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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514.第514章 報道先生歸也(上)
  第514章 報道先生歸也(上)

  冬至時分,雖是日短之至,人影長之至,實則卻是天地陽氣回升之始。

  寶瓶洲的各國皇帝君主,都會在這一日祭山嶽,即便無法親至,也會讓禮部高官去往山嶽神廟燒香。

  與龍泉郡差不多,梅釉國這邊一樣有過小年的習俗,雖是貧寒人家,按照各地鄉俗,亦要準備餃子、羊肉湯或是糯米飯。

  陳平安三騎啃著市井買來的糯米團,從梅釉國最南部的旌州返程。

  在一處邊境關隘,陳平安停馬不前,讓曾掖和馬篤宜先行過關,陳平安獨自驅馬轉向一座丘壟,登頂之後,剛好有一位老修士緩緩走向坡頂,陳平安翻身下馬,老修士以略顯生疏的寶瓶洲雅言笑道:“你可能不認識我,但是我對你很熟悉了。”

  陳平安微笑道:“辛苦前輩一路護駕。”

  元嬰老修士不理會言語之中的譏諷之意,任誰被一路盯梢,都不會感到舒服。

  老修士笑道:“我曾是桐葉宗的修行之人,所以這一路隱忍,確實辛苦。”

  陳平安問道:“曾是?”

  老修士依舊將一身氣息壓製在金丹地仙的境界上,肌膚之上,光華流轉,如有日月流轉於身軀小天地之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年輕人,似乎想要看出些端倪,到底是靠什麽才能成為那名大劍仙的……朋友?同門師兄弟?暫時都不好說,都有可能。只不過天底下可沒有白白消受的福氣,尤其是山上,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老修士站在小山坡之巔,環顧四周,梅釉國的山水,實在瞧著無趣乏味,靈氣稀薄,更是遠遠不如書簡湖。

  有些秘事,沒有說給這個年輕人,他當下是以陰神出竅遠遊至此,以陽神攜帶那塊用以監視自己的秘製桐葉牌,以此遮掩自己的真正行蹤,避免這場見面被書簡湖那邊察覺。之所以願意冒這麽大的風險,自然有他深思熟慮的考量和算計。他們這夥被玉璞境野修劉老成當做宮柳島座上賓的外鄉人,能夠被精心挑選出來,丟到書簡湖,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他自然不例外。

  只是大道之上,給人賣命,也得看價格。

  他就覺得價格低了些。

  即便他已經被大陰陽家勘定為無望上五境,好歹還是一位擅長廝殺的老元嬰,還有兩百年壽命,若是舍得花大錢吊命,再活三百年都有可能。

  接到這個秘密任務後,他思來想去,總覺得是一個借刀殺人的連環扣,那位上五境的領路人,是給人當做了刀子,自己更是。可惜寶瓶洲不是自家地盤,毫無根基,自己無人可用,不然的話,再找把刀,快一點的,腦子差一點的,說不得自己就是富貴險中求,真能夠撈到一場潑天富貴,當然也有可能是一根線上的螞蚱,借來借去的幾把刀,大夥兒一起完蛋,至於那個連他都猜不透身份的真正幕後人,則就要逍遙快活了。

  老修士問道:“我有一筆互利互惠的買賣,你做不做?”

  陳平安點頭道:“說說看。”

  老修士笑道:“但是我要先得到你的一句承諾,最少百年之內,你陳平安不能與任何人說出我們之間的交易。”

  陳平安問道:“就算我答應下來,問題是你敢信嗎?”

  老修士點頭道:“我不全信,但是打算賭一把,我站在這裡,出現在你面前,已經就是一種證明。山上修行,只要道行比我高,我便看不透深淺,可是與誰朝夕相處這麽久,再看性情,不算太難。你這種人,我也曾經見過不少,多是年輕時候認識的,結果發現你們大多死得早,半道而亡,所以我隻說了這是一場百年之約。”

  陳平安笑道:“快過年了,麻煩前輩說幾句吉利話。”

  這位元嬰大修士微笑道:“我若是與你說些客套寒暄的話,你難道不會疑神疑鬼?還如何做買賣?”

