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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235.第1235章 有請隱官
  第1235章 有請隱官
  進了大堂,被寧姚臨時拉壯丁的陳平安,走近一條椅子,沒有落座, 伸手輕輕按住椅圈。

  曹袞剛想要開口,卻被玄參搶先,與隱官大人大致解釋了緣由。

  宋高元忍俊不禁,一下子就覺得自己回到了避暑行宮。

  不過確實得承認一件事,年輕隱官一來,他們就輕松了。

  陳平安聽過大略,恍然笑道:“這件事,計較起來, 是一筆糊塗帳, 可以說冤枉了你們,也可以說沒有冤枉你們。因為先前出劍砍王甲的,是我那落魄山的一位供奉,她聽見王甲與金璞王朝的皇帝陛下,喝了點小酒,聊了幾句不是特別中聽的話, 她脾氣不是特別好, 如今在落魄山上,就數她最把供奉身份看得最金貴,所以一個沒忍住,就偷摸遞了一劍, 才有了今天的這場誤會。”

  曹袞終於找到機會,笑道:“看這事鬧的, 是我們給隱官大人添麻煩了。”

  玄參再狗腿, 也說不出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馬屁話,隻好換個說話路數,“得好好感謝虛君前輩, 才能讓我們與隱官大人相見。”

  宋高元環顧四周, 恍惚間如故地重遊,一張張熟悉面孔,浮現腦海中。

  那位飛升境修士還被釘在牆壁上,背對眾人,看不清面容和表情。

  寧姚很了解陳平安。

  既然他開口說了這麽多,就說明遠遠沒到冰釋前嫌的地步,不然他早就讓自己撤掉那十二道洞穿王甲本命氣府的劍氣了。

  謝松花倍感疑惑,以心聲問道:“寧姚變得這麽能打了?因為是一座天下第一人的緣故,所以格外強些?”

  記得上次一別,寧姚還是元嬰境劍修,雖說後邊關於飛升城和五彩天下的消息,山巔皆知,寧姚一路破鏡,最終以飛升境劍修的身份,成為名正言順的天下第一人。

  宋聘雙指並攏,繞過肩頭,輕輕抵住背後那把長劍“扶搖”的劍鞘, 答道:“不好說。”

  她其實是第一個感知到寧姚存在的劍修, 歸功於她這把與扶搖洲氣運相連的佩劍, 境地玄妙,有點像是相互壓勝的關系,

  只有飛升境修士,才會有強弱兩說,所謂的弱飛升,在那文廟鴛鴦渚,先被嫩道人壓著打、再被刑官豪素在自家門口砍掉腦袋的南光照,便是最好的例子。

  而強飛升,其實又可以細分為兩種,劍修只要躋身飛升境,肯定就是強飛升,萬年以來,絕無例外。

  第二種,比如早年在修道路上一騎絕塵、將同時代練氣士甩開極多的皚皚洲韋赦,還有龍虎山天師府的趙天籟,趴地峰火龍真人,而這種飛升境,又有個意思極大的美譽,他們被稱之為十四境候補。

  南婆娑洲那位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當然也在此列。

  南光照之上,龍虎山天師他們之下,這中間的,例如桐葉洲杜懋和荀淵,金甲洲完顏老景等,就屬於那種比較“一般”的飛升境練氣士了,不弱,但是強也強得有數。與火龍真人他們還是有一段明顯的距離。

  而這位道號“虛君”的扶搖洲新飛升,當然跟南光照是一個“輩分”的。

  陳平安倒是比謝松花他們知道更多內幕,南光照的飛升境,其實沒有你們想象中那麽孱弱,他跟嫩道人鬥法,輸肯定輸,但是真要拚命,南光照不至於輸得那麽慘。此外,豪素專門為南光照精心準備一連串的殺手鐧,一位老資格的飛升境,坐鎮自家道場,竟然仍是被人斬首,確實匪夷所思,這才讓南光照坐實了弱飛升的名頭,只不過死人沒辦法開口辯解什麽。

  殺力高如飛升境劍修,勝過一位飛升境練氣士不難,但是想要殺掉某位飛升境,其實很難。

  陳平安雙手插袖,趴在椅圈上邊,微笑道:“虛君道友,不必藏拙了。你假裝得很辛苦,我們假裝不知道,也很辛苦的。既然都是聰明人,就都別把對方當傻子了嘛。”

