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尊巨大的銅人以老銅人為中心，緊緊環繞著蘇瞳。除老銅人之外，他們臉頰上洋溢的都是讓人覺得滑稽的怪笑。

  其中一位巨大的肉山，簡直比所有銅人加起來還要巨大，赫然是蘇瞳在傳承那兩道陰森囚籠前看到的銅奴。

  老銅人低頭看著蘇瞳，如看自己的孫女，他右手不能移動，所以他輕輕地低下了自己的頭，將額頭貼在了蘇瞳額頭上。

  夏元夕覺得蘇瞳在那一群龐然巨物之間渺小得猶如沙塵，身怕她一不小心便被銅人折斷了脖子，但他不敢動彈，而且看那些銅人的樣子，對蘇瞳極是呵護。

  “吾乃誇父！”

  在與老銅人額頭向碰的刹那，蘇瞳腦海裡回響起了一道低沉的聲音。

  原來不是老銅人不會說話，而是它們誇父一族的精神力，需要蘇瞳達到靈師以上識海才能感知！

  “我猜你就是！”蘇瞳緊緊抱著老銅人的額頭，隨他的記憶回到了那戰火紛飛的歲月。

  在老銅人的識海裡，她看到了數枚巨大的星辰，它們綠意盎然，一派生機。

  誇父一族天生巨力，身材魁梧而且不擅言辭，不喜爭執，所以真仙界偶有誇父修士出現，都是曇花一現的傳說。

  也正因為誇父強大善良，所以也經常能看到超級強者們以收服誇父強者成為坐騎為榮。

  不過顯然世上有一種人，野心比收服一位誇父更加瘋狂。

  很快蘇瞳眼中的綠地便被戰火吞噬，無數誇父男女被一位頭帶銅質面具的強者以鐵索強擄而走。

  前方等待著他們的，自然是銅溶宮殿裡那些陰森的牢籠與可怕的銅河！

  發現誇父一族精神抗性極強，無法用萬代奴契完美控制之後，欲望失控的銅溶領主便有了將奴契與金屬煉金接合在一起的念頭。

  他不能容忍自己的馭靈術在誇父身上失效，所以喪心病狂地將掠奪來的銅人一個個丟入銅河中改造。

  只要能收服誇父強者為自己的軍隊，他的實力將得到幾何倍率的暴漲，挑戰仙君仙王指日可待！

  在銅溶君主的野心之下，無數善良溫和的誇父被投入銅河之中，其中大半立即慘死，只有體質較強的少數才勉強活了下來，可是活著也並不意味就通過銅溶君主的考驗，他需要的只是誇父的體魄與力量，並不需要他們愛好和平的想法，所以暴君又對銅人們進行了精神摧毀，令誇父銅人完全失去自我。

  這就是銅溶宮殿中深藏的罪惡，那些在澹台老祖看來由金屬煉金而來的高大銅衛，其實通通都是活生生的誇父族人。

  若是沒有強敵重傷那瘋狂的銅溶君主，說不定真仙界裡某日真能看到可怕的銅奴大軍從平地而起，黑壓壓地遮蔽整個天空，將一方和平淨土完全吞沒！

  澹台老祖，甚至銅溶君主本人都不知道，被改造的誇父銅衛之中，還殘留著幾位頑強守住自己本心的強者。

  他們默默幫助十九家馭靈奴族向傳承宮殿輸送馭靈修士，也是為了某一日有機會掙脫烙印在自己血脈裡那恥辱的印記。

  可是他們不喜與人溝通，是以十九家奴族老祖直至現在才搞清楚它們的來歷。這也是老銅人與蘇瞳之間的緣分。

  若是老銅人不因蘇瞳多次救人的善舉而在她面前暴露自己有靈的事實，強力阻止她走入陷阱送死，若是蘇瞳不足夠聰明，從銅人貌似無情的金屬皮膚下看到他那顆溫柔的心，這場相互間的救贖便不會達成。

  “多……謝……”

  在老銅人對自己敞開的回憶裡，蘇瞳朦朧地聽到了“多謝”二字。

  她的視線仿佛又回到了誇父的故鄉，那由無數群山組成的廣袤大地！站在巨山山巔，一尊渾身皮膚古銅，猶如塗滿蜜汁的高大天神，正對自己笑著露出潔白的齒貝。

  “我們離家太久，想回家看看。”

  “你有我的斧印，你永遠是誇父一族的朋友！”

  隨著聲音在耳中漸遠，蘇瞳的視野又回到了現實，那年輕英俊的天神以然消失，取而代之的便是老銅人淒苦的臉。

  他輕輕放下蘇瞳，率領著身後不足百數的同胞們向著星海深處踏去，他們除了自己，什麽都沒有帶走，已經沒有了對屈辱經歷的不甘，沒有了對受難之地的憤恨，他們太累太累，隻想回家看看。

  “誇父！”

  看著那些銅人們在星間行走，恆星光火顫抖的畫面，不知為何，所有人的心頭都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顏色。