  陳平安覺得這話沒說錯。

  約莫一炷香後,陳平安驅馬下山坡,本就不太好看的臉色,變得面如金紙,坐在馬背上,搖搖欲墜,像是經歷過一場生死大劫,本就孱弱的體魄,幾乎油盡燈枯。

  嚇得過關之後停馬等候的曾掖和馬篤宜,心驚膽戰,大氣都不敢喘。

  先前幾乎整座關隘內外,都看到了陳平安消失處那邊的劍光如虹。

  陳平安搖搖手,“沒事,擺平了,我們繼續趕路,此行返回,路上都不會再有事情,還是老規矩,你們到時候不與我一起返回書簡湖。”

  在山坡那邊,元嬰修士早已撤去障眼法神通,竟是一位姿色平平的中年婦人,眉心處緩緩滲出一粒鮮血,被她以手指輕輕抹去,只是那點痕跡,落在任何一位中五境修士眼中,稍稍打量,都是無比扎眼的存在。

  與那個年輕人做買賣,還算放心,雙方下定決心做買賣後,推敲細節,滴水不漏,幾次試探,年輕人都算應對得體。

  她望向天幕,作揖行禮,虔誠且惶恐,顫聲道:“李芙蕖粗鄙不堪,只能得罪君子,不敢得罪小人,失禮了。”

  片刻之後,天地寂靜。

  婦人啞然失笑,應該是自己多想了。

  如今寶瓶洲大亂,需要那位陪祀聖人盯著人和事,實在太多,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大驪藩王宋長鏡,朱熒王朝皇帝,等等,怎麽都輪不到她和那個陳平安,即使被拘押在水牢底層的劉志茂親口所說,如今陳平安身上帶著那塊“吾善養浩然氣”的聖人玉牌,但是關於坐在一洲天幕的陪祀聖人,她多少知曉些內幕,只要腳下人間沒有太過出奇的廝殺,就不會轉移視線,瞥上一眼,至於類似太平山老宗主親自出手追殺背劍老猿,聲勢實在太大,肯定會被桐葉洲聖人第一時間察覺。

  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

  一些該有的禮數,終歸是多比少好,有比無好。

  離開梅釉國那座關隘後,即將進入書簡湖地界之際,陳平安在一座鄉野村莊附近,轉頭看著身後兩個興致不高的家夥,沙啞笑道:“讓你們擔心了,這一路想事情比較多。”

  馬篤宜捂住心口,“陳先生,你可總算還魂了,這一路上不是發呆,就是皺眉,這都多長時間沒喝酒了,我們兩個都快要嚇死了。”

  曾掖使勁點頭。

  陳平安輕聲安慰道:“遇上了一時半會兒沒能想明白的事情,對不住了。”

  馬篤宜笑問道:“這會兒想明白啦?”

  陳平安搖頭道:“仍然沒能想明白緣由,但是退而求其次,大致想清楚了應對之法。”

  馬篤宜憂心忡忡道:“真沒事?”

  陳平安點頭道:“沒事了。”

  馬篤宜猶猶豫豫,“那陳先生你喝口酒,給咱們瞧瞧,不然咱們不放心。”

  曾掖臉色尷尬。

  陳平安當然沒有真去喝一口酒,笑道:“你們就在這邊停步吧,記得不要打攪附近百姓,都好好修行,相互督促,不可懈怠。我爭取最晚明年開春時分,趕來與你們匯合,說不定可以更早一些。到時候咱們就要往書簡湖南邊走了,那邊瘴氣橫生,多山澤精怪,據說還有邪修和魔道中人,會比石毫國和梅釉國危險很多,你們兩個別拖後腿太多。”

  馬篤宜冷哼一聲。

  曾掖倒是趕緊承諾會勤勉修行。

  陳平安獨自策馬離去。

  不過離開之前,將那根金色縛妖索與幾張符籙交給了馬篤宜,以防意外,再就是記得藏好那根縛妖索,不許輕易現世,一旦被過路野修瞧見,就是一出板上釘釘的天降橫禍。

  涉及生死大事,馬篤宜不敢絲毫怠慢,也沒有開什麽玩笑,只是讓陳先生寬心,他們絕不會這麽不小心。

  陳平安這天露宿在一座荒郊野嶺,陰煞之氣頗為濃重,幾乎可以篤定有厲鬼藏身其中,只是偏偏一夜無事,這讓陳平安有些奇怪,如今又不便展露真實修為,對方又隱匿極深,多半是與一地的山根氣運有所牽連,隻好作罷。