  那王甲聞言,似乎權衡利弊片刻,有了主意,他不知用了一門什麽神通,身軀化虛,在真身、陰神和陽神身外身皆被劍氣釘住的險峻情況下,他仍是額外多出一副體魄,得以轉身面朝十余位劍修。此人是中年男子的容貌,頭戴一頂金冠,綴有兩千多顆寶珠,矗立有十數棵玉樹,樹頂分別盤踞有一頭袖珍金烏。

  王甲神色自若道:“既然解釋清楚了誤會,不如就此收手?”

  出身底層市井,不事生產,呼朋喚友,年少便有豪俠氣概,衝天志向。相傳王甲誕生之時,便有過路術士見他家茅屋充盈王氣,便與他爹娘說此子他日必是貴人,有半朝帝王之相。

  陳平安笑問道:“我不收手,你能如何?”

  王甲笑道:“殺又不敢殺,就這麽拘著我,意義何在?”

  陳平安卻是答非所問,緩緩說道:“先前聽我那供奉說,虛君道友算定了我會當大驪國師,更信誓旦旦說我繼任國師之日,就是大驪王朝衰敗之始,只因為我有一副色厲內荏的軟心腸,對付山上練氣士,當然可以遊刃有余,卻根本不敢與大瀆以南任何一國大動乾戈,隨意啟釁邊境,因為我見不得山下的人死和死人,走出劍氣長城那一刻起,便要連累大驪鐵騎,一並淪為廢物了。”

  “確實說過。”

  王甲大大方方承認此事,點頭道:“既然隱官大人敢承認是自家供奉出劍傷人,我只是隔洲作壁上觀,說了幾句話而已,有什麽不敢認的。”

  宋聘眉頭緊蹙,蒲禾以心聲問道:“真會如此?”

  他們這些死人堆裡走出的外鄉劍修,早就習慣了避暑行宮的調兵遣將,戰場排布,還真沒想過這種事情。

  司徒積玉臉色陰沉道:“他娘的,再這麽聊下去,好像真沒什麽機會砍死他了。”

  陳平安驀然站直身體,撫掌而笑,“虛君道友,那你是我的知己啊!此事委實困擾我道心久矣。”

  王甲稍微一愣,顯然沒料到他會來這麽一出,只是很快回過神來,王甲望向大堂外,自顧自說道:“我扶搖洲,大好河山,形勝之所,金粉之地,悉數付諸劫灰。”

  “我當時一個仙人境練氣士,必須躲避命中注定的一場兵劫,才有希望證道飛升,自然做不成那位人間最得意的壯舉,當然學不來於老真人的跨洲馳援,理由?當然是我舍不得身死道消,賺個劫灰飄散、百年過後便無人記起的虛名!”

  “怕死避戰,閉關躲劫,又如何?你們又能奈我何?說句難聽的,流霞洲飛升境荊蒿,仙人蔥蒨,哪個不是‘扶搖洲王甲’?”

  “如今我脫劫出關,已是飛升。殺我?你隱官陳平安,真當自己是孤家寡人一個的刑官豪素了,可以說走就走?舍得那座落魄山,舍得那座青萍劍宗?舍得香火凋零的文脈道統不去續?你不敢殺我,寧姚就敢了?呵,五彩天下第一人,可怕的頭銜,令人羨慕的境界,如果我沒有猜錯,寧姚其實已經是十四境了吧?結果呢,來這扶搖洲,便要與宋聘的那把佩劍‘扶搖洲’犯衝,寧姚等著便是了,看看以後還能仗劍趕赴浩然天下幾回,將來能夠盤桓幾天。”

  蒲禾咦了一聲,這廝不要臉得這麽理直氣壯,難怪可以躋身飛升境,自己就差了道行,所以才會不升反降,跌境到元嬰?
  宋聘突然說道:“殺王甲這筆帳,算在我頭上,事後文廟追究,我可以一力承擔。理由也簡單,他是飛升境,欲想成為一洲仙師魁首,而我需要靠佩劍扶搖汲取和煉化一洲氣運,屬於起了一場你死我活的大道之爭。至於冥冥中的命理之類的,我就不管了,反正想管也管不了,隱官大人跟寧姚你們自己承擔。”

  謝松花說道:“算上我,幫著宋聘分攤一下,不過我可不去功德林喝茶,所以寧姚必須答應一事,送我去五彩天下躲起來。”

  王甲搖搖頭,氣笑道:“倆娘們腦子進水了?鐵了心殺我,到底圖個什麽?”

