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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錄:女宦官的宮闈秘事》162.第162章 一舞劍器(1)
  成都府商旅往來頻繁,街上客棧眾多。他們找了一家乾淨整潔又位於巷內的客棧住下。

  數日奔波疲憊,兩人叫店小二打水狠狠洗了一遍之後,黃梓瑕幫他換了藥,便立即睡下了。

  第二日黃梓瑕醒來,隻覺得全身酸痛。就像她當初從蜀郡出逃時一樣,每日在荒山野嶺之中奔逃,繃緊了全身的神經,一直支撐下來了。可一旦停下來,反而立即感覺到了疲憊,所有的痛楚都撲上來了。

  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茫然望著外面穿戶而來的日光。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自己將去往的方向。窗外搖曳的蜀葵顏色鮮明,被日光暈染著照在她的窗前,深紫淺紅,如同模糊的胭脂印跡。

  她有一瞬間恍惚,覺得自己還是那個使君家的嬌養少女,擁有幾近完美的人生。出身良好,相貌美麗,名揚天下,身邊還有那個與她攜手看花的人……

  那個人。

  她想了一下禹宣,但隨即便歎了口氣。

  在他將她的情書作為罪證上呈給節度使范應錫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徹底結束了。

  還有什麽好想的呢?

  事到如今,想他,還不如想一想今天接下來面對的案子,想一想今日要和李舒白所做的事。

  她穿好衣服,坐在鏡前有些憂慮。之前還能以自己是宦官,男生女相來掩飾,可如今李舒白也是微服,她又怎麽扮宦官呢?而且現在是在蜀郡,見過她的人不在少數,她這般模樣,一眼就會被人看出來的。

  還在想著,外面有人在輕輕敲門。

  她站起走到門邊,低聲問:“誰?”

  “我,有東西給你。”李舒白的聲音。

  她趕緊開了門,李舒白站在外面,將手中的一包東西遞給他。他已經換了衣服,臉上動了點手腳,看來消瘦憔悴,面容普通,只是挺拔的身材依然讓他看來皎然不群。

  黃梓瑕接過他手中的東西,問:“這麽早……王爺出去過了?”

  “嗯,如今我姓王,就叫王夔吧。”他跟著她進內,見她十分自然地打開自己遞過來的小包,拿出裡面的東西,沒有半點驚訝的神色,便對著客棧內的小銅鏡,小心地給自己的臉抹上黃粉,又用了一點膠把眼角拉向下垂,把眉毛塗得濃重,又撲了一點雀斑。

  鏡子內出現了一個少年,相貌普通,無精打采,讓人壓根兒不會多看一眼。

  他隨口問:“你怎麽會易容?”

  “之前跟著捕快們混,什麽三教九流的事情不會?”她說著,回頭朝他一笑,“倒是王爺會這個,比較奇怪。”

  “在大理寺看卷宗的時候,見過描述。”他簡短地說,一邊轉身出了門,“出來用早點。”

  黃梓瑕趕緊束好胸,換了衣服,跟著他走到前方店面內吃飯。

  客棧在巷內,雖然清靜,但也因此沒什麽客人。寥寥幾個坐著用早餐的人,也都是昨晚住宿的客人。

  他們坐在一張桌上用早點,黃梓瑕咬著饅頭,李舒白順手給她面前的餛飩加了一撮切碎的香芹葉。

  黃梓瑕吃了半碗,發覺坐在旁邊桌上的客人們,目光全都看向門口。有些特別誇張的,更是伸長了脖子,就跟鴨子一樣望著前面。

  她手中捏著湯匙,抬起頭,向門口看去。

  一朵輕飄而嫋娜的雲,自門口緩緩地飄了進來。

  不,其實不是一朵雲,而是一個身形纖細婀娜的女子,走進了店內。她看年紀已三十多了,穿著出行時最簡便的窄袖布衫,除了系著頭髮的一根絹帶之外,背上一個包袱,腳下一雙布鞋,通身上下毫無裝飾。

  這樣一個女子,走路的姿態卻比少女還輕柔,如柳枝在風中輕拂的模樣,動人至極。

  這女子裝扮簡素,相貌甚美,但最為吸引人的,是她舉手投足間那種姿態,讓所有看見的人不必看見她的容貌,便覺得她一舉手一投足都是一種賞心悅目的風景,忍不住讚歎起來。

  黃梓瑕一時也看呆了,心想,她年輕時必定是絕色美人,即使現在,風姿也依然奪魄勾魂。

  只是這樣的美人,卻是滿臉哀戚,深懷心事。

  她走到窗邊坐下,心事重重,喝了兩口粥,便呆呆地坐在窗邊,纖手支頤望著外面的青青柳色,一直靜默著。

  李舒白見黃梓瑕一直看著那個美人,便抬手在桌上輕敲了兩下,說:“快點吃完,待會兒還要出去。”

  黃梓瑕“嗯”了一聲,趕緊吃完了剩下的半碗餛飩,等她再看向那個美人時,卻發現她從包袱中取出了一個玉鐲,怔怔地看著。

  黃梓瑕的手,忽然一松,手中的杓子啪嗒一聲,掉落在桌子上。

  那個玉鐲,對她來說,實在是太過熟悉了。

  羊脂白玉的手鐲,雕刻著兩條修長宛轉的小魚,互相銜著對方的尾巴,在水波中轉成一個完滿的圓。因為魚的體內被雕鏤得半空,所以光線穿越而來,顯出一種異常柔美明淨的光線來。而魚的眼睛,是小小的粉白色米粒珠子,鑲嵌在白玉之上,珠光映襯著玉輝,極其精巧,奪人眼目。