  騎馬緩緩而去。

  憂愁不已。

  根據那個元嬰老修士李芙蕖的含蓄說法,派遣她離開宮柳島的主使,是一位桐葉宗的上五境修士,曾經管著一宗祖師堂的清規戒律,地位尊崇,哪怕是杜懋在世之時,也是相當有威勢的存在,現任桐葉宗宗主都要喊一聲師伯。

  這還不算最讓陳平安憂慮的事情。

  真正可怕的地方,在於這個桐葉宗大修士,如今是玉圭宗的供奉,正是玉圭宗即將選址寶瓶洲書簡湖,作為下宗根基所在!
  玉圭宗,出現在老龍城灰塵藥鋪的荀姓老人,隋右邊未來的修道證道之地,以及更早出現在青虎宮的薑尚真。

  其中薑尚真有較大可能,會是玉圭宗下宗歷史上的首任宗主,但是玉圭宗祖師堂那邊,尚未有確鑿說法,所以猶有變數。

  因為薑尚真始終遲遲沒有趕赴寶瓶洲,也是證據之一。

  至於下宗的首席供奉,自然是宮柳島劉老成。

  那個元嬰修士李芙蕖就說了這麽多。

  由於最喜歡湊熱鬧的薑尚真都沒有露面,反而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原桐葉宗老祖,成為了玉圭宗開道人物,說不定這位大修士,便有了些天經地義的想法,要與薑尚真掰一掰手腕子,爭一爭下宗宗主之位。

  難怪李芙蕖會一路追蹤,伺機而動。

  也難怪蘇高山會對自己不假顏色,要知道連譚元儀都知道一部分綠波亭檔案,清楚自己與大驪千絲萬縷的瓜葛,完完全全不將譚元儀放在眼中的蘇高山,只會知道更多,到了蘇高山這種高位,雖說無法肆意調用綠波亭諜子,但是查閱檔案,甚至是獲悉比譚元儀更多的內幕,不難。

  好在李芙蕖足夠小心謹慎,足夠敬畏那些無法預知的大道無常。

  才與自己演了一場各有折損的苦肉計。

  當然是要從山坡之外的關隘邊境某處,再次重逢。

  能夠在一位老元嬰的眉心處戳出一點傷痕,這個消息傳出去,擱在宮柳島之外的書簡湖千余島嶼數萬野修,誰都不信。

  但是只要劉老成沒有鐵了心坑害自己的念頭,不去主動泄露自己的真正底細,畢竟這意味著劉老成會損人不利己,要與一位未來的玉圭宗下宗的頭等供奉,徹底撕破臉皮,只要劉老成什麽都不說,或是含糊其辭,說點不痛不癢的言語,那麽在原桐葉宗老祖那邊,多半會將信將疑,這就足夠了。

  不過在山坡之上,陳平安仍是關於劉老成以劉志茂飛劍傳訊的那次提醒,隻字不提,並沒有因為要李芙蕖結盟,就以此作為不花半顆銅錢卻無比立竿見影的一顆定心丸,向李芙蕖示好。

  有些事,做不得。

  不然陳平安就要真要好好反省一番,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良心,是不是已經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書簡湖野修了。

  陳平安也好,李芙蕖也罷。

  竟然都不知道,在雙方先後離開關隘後,邊境城頭上,隱隱約約,漣漪陣陣,虛實不定,最終浮現了一位雙方其實都認識的熟人身影。

  如果李芙蕖知曉此事,估計一顆道心都要被嚇破。

  因為這位不速之客,正是在得到那塊道君祁真都要搶上一搶的琉璃金身碎塊後,更加有望躋身仙人境的寶瓶洲野修第一人,劉老成。

  他此次離開書簡湖,本該是去找蘇高山商議大事,當然找了,只是如何返回宮柳島,什麽時候回,還沒有人能夠管得著他劉老成。

  即便是那位從桐葉宗轉投玉圭宗、並且順手偷走祖師堂一件重寶的上五境修士,也一樣不敢對劉老成太過約束,更不敢三番兩次隨便試探。

  上五境的野修,哪怕是在遠比寶瓶洲更加廣袤的桐葉洲,一樣是極其難纏的存在。

  不管劉老成當時為何會出現在那邊,劉老成一揮袖子,收起了幾近仙人境修為的掌觀山河神通,一名山澤野修,總得有一樣或是幾種特別出彩的拿手好戲,殺力巨大卻極其隱蔽的殺招或是法寶,烏龜殼一般庇護陰神陽神的本命物,逃跑,窺探,多多益善,技多不壓身,本事越雜且精,沒有靠山的野修就能活命越久。

