛自言自語的,極低極低地說著,“十七年,我用十七年時間,把自己的女兒從那麽小一個嬰孩,養到這麽好一個女子……我這一輩子,就這麽一個孩子,我只是個最低賤的手藝人,給不了她高貴的門第,給不了滔天權勢,給不了滿堂富貴……可我,就算賠上自己的命,也一定要讓自己的女兒,好好活下去!”

  黃梓瑕隻覺得胸口一陣溫熱的血潮湧動著,讓自己的眼睛酸痛灼熱。她強忍住眼淚,卻忍不住眼前浮現出的,自己父親的身影。

  在益州的時候,她被父親責怪後,任性不肯吃飯。母親端了湯餅過來勸她吃,她一偏頭,卻剛好看見父親躲在庭前樹下,偷偷關注著她。

  被她一眼看見,父親頓時轉過臉,假裝自己只是路過,踱著方步向庭院深處走去。

  她至今還記得,日光將庭樹的枝影投在父親的身上,那一條條清晰的影跡,當時毫不在意,可此時想來,卻依然還歷歷在目,仿佛那種影跡不是映在父親的衣上,而是用血畫在了她的心上。

  她不知道自己發了多久的呆,是李舒白輕輕地碰了她一下,她才回過神。

  呂至元依然跪在堂上,侍衛們已經給他上了枷鎖。

  崔純湛坐在堂上,一拍驚堂木,又頓了頓,才問:“下跪犯人,你殺害同昌公主、公主府宦官魏喜敏、京城大寧坊住民孫癩子,證據確鑿,人證物證俱在,是否伏法?”

  “是。”他聲音果斷而清晰。

  崔純湛朝後堂看了一眼,見皇帝雖然胸口劇烈起伏,卻依然坐在椅上一動不動,便又轉頭問呂至元:“你還有什麽話說?”

  呂至元沉默了片刻。

  站在他斜後方的張行英睜大眼,期待著他會轉頭,對自己說說關於女兒的事情,說一說他要將滴翠托付給自己。

  但沒有,呂至元最終還是沉默地搖了搖頭。

  崔純湛又看向皇帝,皇帝的臉色還是青白,但氣息終於平順了,他嘴唇微動,對著崔純湛說了四個字:“凌遲處死。”

  崔純湛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開口,卻只聽到“撲通”一聲,呂至元的臉色青紫一片,倒在了公堂上。

  在一片驚呼混亂中,周子秦第一個跑去,趕緊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後將他的口掰開看了看,愣在那裡。

  黃梓瑕趕緊問:“是怎麽回事?”

  “他應該是早就在口中藏了毒蠟丸了,不知什麽時候咬破了,現在已經……毒發身亡,無藥可救了。”

  黃梓瑕怔怔地蹲下來,看了他黑紫色的臉,默然無語。

  周子秦看了她一眼,低聲說:“也好。”

  她歎了一口氣,站起來向皇帝回稟,皇帝的手緊抓著扶手,青筋畢現,狂怒道:“死了?就這麽死了,如何泄朕心頭之恨!”

  郭淑妃哭道:“陛下,他不是還有個女兒嗎?這種賊人……必要讓他死也不得安生!”

  皇帝厲聲問:“他的女兒呢?他逃了,朕就要他女兒替他受那千刀萬剮!”

  周子秦頓時嚇得跳起來,黃梓瑕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示意他不要動。

  “陛下……”崔純湛心驚膽戰道,“剛剛……暈倒後被陛下命人架出去的,就是他的女兒呂滴翠。”

  皇帝這才想起之前這件事,頓時勃然大怒,可又因是自己親口下的旨意,只能怒極而無處發泄,狠狠一摔袖子,吼道:“立即搜尋!把整個京城翻過來也要抓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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