  於樾神色淡然道:“我輩劍修,不作意氣之爭,何必過倒懸山。”

  蒲禾豎起大拇指,“你這老小子,一輩子沒做過什麽厲害事情,唯有這句話說得敞亮,我服氣。以後我再忍不住罵你,你可以頂嘴幾句。”

  王甲從袖中摸出一支白玉軸頭的畫卷,懸空在身前,緩緩舒卷開來,是一幅青綠山水的仙山圖,畫卷中山路蜿蜒,身形芥子大小的入山訪仙者,絡繹不絕,王甲便雙指並攏,將那些一個個畫卷人物撚起,如撚一顆顆花生米,放入嘴中慢慢嚼著,大補道行,被寧姚劍氣持續所傷的一身道氣,竟是漸漸趨於圓滿。重新恢復容光煥發的王甲微笑道:“知道你們不是嚇唬人,真做得出來,但是可惜算錯了一著,你們以為這位年輕隱官,會允許你們付出這麽大的代價?那他就不是陳平安了。”

  宋聘懶得跟他廢話,背後“扶搖”劍就要出鞘,卻被陳平安抽手出袖,虛按兩下,便將那把長劍瞬間壓回劍鞘。

  王甲打了個飽嗝,收起那幅大有來歷的仙山圖,“今日這場誤會,諸位不妨仔細回想一下,我從走出府邸,來到這座大堂,何曾做了什麽?難道陳平安因為聽到了幾句刺耳話,至多再加上被曹袞幾個看穿的一份醃臢心思,陳平安就敢擅自斬殺一個浩然天下的本土飛升境?那他就不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了。”

  “要我說得如何直白,你們才能明白一個道理?扶搖洲飛升境王甲,雖說無功無補於扶搖洲,卻也無錯無過於浩然。”

  “說句實話好了,我佩服你們這些劍修,但是我並不覺得你們在殺力夠高之外,有任何過人之處。”

  “打開天窗說亮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那我就再與你們開誠布公一件事?其實我也是一位劍修。我就不會去劍氣長城。”

  寧姚轉頭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不知為何好像陷入沉思中。

  於是她就沒有出劍。

  即便王甲自己揭老底,承認自己是一位劍修。

  可是寧姚如今連那頭十四境候補鬼物,都殺得。殺個剛剛躋身飛升境的劍修,更簡單。

  任你是什麽十四境候補,與真正的十四境,哪怕只有一步半步之隔,依舊是一道天塹。

  不曾親自置身此境,便不知此境的玄妙神奇。

  只需說眼界一事,比如人間的凡俗夫子抬頭望月,一團朦朧,成為練氣士,便依稀可見月中山巒脈絡,到了陸地神仙,在那天氣清朗時節,竭盡目力,偶爾可見宮闕輪廓。躋身了上五境,稍微屏氣凝神,定睛望去,便無任何月相變化,再沒有弦滿朔望的區別,等到證道飛升,抬頭一瞥,一輪巨大懸空的明月仿佛近在咫尺,觸手可及,月中舊時宮闕與山脈起伏,纖毫畢現。

  可是一旦合道,成為十四境修士,天地間便會多出一條專屬於自身的道路。

  解夢者,可見人間億萬夢境。大道涉及姻緣者,可以瞧見無數條紅線掛空。

  陳平安眼神熠熠光彩,冷不丁以心聲問道:“虛君道友,你跟寶瓶洲田婉,北俱蘆洲婁藐,桐葉洲韓玉樹,熟不熟悉,有沒有一起做過買賣?”

  王甲甚至懶得搭話,這都什麽跟什麽。

  陳平安笑問道:“虛君道友,你說自己是劍修,就是劍修了?天底下還有這種好事?”