  李芙蕖拔地而起,化虹飛掠遠去,關隘上空如冬雷震動,轟隆作響。

  劉老成隨之現身後,微笑道:“好小子,還是講一點江湖道義的,算你聰明。不然……呵呵。”

  劉老成一閃而逝。

  這種命懸一線,那種隱藏在陽關道上的鬼門關,陳平安哪怕親自走過一趟,依舊渾然不覺。

  世人世事往往如此,只是很多時候,不會是生死之大事,而是變成了更加輕巧一些的事情,比如莫名其妙的機遇,毫無征兆的失勢,無緣無故的爭執,突如其來的鴻運當頭,一件件,一樁樁,都教人一頭霧水,或是欣喜若狂,或是叫苦不迭。

  看似皆有定數也,其實不在天命而在人。

  人在做,天在看,即便天不看,一個個旁人也在看。

  至於到底應該怎麽做,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無非是各自環境的不同取舍,以誠待人,唯利是圖,得過且過,皆是可以成為立身之本,唯獨可笑之處,在於這麽個淺顯道理,好人與壞人,許多人都不知,知道了依舊無用,安慰自己世道如此,道理無用。畢竟每個人能夠走到每一個當下,都有其文字之外的潛在道理支撐,每個人的最根本的想法和脈絡,就像是那些最為關鍵的一根根梁柱,改變二字,說已不易行更難,如同修繕房屋閣樓,添磚加瓦,可是要花錢的,若是梁柱搖晃,必然屋舍不穩,或是隻想要更換瓦片、修補窗紙還好,若是試圖更換梁柱?自然是無異於傷筋動骨、自討苦吃的難熬事,少有人能夠做到,年紀越大,閱歷越豐,就意味著既有的屋舍,住著越習慣,故而反而越難改變。一旦磨難臨頭,身陷困境,那會兒,不如想一想世道如此,人人這般,再從書上借一借幾句搗漿糊的處世名言,圖個暫時的心安,不然就是看一看他人的更可憐事,便都是情理之中的念頭了。

  陳平安臨近書簡湖,卻突然撥轉馬頭,向梅釉國方向疾馳而去。

  卻不是跟曾掖馬篤宜相聚,而是舍了坐騎,將其放養在山林,至於日後能否相見,且看緣分了。

  陳平安直接從一條只有樵夫行走的荒蕪小路,徒步翻越山嶺邊境,去找了一個人。

  一個能夠降服心猿的年輕僧人。

  到了那處山崖下,陳平安停下腳步,雙手合十,向高處石窟行禮。

  年輕僧人從蒲團上起身,似乎並無驚訝,還禮,然後伸出一隻手掌,示意陳平安隻管沿著峭壁攀援而上。

  陳平安這一路行來,即便沒有感知到有人跟蹤,始終走得不算太快,稍稍假裝呼吸不如平常順暢些許,至於內裡氣象,自有李芙蕖的獨門秘法幫忙遮掩,但還是需要處處小心,不然害人害己,既要連累李芙蕖,也會讓自己置身於危境。

  如山林猿猴攀岩而上。

  年輕僧人站在狹窄石窟那邊,在陳平安立定後,他才往裡邊盤腿坐下,卻將那張蒲團讓給了客人。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在蒲團上。

  至於那頭心猿,一直閉眼,仿佛酣眠中。

  年輕僧人開口道:“我來自桐葉洲,你們寶瓶洲雅言,我並不熟悉,關於佛理,我本就隻知曉皮毛,又有兩個文字障在,一為你我之間的言語,一為佛法之義與佛經之語的距離,我就更不敢妄言了。”

  陳平安以桐葉洲雅言笑道:“還好,我遊歷過桐葉洲,會說那邊的雅言,勉強可以破去一個小障。”