  這是禹宣送給她的,那一隻玉鐲。

  這是他中舉後,用郡裡獎勵給他的銀錢買的,曾經伴著她多少個晨昏,她的手腕也早已熟悉那種沁涼的感覺。在她家遭劇變,倉惶逃出蜀郡之時,她身上唯一值錢的,不過頭上一支簪子,腕上一個鐲子。

  誰也不知道,她將它送入當鋪時,懷著多麽絕望的心情。那時她曾經想過,這個手鐲從她手腕褪下,以後,可能永遠沒有再見到的一天了。

  然而,她沒想到,在剛剛進入蜀郡之後,還未到成都,她居然就再度見到了這隻手鐲。

  李舒白見她臉色忽然變了,便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端詳著那隻鐲子,問:“怎麽了?”

  她見那個美人已經將鐲子放回包袱中了,趕緊站起來,對李舒白說了一句“等一下”,便疾步向那個美人走去。

  美人側頭瞥了她一眼,見是個面色蠟黃、長相毫不出奇的少年,便又將眼睛轉了回去,收拾好包袱,站起來準備離開。

  黃梓瑕立即說道:“剛剛姐姐那個玉鐲,我認得。”

  美人果然停下了手,遲疑問:“你……以前見過?”

  她的聲音略帶沙啞,低沉而輕柔,與她本人十分相襯。

  黃梓瑕點頭,問:“不知姐姐從何處得來?據我所知,它的原主人在離開成都之後,便將它在路上當掉了。”

  “這麽說,或許是被當鋪又賣了出去吧……”美人輕輕歎了一口氣,低聲說,“這是我一個姐妹的遺物,我從揚州過來找她,可她卻已經去世了。這隻鐲子……大約是她的情郎送她的吧。”

  黃梓瑕看她的模樣,心下頓時了然,她與姐妹應該都是出身並不好的女子,而她當掉的鐲子,被某一個人買去,送給了她的姐妹。

  黃梓瑕便說道:“世事往往如此,因病、因意外而忽然去世者皆有不少,還請姐姐節哀。”

  美人默然搖頭,卻沒說什麽。

  黃梓瑕又問:“不知那個手鐲,是否可轉讓給我?只因鐲子的原主人十分喜歡那個鐲子,至今還想尋回……”

  “這是我小妹與情郎定情的信物,如今她已不在,這是我們幾個姐妹唯一的念想了,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將它出讓給別人的。”那美人一口回絕她的話,毫無轉圜余地。

  黃梓瑕見她如此堅定,也只能無奈說:“既然如此,請恕在下冒昧了。”

  她轉身走回來,李舒白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問:“那是你的?”

  黃梓瑕低聲道:“嗯,逃出來的時候,在路上當掉了。”

  “還要嗎?”他又問。

  她想了想,又搖了搖頭,說:“算了,於我是個紀念,於她也是,反正意義都一樣。”

  “而且,你很快就要去見到送你手鐲的那個人了,而她卻已經永遠見不到了。”

  李舒白的聲音冷冷淡淡的,黃梓瑕沒想到他已經清楚地窺見自己的心思,不由得心口微微一滯,呼吸也有點艱難起來。

  她低頭吃著東西,一直沉默,不說話。

  他見她這樣,又覺得自己不應說這種明顯是賭氣的話,便轉過了話題,壓低聲音說:“她是雲韶六女的大姐,公孫鳶。”

  黃梓瑕一怔,問:“公孫大娘?”

  “嗯,李十二娘的徒弟,無父無母的孤兒,所以繼承衣缽後便改姓公孫。十七年前她曾上京獻藝,我當時才六七歲,還住在宮裡,至今難忘她的《劍氣渾脫》。沒想到十七年後,她依然是如斯美人,而且技藝應該更加精進了。”

  黃梓瑕心向往之,說:“那麽,她也起碼三十五六了。”

  “梅挽致也差不多這個年紀。”

  黃梓瑕也不覺心中感慨。這兩個當初一起贏得盛名的美人,如今一個荊釵布裙,獨行天涯孑然一身;一個錦衣華服,幽居深宮萬人簇擁。命運的無常,不得不令人感歎。

  然而,究竟是誰活得比較開心,又有誰知道呢。

  黃梓瑕想起她剛剛跟自己說的那個小妹的事情,低低地“啊”了一聲:“這麽說,雲韶六女的小妹,去世了?”

  “第六的小妹,名叫傅辛阮,十七年前不過十二歲,垂髫少女,天真浪漫。如今也該年近三十了。”

  “年少成名,然後又盛年早逝。”黃梓瑕歎道,“看公孫大娘的模樣,恐怕她的死還另有別情。”

  李舒白淡淡道:“你還是先關心自己的事情吧,哪還有空管別人。”

  黃梓瑕點點頭,又不由自主地看向公孫鳶。

  只見她已經收拾東西走到了門口。誰知門口卻有兩個紈絝子弟,笑嘻嘻地攔住她說:“這不是公孫大娘麽,怎麽從揚州到漢州來了?剛好我們昨夜也下榻此處,真是有緣啊!”

  公孫鳶看著面前這兩人,臉色冷淡,理也不理,側身就要走出去。

  誰知那兩人是無賴,隻湊著肩膀,擋著那個門。原本就不到三尺寬的門被兩人擠得壓根兒沒有出門的空隙。

  黃梓瑕微微皺眉,正要起身去為她說話,李舒白卻倒過自己的筷子,搭在她的手背上,示意她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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