  “那我要是早點見著你,何必在劍氣長城牢獄中,吃那麽多的苦頭,才成為一名劍修?”

  王甲剛想要說話。

  陳平安擺擺手,“意有所求,坑蒙拐騙,唬人而已,誰還不會。知己兄,我可是老江湖,論起江湖經驗的豐富程度,宋高元幾個年輕人加在一起,都不如我。”

  看似一直在閉目養神的寧姚視線低斂,快速翻了個白眼。

  曹袞和玄參對視一眼,宋高元這小子,何德何能,名字竟然能夠出現在“幾個”之前?
  不過“知己兄”這個新鮮出爐的綽號,確實挺好聽的。若是王忻水在這裡,定要公道話一句,隱官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照理說,山上山下的論心論跡,如果再牽扯到是非功過,好像自古就是沒有真正掰扯清楚的一筆糊塗帳。只是單槍匹馬行走江湖那會兒,曾聽人言說一個比較勉強的道理,不問過去是功是罪,但看現在是正是邪。”

  沉默片刻,陳平安下意識伸手輕輕拍打椅圈,思量一番,稍稍視線轉移,望向司徒積玉和蒲禾那邊,笑問道:“聽了虛君道友的這些誠摯言語,是不是心裡邊氣歸氣,再設身處地,好像也算合乎情理?至多就是個真小人而已,並非什麽窮凶極惡之輩?”

  司徒積玉點點頭。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可就算今天不做掉王甲,這位虛君道友的徒子徒孫,以後下山遊歷,悠著點。

  蒲禾雙手掌心抵住,搓手不停,說道:“理解歸理解,手癢更手癢。”

  陳平安再看向曹袞他們三人,“所以這個局,很用心,火候極好,因為是專門針對聰明人的。”

  “王甲想要的效果,就是一個不合理,但是合情。”

  “若無謝松花和宋聘兩位劍仙在場,王甲還真不一定會走這一遭,因為你們聰明歸聰明,金丹境界畢竟擺在那邊,劍術還是不夠高。”

  聽到這裡,曹袞問道:“這個王甲,難道是在故意找死?”

  玄參疑惑道:“我們就算中了他的圈套,激憤之下,合力出劍殺個仙人,當然半點不難,殺個飛升境,好像還是很難。”

  宋高元說道:“當然很難,但不是全無機會,謝松花遞出第一劍,宋聘的扶搖跟上,再加上蒲禾他們幾個,至少有一線機會。”

  陳平安點頭道:“這就對了,王甲要的就是這種一點點的可能性,才能不斷積累出一個讓你們情願卯足勁遞劍的結果。如果寧姚沒有現身,他還有更多的激將法,環環相扣,表面上看似退讓,實則牽著你們鼻子走,再不小心打傷屋內一二金丹劍修,尤其是當此地鬥法殃及別處那些孩子,雙方就不死不休了,王甲此行目的,到這一刻,終於達成。”

  “他既不是什麽劍修,之所以說這個,大概是瞧見情形不對,覺得避暑行宮那位僥幸建立不世之功的隱官大人,真是名不虛傳,胸襟廣大,氣度海量,大有唾沫自乾的古風,比起某幾個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年輕人……”

  寧姚聽到這裡,咳嗽一聲。

  提醒某人,你們難得久別重逢一場,
  陳平安隻好收起某門輕易不施展的本命神通,沒辦法,見著了曹袞幾個,總感覺像是身在避暑行宮,忍不住,習慣成自然了。

  “總之,王甲就是故意惹惱我跟寧姚,還有你們的,他可能,我只是說可能,他也不是什麽飛升境,只是個足可以假亂真的偽境而已。”

  “對吧,知己兄?”

  王甲聞言搖搖頭,嗤笑道:“信口雌黃,胡說八道!姓陳的,要不要我祭出本命飛劍?”