  年輕枯槁僧人微微一笑,“施主可知桐葉洲有‘別出牛頭一派’的說法?”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我對於佛法,極其淺薄,先前幾次遊歷,也無機會接觸佛經。”

  年輕僧人豎起單掌在身前,“不知也好,少去些心中藩籬。”

  陳平安心念一起,卻輕輕壓下。

  畢竟降服心猿一事,是眼前僧人的大道契機,外人不可輕易提及,就想要詢問一些心中疑惑。

  年輕僧人卻已經笑道:“施主與佛法有緣,你我之間也有緣,前者肉眼可見,後者依稀可見。想必是施主遊歷桐葉洲北方之時,曾經走過一座山峰,見過了一位仿佛失心瘋的小精怪,念念有詞,不斷詢問‘這般心腸,如何成得佛’,對也不對?”

  陳平安目瞪口呆。

  年輕僧人微微一笑,“是了。”

  年輕僧人望向石窟之外,好像看到了一洲之外的千萬裡,緩緩道:“問對了,我給不出答案。”

  年輕僧人繼續說道:“當年取經路上,我既是師父,也是弟子,一身化五而不知,深陷我執迷瘴,偶遇一座與人為善的山精洞窟,好心為我指路,後有風波,結果便是一棒下去,打殺無數。取經之路,在那個時候其實便又斷了,一斷再斷,步步不回頭。依然不知,遠遊一洲又一洲,歷經千辛萬苦,離了這座天下,終於見到了佛國淨土,我卻轉頭而回,手上心中,空空如也。”

  年輕僧人喟歎一聲,望向陳平安,“施主,問吧。”

  陳平安便將心中一些疑問緩緩道出,既有佛經上的疑難,也有處世的困惑。

  年輕僧人便以佛法解惑。

  陳平安只看了幾部崔東山推薦的佛家正經,對於佛家頗為複雜的派系傳承,全無概念,況且也不是特別關心這些。

  純粹是以虔誠問道的心思,聆聽這位桐葉洲遠遊僧人的回答。

  其中有幾處,陳平安印象極深,其中就有因明之學。

  一問一答,回答之外,年輕僧人又有延伸,有些說法,竟然明顯存在著儒道兩教與百家學說的痕跡,僧人對此毫無顧忌。

  當陳平安再無問題的時候,年輕僧人微笑道:“莫怕問了佛法,就會逃禪,這是世人誤解。”

  陳平安笑著點頭。

  他確實敬重佛法,卻也不想真的去當僧人。

  此後與年輕僧人聊了藕花福地那座心相寺的經歷,尤其是與那位老和尚的閑聊,都一一與年輕僧人說過。

  僧人聽得認真,偶有會意,便輕輕佛唱一聲。

  最後陳平安從蒲團上站起身,後退一步,對著這位年輕僧人再次低頭合十,“我已解惑了。”

  年輕僧人隨之起身,低頭佛唱一聲,喃喃道:“如去如來,神秀上座。”

  陳平安退出石窟,原路返回山崖之下。

  年輕僧人望向那張蒲團,再次雙手合十,重複那了後半句,“神秀上座。”

  陳平安不解其中深意。

  隻記起,家鄉那邊,確實有座高山大壁之上,篆刻有“天開神秀”四個大字,最早的時候,與人跋山涉水,走到過那邊,只是那會兒陳平安眼力不濟,加上雲霧繚繞,便是舉頭望去,一樣無法看清。後來還是魏檗帶著他遊歷北嶽轄境,才得以見到。當時是覺得阮師傅之所以選擇那座山頭,作為開宗立派的本山,是因為阮姑娘的名字裡邊帶了個“秀”字。

  陳平安返回梅釉國邊境,在山林之中,竟然找到了那匹馬,它瞧見了陳平安後,朝他飛奔而來,十分親昵。

  陳平安輕輕拍了拍馬背,玩笑道:“才發現咱們倆都瘦了啊。不過你還好,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我這叫瘦骨嶙峋,沒有幾斤肉,風吹即倒。”