  十九家馭靈奴族雖然飽受銅溶君主的摧殘，可是比起死盡族人的誇父而言，又幸運了太多太多。

  這世上有太多充滿野心的強者，他們為了一已私欲而恣意踐踏著他人原本善良淳樸的美滿。

  比起那些在苦困裡還能欣賞蘇瞳心中美好的銅人，澹台霸天此刻羞得雙頰發青，隻覺得自己這些年來的行徑，已與銅溶君主沒有什麽不同。

  蘇瞳目送老銅人攜族人遠去，心中也百感交集。

  在她看來，那死去的浮雲生與給眾人帶來無盡苦難的銅溶君主其實是一類人，都是肉體的暴君，精神的弱者。

  銅溶君主在十九家馭靈奴祖眼裡雖然極強，可在誇父身上卻馭靈失敗，這讓執著於自己力量的銅溶失去了對自己的信心，繼而放棄馭靈正道，一頭鑽入牛角尖裡。也許多年前重傷他的那個死敵，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靈主大人，十九家歡迎您長期居住。”公儀雲香諾諾地走上前來，對蘇瞳恭敬地提出這個建議。

  “不住了，五十年一約，我不會忘記，不過現在……”蘇瞳看了夏元夕一眼。本來對那六劍真君的提議還有所保留，但她現在實在想看一看，所謂馭靈正道，到底是什麽樣子？

  “我想跟夏元夕走。”

  蘇瞳話音剛落，夏元夕便眉飛色舞起來。要是師傅喜歡的小師妹半路跑了，他回去少不得要遭一陣白眼。

  “封陰你去哪裡？”蘇瞳回頭又看了看封陰。

  後者只是表情奇異地微微一笑，便將自己用衣袍緊緊包裹，揮手向星空踏去。“不用管我，不久我們一定還會見到。”他目光若有若無瞟過夏元夕，似乎鄙視於他臉上那不加遮掩的得意之色。

  “多多自省，才能償還自己的良心債。”看老銅人走後，澹台霸天臉色一直懨懨發黑，蘇瞳輕歎一聲。

  知她是在勸慰，澹台霸天弓腰拜謝，卻是再也不敢看蘇瞳的臉。

  “你們若是有心還債，便幫我將我師傅好好照顧起來吧。”蘇瞳就手一指，眾人這才發現被人遺忘了多時的霍不問之殘魂還盤桓在破碎的傳承宮殿之上。

  他的力量接近枯竭，卻奇異地沒有了之前的暴虐之息，呈現出一抹令人驚訝的平靜。

  師傅？

  十九家奴族老祖對蘇瞳和霍不問之間的猜想終於被蘇瞳親口證實，眾人心中不免又是一陣悸動。

  可是就在蘇瞳手指刹那，那淡薄的殘魂卻突然迅速匯聚於一處，不似那魃怪猙獰可怕的樣子，卻呈現出蘇瞳腦海裡那初到澹台家的青澀異族青年的樣子。

  “霍不問。”

  澹台霸天痛苦地呻吟一聲，就算有蘇瞳勸慰，只怕此生也很難再從自己的愧疚裡得到解脫。看到霍不問的樣子，他便能記起當年澹台蓉站在自己身前羞辱他的場面。就是這被所有人都看不起的異族修士，讓他們十九家多年以來再無靈師可以控制！

  此刻的霍不問，已不再關注奴族老祖們臉上青紅異色的表情，只是輕輕與蘇瞳對視。

  他的憤怒與委屈，被蘇瞳安撫，令他審視自己昔年的過錯，他也曾是殺人如麻的劊子手。若他當年有蘇瞳半分冷靜，半分忍讓，也不至於落到今日的結果。

  “我要走。”

  他動了動嘴唇，沒有人能聽到一個殘魂的聲音，但蘇瞳聽見了。

  心中執念不再，殘魂便化虛無。

  不過他在人間強行逗留太長的時間，只怕現在輪回之所不再收他，待他消失之後，便是永恆的寂滅。

  蘇瞳見風起，霍不問的殘魂漸漸在風中被撕碎消磨，他足下還隻升起微弱的一絲黃泉接引氣息，便情不自禁地向右手搭在了左手。

  “一術之師，一生不忘。”

  蘇瞳身上刹那升起一股奇異的力量，竟將夏元夕輕輕向外推開！

  嘩嘩嘩！

  霍不問的耳邊，細流化為滾滾浪吼。

  隻覺得一陣水氣撲面而來，潤濕著他乾涸生痛，破漏不堪的魂體。他開始下落！足下有著寬厚的河面，無數蓮舟徐徐掠過！

  已近絕望的心，開始有了不應該奢望的期待！

  霍不問想要努力落入一枚通往輪回之處的蓮船，可惜此地根本就沒有他的位置，眼看著黃泉怒浪就要將他拖入濁流之中，頭頂卻又響起一聲仙音。

  “霍師傅，我送你一程！”

  在眾人只見蘇瞳手指自己左臂，在烙印皮膚之上的奇異草紋間挑起了什麽力量，於手指迅速編織，而後完成一發光小物，徑直擲到了霍不問即將消散的殘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