  曹袞笑道:“知己兄怎個還急眼了。是劍修就是劍修唄,一屋子人,誰還不是劍修呐。”

  玄參拆台道:“曹袞你被這鄉音連累了,罵人半點不凶。”

  宋高元笑呵呵道:“不算罵人,只是跟隱官大人有樣學樣,可惜天賦和功力都不夠,未曾學到嫡髓,差了好幾個米門神。”

  寧姚揉了揉眉心,早知道就不攔著陳平安了。

  她雖然在飛升城還頂著一個隱官身份,可由於當年始終沒有去過陳平安坐鎮的避暑行宮,哪怕對早年那邊的風氣,有所耳聞,到底不如今天親眼見親耳聞。

  陳平安繞過椅子,雙手籠袖,開始踱步起來,自言自語道:“我曾經去過一趟中土神洲的陰陽家陸氏,一見如故,相談甚歡,當是走過路過不錯過,我便問了陸神一個比較關鍵的問題,嗯,就是那位道號‘天邊’的陸氏家主,問他扶搖洲這條礦脈的橫空出世,是不是那位蠻荒文海留在人間的後手,陸道友比知己兄厚道多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不惜耗費大量心神,專門為此閉關算了一卦,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我當時身邊,帶著兩位飛升境劍修供奉的緣故,又著急趕路,反正陸道友出關的時候,心神萎靡,說你們這扶搖洲,因為當年白也一人劍挑八王座的關系,天象極其紊亂,由於處處山河破碎,地利也是變數很多,遍地的節外生枝,導致他折損百年道行,也隻推算出一個很模糊的事實,就算真是蠻荒文海當年親手埋下了全椒山這處伏筆,也……無害人之心。至於是吉是凶,他暫時沒有定論。這話說得,實在太籠統了,等於沒說嘛,一個局部的事實,哪有資格談真相。”

  “沾了隱官和文聖一脈關門弟子兩重身份的光,我可以隨意翻閱避暑行宮和文廟功德林檔案,再歸功於另外一位陸道友,我敢說自己,對飛升一境的了解,要比飛升境還要透徹和全面。”

  陳平安停頓片刻,轉頭望向那位貼壁的虛假劍修和偽飛升境,“王甲,你是要靠劍仙遞劍,來助你兵解脫劫,真正躋身飛升。”

  王甲默然。

  畢竟言語無用。

  眼前這位遠道而來的青衫客,無論境界眼界,還是城府心計,到底是要比曹袞幾個勝出一大截。

  “那位深謀遠慮的蠻荒文海,扶搖洲這條礦脈,於他而言,不外乎兩種作用,一種是打得到寶瓶洲大瀆以北,蠻荒妖族就可以兩頭並進,分別殺向北俱蘆洲和流霞洲,慢慢啃下前者這塊硬骨頭,後者流霞洲卻是個紙糊的,難度遠遠低於扶搖洲和金甲洲,這條儲量驚人的玉石礦脈,就可以讓朱厭之流的畜生,將其搬遷到金甲洲,不管是按功封賞,讓幾個掌控西線的蠻荒軍帳瓜分掉,還是作為跨海架橋之用,都是有意義的。”

  “第二種,就是算計我那位合道三洲的先生,當然他真正最想要算計的,還是我陳平安,以及五彩天下的寧姚。”

  “他既然想要瞞天過海,就需要借刀殺人。借刀殺人,就又需要一把好刀,在扶搖洲,藏個必須親身入局、來到全椒山這巴掌之地的飛升境大妖,過於扎眼了,未必逃得過文廟的勘察,和陰陽家的法眼和推演。一個怯戰怕死的本土仙人境,就剛好。”

  “見到你之前,我確實有過十數種設想,可是在棋盤上怎麽推衍和演算,哪怕加上陸芝,謝狗,還有柳勖他們幾個,各自秘密傳回落魄山的信息,都不覺得你們能夠成事。但是當我看到你的一刻,就一下子想明白了。”

  “因為你是要以兵解破兵劫,得以脫劫躋身飛升境之際,就是扯動礦脈開啟陣法之時,一位飛升境練氣士失心瘋一般的不惜自毀,才可以導致一洲半壁山河就此破碎陸沉。”

  曹袞他們還好,在避暑行宮,是見過大世面的。

  屋內幾個不曾去過劍氣長城的地仙劍修,聽著那位年輕隱官輕描淡寫的娓娓道來,他們早已背脊發寒。

  王甲苦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陳平安冷笑道:“你知道聰明人,不管是一般聰明、可以騙騙傻子的,還是學究天人絕頂聰明、能夠騙過所有聰明人的,最大的問題在哪裡嗎?在於我們每做一件事,都有所求,不肯落空。”