  翻身上馬,直去書簡湖。

  腰間刀劍錯,懸掛養劍葫。

  只是如今的陳平安,估摸著當初是這副模樣,紫陽府那晚都不會有江湖險惡的敲門聲。

  也怪不得留下關那邊的江湖老劍客,要說一句不是所有青衫客,都是那劍仙。

  陳平安再次由綠桐城進入書簡湖,依舊在綠桐城將馬匹寄養在那座客棧,還去了那條陋巷,在那包子鋪子,買了四隻價廉物美的肉包子,只是好像現在的鋪子,比起半年前,生意冷清了許多,年輕掌櫃神色萎靡,經常唉聲歎氣。陳平安一路上啃著包子,找到了渡口的渡船,清掃一番,撐船趕回青峽島。

  臨近年關,如今的書簡湖,比起去年,比那間肉包鋪子還要慘淡,去年年末,接連三場鵝毛大雪,書簡湖靈氣增長明顯,連對於過年一事十分淡漠的修行之人,都像是實實在在過了一個好年。不曾想今年尚未結束,就已是這般田地,連同青峽島在內,千余島嶼都需要上繳一半家底,進貢給蘇高山麾下的那支大驪鐵騎,一些個與朱熒王朝以及藩屬石毫國、梅釉國有關的島嶼,真是苦不堪言,大傷元氣不說,還兩邊不討好。

  最可怕的地方,還是粒粟島譚元儀,與素鱗島田湖君、供奉俞檜在內,聯手所有島嶼祖師中擁有地仙修士的,例如黃鸝島地仙眷侶,再次結盟,這次沒有任何爭執,異常精誠合作,主動以書簡湖畔池水、綠桐在內的四座城池為“關隘”,拉伸出一條包圍線,任何膽敢私自攜帶島嶼錢財潛逃的修士,一律抓捕,交給大驪鐵騎方面駐守於此的那幾位負責人,既有鐵騎武將,一位文官,也有兩位隨軍修士,四人分別入駐城池,一座天羅地網,將數萬山澤野修圍困其中,出不得,只能硬著頭皮往自己身上割肉,一箱箱神仙錢源源不斷運往池水城,期間又生出諸多變故和衝突,在死了近百位山澤野修後,其中就有兩位金丹修士,書簡湖這才終於沉寂下來,乖乖夾著尾巴做人。

  據說這才是第一輪。

  接下來一些大的島嶼,還會得到大驪鐵騎的許可,大魚要將小魚和蝦米一並吃了,大肆開拓藩屬島嶼,最終書簡湖當下的千余島嶼,極有可能在一年之內,就會少去三成大大小小的祖師堂,斷了香火,徹底淪為大島的附庸。在這個必然充滿血腥的過程當中,所有膽敢反抗的修士,只有一個下場在等著他們,傳言蘇高山麾下將新設立一個沒有品秩的職位,牽馬修士,意思就是給那些正規的大驪隨軍修士,擔任他們的牽馬扈從,一旦蘇高山撕破梅釉國防線,加上曹枰大軍,兩支鐵騎分兵五處,那就會合力對朱熒王朝形成一個巨大的包圍圈,這撥牽馬修士,唯一的幸運,就是可以通過與朱熒邊軍的戰場廝殺,積攢軍功,有望躋身為底層的隨軍修士。只是十個牽馬修士,能否活下兩三人,成為隨軍修士,天曉得。就算成了隨軍修士,大驪鐵騎還要南下,怎麽辦?
  這個說法,傳得有鼻子有眼。因為經得起推敲,蘇高山那個想錢想瘋了的大驪蠻子,真做得出這種殺雞取卵的勾當。

  但是如今人心渙散,大的勢力早已分崩離析,誰膽敢率先揭竿而起?

  這會兒,書簡湖野修,倒是人人念起劉志茂的好了,當年一個個害怕劉志茂躋身上五境,如今隻恨劉志茂修道不夠專注,不然何至於淪為宮柳島階下囚,無法為書簡湖伸張?
  陳平安登上青峽島,先在山門屋子裡邊坐了會兒,發現並無灰塵,很快釋然,應該是顧璨做的。

  看似違反了雙方的約定,可其實這是好事。

  陳平安走出屋子,瞥了眼湖景。

  一路要經過不少島嶼,想必有心人早已知曉這個消息。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再無登門拜訪的客人,其實上次陳平安由石毫國重返書簡湖,就已是這種寂寥光景。

  俞檜、紫竹島島主、珠釵島劉重潤一眾島主絡繹不絕,先後拜訪,熱鬧得仿佛陳平安才是書簡湖的江湖君主。

  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

  自古而然。

  陳平安樂得清靜,仍是去了橫波府廢墟停留片刻,多看一眼,就能夠多體會一下山上修道的險惡。

  這次顧璨很快就來到橫波府遺址,站在陳平安身邊,“還以為你要年後才能回來的。”

  陳平安感慨道:“接下來要去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可能耗時會稍多。”

  顧璨點點頭。

  陳平安問道:“田湖君找過你沒有?”