  王甲歎了口氣,“陳平安,你說的道理說破天去……算我怕了你了!不管你信不信,我也要跟你實實在在澄清一點,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算計。我承認,自己確實不是什麽劍修,也確實如你所料,我需要以外力強行兵解,來渡過自身命理中一洲劫灰、山門覆滅、自身兵解三場兵劫中的最後一劫,謝松花和宋聘的到來,的確讓我喜出望外,我甚至故意喊來金璞王朝的皇帝陛下,都是刻意為之,就算不被落魄山那位供奉砍上一劍,自有手段,與曹袞他們起衝突。”

  他娘的,只靠陳平安這套巧舌如簧的說辭,自己恐怕就算不被寧姚一劍砍死,或是被謝松花他們亂劍砍死,明天肯定就得去功德林吃牢飯了!
  不得不承認,自己如果不是自己,隨便換成個旁聽的,都要相信幾分。

  陳平安這家夥,心真髒!

  難怪能夠當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是自己太過小覷了他。

  王甲是真怕了,再不坦誠幾分,十有八九,今天是要渡劫不成,就此身死道消了。

  他發現陳平安用一種可憐的眼神望向自己。

  然後陳平安問了一個古怪問題,“玉璞王甲,興許知道自己是自己,仙人玉璞,當真亦然?”

  王甲心中驚駭萬分,好像後知後覺,猜想到了一個最可怕的局面,他眼神中布滿了祈求意味,好像在言語一句,隱官救我!

  陳平安其實早已祭出一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從大堂門口到跨過門檻的每一步,甚至是伸手觸及椅圈,每一次輕輕拍打,都是在運轉五行本命物。

  全椒山之內魚龍混雜的譜牒修士和山澤野修,來此碰運氣做點小買賣的凡俗夫子,前者悉數被拋出山外,後者全部被搬山遷徙離開,兩撥人在距離全椒山極遠的一處地界,或是跟下餃子似的,飄落在地,或是憑空更換了站立位置。

  期間也有一些施展手段、不肯挪窩的地仙,等到一把飛劍抵住他們的眉心,就有數了。

  不敢勞駕劍仙禮送出境,他們自己就忙不迭跑路了,畢竟人人心湖當中,都響起了那位劍仙撂下的一番狠話和幾句提醒,“敢跟老子搶錢搶地盤,一個個活膩歪了?飛升境之間的鬥法,也是你們可以趟渾水摸魚的?!”

  “你們在那處山頭匯合,別忘了帶著凡俗夫子一並禦風懸空,有符舟就用上符舟,記得不可雙腳著地,能跑多遠是多遠,誰敢漏掉任何一個凡俗夫子,我回頭就宰個地仙,算是補上一條命。金丹元嬰地仙的人頭不夠,就拿地仙之下的中五境來湊。”

  曹袞幾個,與謝松花他們,屋裡屋外所有劍修,都已經在刹那之間便離開了全椒山地界。

  他們一起幫著那些練氣士和凡俗夫子,盡量遠離全椒山。

  大堂之內,便只剩下陳平安,寧姚。還有那個仙人境瓶頸的虛君道友。

  陳平安說道:“準確說來,你是屍解,再當死士。”

  “在這場陰謀中,還有個不可或缺的關鍵環節,得有一個足可猜出周密‘無心’之用心的大妖,與之巧妙配合。”

  “我一進門就說了,都是聰明人,都別辛苦藏掖了,何苦來哉?”

  “對吧,精通煉物的甲子帳官巷?還是那位與我齊名的綬臣兄?”

  “你們倆怎麽眉來眼去勾搭上了,不如結為道侶好了嘛。放心,紅包份子錢,我下次,再次做客蠻荒,一定會補上的。”

  王甲不受控制,嘴唇微動,響起一位老者爽朗的嗓音,“不愧是南綬臣北隱官,我與綬臣劍仙如此處心積慮,仍是無法傷到隱官分毫。果然能夠讓隱官跌境的,只有隱官。”

  王甲嘴中響起另外一個溫醇嗓音,“如何?我早就說了,不該貪大求全的,能賺一點是一點。”

  又有人插話一句,“隱官大人,我也在,機會難得,咱倆多聊幾句?”