  顧璨說道:“找過,說得比較誠懇,還勸我主動放低身架,說我既然是龍泉郡出身,就是一筆不小的本錢,不妨去池水城那邊找一位年紀不大的隨軍修士,說這麽年紀,能夠駐守池水城,肯定來頭很大,與此人打點拉攏關系,說不定可以求個穩妥處境。只是我不太敢相信她。如今她跟韓靖靈還有黃鶴,私底下走得比較近。”

  陳平安想了想,“她勸你去池水城的那些個道理,算不得騙人,只是卻未必就可以得出她那個結果,你沒有答應去池水城找那個大驪隨軍修士,不算錯。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那個所謂極有來頭的隨軍修士,到底是什麽性情,會不會早就被韓靖靈和黃鶴給你下了絆子。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卻可以說些人之常情,比如那位年輕修士若真是大驪豪閥子弟出身,卻能夠投軍入伍,擔任必須上陣廝殺的隨軍修士,就意味著此人不但心高氣傲,不願依靠家族成事,這是其一,而且世家子,往往對你顧璨之前在書簡湖的行事作風,哪怕理解,也不會認可,因為他們熟稔官場規矩,更認可那一套行事準則。所以,我不是說你不去池水城,就一定對,但肯定沒有錯。”

  顧璨轉頭看著陳平安,笑問道:“你怎麽懂這些的?”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自己腦袋,“多看多想,就會少錯一點,並且能夠時時刻刻做好知錯改錯的準備,生死之外,事事給自己留點余地,留有退路。路子不能越走越窄,不然哪天就突然發現身在一條斷頭路的死胡同了。”

  顧璨蹲下身,撿起一塊碎石,隨手丟出,“不也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嗎?”

  陳平安笑道:“那是沒得選的時候,這一點,你得先想清楚,什麽叫真正沒得選了,又為何會走到無路可走的那一步,再想一想,有沒有可能,天無絕人之路,其實還有的選。”

  陳平安也蹲下身,撿起一塊擱在俗世王朝就是僭越的綠色琉璃瓦,“你現在可能覺得有些複雜,那是因為你還沒有搭建起這條脈絡,所以覺得煩,很麻煩。其實沒那麽難,這就像一個人行走在山水之間,逢山鋪路,逢水搭橋,你只要知道如何鋪路搭橋,你就會發現,其實遇上山水阻路,人生的難關,沒有那麽難以過去,當然了,知道了鋪路搭橋的法子,如何找那些材料,也會很累人,自己撿選石子,自己上山劈柴,實在沒了錢,還要與朋友賒欠,甚至是要低聲下氣,去跟自己不喜歡的人借錢,才能鋪好路搭起橋,但是當你過了河,登了山,你就會發現,一切都是值得的。更甚至,到最後你也可能無法成功,但是只有到了那一刻,你才好說一句,我問心無愧了,依舊身陷絕境,再來談先前你所說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就是合乎順序之理了。”

  顧璨低頭喃喃道:“在書簡湖,你就是這麽做的吧。”

  陳平安低頭吹去那塊綠色琉璃瓦的塵土,嗯了一聲,“說句你可能不太願意聽的,我是到了青峽島,對你很失望後,才意識到我們之間的不同,話難聽,但屬於我的真心話,你先聽著。那就是我們在第一次走出驪珠洞天的時候,都會對這個世界很害怕,對吧?”

  顧璨使勁點頭。

  陳平安緩緩道:“但是我們選擇了不同的道理,我在小心翼翼審視著這個奇怪的世界,對於所有出現在我身邊的人,我都竭盡全力去看到他們的真正想法,去學一學他們的好,去想一想他們到底是怎麽能夠變成強者。你呢,是去摸索一條最省心省力的捷徑,我能夠理解你在青峽島的種種艱辛,以及你對你娘親的保護,我都要佩服你,但是有些事情,不是我與你親近,知曉你的苦難,就可以對你顧璨說,顧璨,你做的沒錯。世間的事情,其實對錯分明,千萬別覺得人心複雜,就連最基本的是非都混淆了,我在這裡,說句更混帳的話,哪怕是當個壞人,也該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壞了多少規矩,這樣的壞人,才能夠禍害遺千年。這些,你不懂,而且以前還喜歡不懂裝懂。”

  顧璨歎了口氣,埋怨道:“還不是怪你,這麽晚才來書簡湖,早給我說這些,我肯定聽得進去。”

  陳平安沒有半點生氣,這只是一個孩子的習慣性嘴硬,反而是心中認可的一種顯露。

  與先前在春庭府飯桌上的第一頓飯,以及顧璨那晚承認自己“喜歡殺人”,是雲泥之別。

  陳平安揉了揉顧璨的腦袋。

  顧璨低著頭。

  陳平安輕聲道:“如果你娘親接下來哪天偷偷告訴你,要在春庭府故意策劃一場刺殺,好讓我留在青峽島,給你們娘倆當門神,你別答應她,因為沒有用,但是也不用與她爭吵,因為一樣沒用,你有沒有想過,真正能夠改變你娘親一些想法的,甚至不是你爹,而是你?”

  顧璨抬起頭,一臉震驚。

  陳平安笑道:“怎麽,已經與你說了?”

  顧璨哀歎一聲,嘀咕道:“我有些怕你了,陳平安。”

  陳平安放下手中那塊琉璃瓦,沙啞道:“那是當年在小鎮那邊,我藏得好,許多糟心的事情,都沒有告訴你。”

  顧璨笑了起來,“倒也是,那會兒我哪裡會想這些,成天想著要你買這個買那個,每次你帶著銅錢從龍窯那邊回泥瓶巷,我就跟過年一樣,對了,你真不心疼錢嘛?”

  陳平安搖頭道:“換成別人,我會心疼,在你這邊,沒心疼過。一開始是想著報答恩情,後來不是了,習慣成自然。”

  顧璨突然問了一個問題,“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朋友,可能會感到負擔?”

  陳平安笑了,“這個問題問得好。”

  顧璨嘿嘿一笑。

  陳平安抬起手臂,畫了一條長線,對顧璨認真說道:“第一,我們的人生,一般情況下,極有可能會比老百姓更加漫長,所以我們要看得長遠些,多想一想好的人,好的事,遊歷四方,看過山河萬裡,在人生路途上,我也會遇到過不去的坎,遇到想不通的事,那會兒,我會來找你們幫忙的,不會難為情,所以之前才會與你說,好的朋友關系,如那老酒窖藏,余著一年,就香一分。”

  陳平安輕輕握拳,“第二,顧璨,你有沒有想過,我也見過很多讓我感到自慚形穢的人?有的,事實上還不止一兩個,哪怕是在書簡湖,還有蘇心齋和周過年他們,哪怕撇開與你的關系,只是遇見了他們,一樣讓我心難平,覺得世間怎麽會有這樣的好……人,鬼?”

  陳平安看著顧璨,看著他眼神與臉色的細微變化。

  並且毫不掩飾自己的觀察。

  顧璨與陳平安對視,“陳平安,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嗎?能不能將我娘親送出書簡湖?比如回去泥瓶巷,或者送到我爹身邊。”

  陳平安問道:“你呢?”

  顧璨說道:“你說過,講理和不講理,其實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不講理的代價,我懂了,你說講理的代價,我也想試試看。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行,我和曾掖一起去,你只需要送我娘親離開書簡湖就行了。”

  陳平安點頭道:“好。”

  就像是一直在等待這句話,等了很久。

  顧璨雙手籠袖,陳平安也雙手籠袖,一起望著那座廢墟。

  此後顧璨返回春庭府,關於與陳平安的新約定,與娘親一個字都沒有說,隻說了些安慰她的言語。

  而陳平安則去了一趟池水城。

  那塊大驪太平無事牌,見不著蘇高山的面,見一位駐守此城的隨軍修士,還是分量足夠的。

  結果進了戒備森嚴的范氏府邸後,見著了那位年輕修士,兩人都面面相覷。

  關翳然。

  陳平安。

  人生何處不相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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