  “陳兄,我如今也有道侶了,那咱倆就別禮尚往來送什麽份子錢了?”

  陳平安將這些鬧哄哄的“敘舊”一並置若罔聞,雙手籠袖,微笑道:“既然聚得這麽齊,估計蕭愻就在旁邊吧?”

  那邊蕭愻果然哈哈笑道,“寧丫頭,我如今在這邊混得還行,第三高位王座,要不要我順手做掉一個湊熱鬧的廢物飛升境,就當是送給你們倆的份子錢啊?”

  寧姚也沒搭話。

  那個“王甲”眼神恢復清明,好似重歸本來面目,看向那一襲青衫,搖搖頭,好像在說一句,算了,事已至此,不用救我了。

  原來陳平安以心聲提醒寧姚,幫忙悄悄遞出細微一劍,他再以飛劍井口月開道,同時用籠中雀又切割出一座隔絕小天地,如此才找到了王甲的真正心神所在,在最短時間內了解了這位修士的某些過往,同時試圖救下真正的王甲,手段迭出,動作極快,以一連串符籙鎮壓人身小天地山河。

  既然寧姚在場,她又已經躋身十四境,作為此事主謀的綬臣便懶得多此一舉,只是將那王甲真身連同陰神陽神和魂魄悉數牽動炸碎開來,更為陰險的手段,在於綬臣有劍氣盤踞在一處王甲神魂不起眼的氣府內,就算陳平安可以借來幾張大符,能夠一舉逆轉一小段光陰長河,也只是讓那看似恢復如常的王甲更加煎熬罷了。

  王甲的真身崩碎景象,就像一樹花開花落。

  寧姚遞出一劍之前。他嘴唇微動,眼神中有一種釋然和解脫神色,他與那一襲青衫,喃喃低語。

  寧姚收劍歸鞘,猶豫了一下,問道:“他臨終之際,跟你說了什麽?”

  陳平安說道:“兩句話,一句是‘與你無關,無需愧疚。’”

  寧姚等了一會兒,問道:“還有一句呢?”

  陳平安有些無奈,給出答案,是八個字。

  寧姚點點頭。

  陳平安沉默許久,想起一事,抬手使勁揉了揉臉頰,說道:“其實很多事情我都是瞎猜的,不過綬臣和官巷腦子不好,經不起詐。我篤定王甲淪為牽線傀儡,最關鍵的一個依據,你知道是什麽嗎?”

  寧姚搖搖頭,“猜不出。”

  陳平安說道:“你想與‘王甲’出劍,那就一定有理由。”

  寧姚說道:“這算什麽理由?”

  陳平安走到大堂門口,跨過門檻,坐在外邊的台階上,摸出那隻朱紅色葫蘆,晃了晃酒壺,輕聲笑問道:“我很好奇,是怎麽能夠做到留力的?”

  寧姚坐在一旁,“你不是很擅長猜別人的心思,好像還有一句口頭禪,‘你猜?’”

  陳平安仰頭喝了一口酒,用手背抹了抹嘴,眯眼笑道:“有你在身邊,我就懶得動腦子了。”

  寧姚說道:“還記不記得我躋身十四境,來到這邊,見著的你第一個分身,寓意是什麽?”

  陳平安說道:“化名陳舊,距離正陽山才幾步路的竹枝派裁玉山,貪嗔癡慢疑中的慢。”

  寧姚一挑眉頭,竟然不是嗔?!

  她還以為是一種製怒的手段呢。

  所以寧姚現身此地,才肯收手。

  既然猜錯了,自己屬於誤打誤撞,寧姚就當沒這回事好了。

  陳平安眼角余光將心愛女子的可愛表情,盡收眼底。她猜錯了,也是對的。

  輕輕搖晃著酒壺。

  陳平安總覺得人間每一隻酒壺上,好像都寫有兩個自相矛盾的詞語。

  豪飲。

  止酒。

  陳平安抬頭豪飲一大口酒水,似乎要想止酒,也很簡單,喝完壺中酒水便可以。

  人間暮春,草長鶯飛。

  方才有人希望那位青衫劍仙做件事。

  “有請隱官,大斬蠻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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