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目光透過百裡九,有一絲感傷與幽涼。他銳利深邃的眸子好像穿透了歲月的蒼涼,眺望到了遙遠的被塵封的地方。
“我們兩人這許多年來一直相依為命,你知道,我為什麽甘願退出,拱手相讓,讓諾兒留在你百裡府嗎?”他突然出聲道。
百裡九點點頭:“我理解你的一片苦心。”
“從她別有用心地接近我,闖進我生活的第一天起,我就從來沒有見過她那樣純真地笑過。我以為,自己用性命為她擋了那麽多的劍,投其所好,買最好喝的酒給她,栽下滿山谷的杏樹,用世間最小心翼翼的呵護對她,她會開心一點,忘記以前的仇恨,活出她原本的樣子。
可惜,她對著我溫婉敷衍地笑,一轉身就可以狠厲地殺人,臉上羅刹一樣的猙獰,無疑是在告訴我,她從來就沒有忘記以往的痛苦,她故意裝出來的笑意裡,全是她喝下去的辛辣的酒,苦澀的藥。滿谷的桃杏,都沒能讓她嘗出一星半點的清甜。
我很高興,她能夠失憶,就算是忘了我,將我當做陌生人看待。當我看到,她賴在你的身邊,那樣爛漫天真地笑,與你跳著腳鬥嘴,我覺得,她就像鳳凰涅槃,重生了一次。這是上天對她的恩賜。所以,不要再試圖去揭開她舊日的傷疤。
在我心裡,與其讓她那樣行屍走肉一般地活著,還不如就這樣欺瞞下去。最起碼,我還可以為她找解藥,延續她的生命,肉體上的一點疼痛對於她來講,算不得什麽,與她曾經忍受過的痛楚相比較,也只是九牛一毛。就這樣,其實挺好。”
“可是,你長期不服用解藥,對你自己的身體也不好,憤怒的蠱蟲會吞噬你的血液,最後造成你氣血乾枯而亡!”百裡九實事求是地分析道,這一定不是諾雅願意見到的。
“我願意!”天煞冷冰冰地道:“與你無關。”
“怎麽沒有關系?你這樣做,會令諾雅一輩子活在愧疚之中。而且,一旦你出了事情,諾雅以後怎麽辦?不要忘記你自己的身份,你是一個殺手,四面強敵環伺,每日裡將腦袋拴在腰帶上,隨時都會丟掉性命的殺手。”百裡九情緒難免激動,努力壓低自己的聲音,不會驚醒屋子裡的人,語氣卻強硬起來。
“我自然有我自己的辦法,給我時間,我一定會為她取得解藥,讓她一生安然無憂。”
“為什麽,對她這麽好?就因為你喜歡她嗎?”
天煞怔仲片刻,幽幽地苦澀道:“這都是我欠她的。”
他繞開百裡九,打開屋門走出去,外面的冷風夾雜著冰涼的雨點飄進來,撲打在他的臉上。他轉頭望一眼諾雅的屋子,搖曳的燈光裡,他扶著門框的手青筋凸起,似乎是在努力隱忍著什麽。
“你來了就不打算見她一面嗎?”百裡九忍不住問。
男人頭也不回:“你願意我見她?”
百裡九搖搖頭,如實道:“不願意。我恨不能將她束之高閣,不願意她見除了我以外的其他男人。但是,你是一個例外,因為我敬佩你,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是真心對她好的人。”
天煞仰起頭,看著外面漆黑的夜空,長歎一口氣:“其實,我心裡恨不能殺了你,取而代之。”
百裡九低聲悶笑,拿出勝利者的大度:“能不能賞臉,一起喝一杯,我很想知道關於她的瑣碎事情。當然,我不勉強。”
天煞摸摸手裡的劍:“那要看你能否打贏了我。”
百裡九喉尖溢出一抹輕笑,躡手躡腳地取了自己的劍:“酒逢知己,棋逢對手,我樂意之至。”
男人與男人之間,有著自己的相處方式,女人永遠都不明白,他們在一場痛快淋漓,甚至是你死我活的廝殺之後,為何還能把酒言歡,一夜暢飲。
諾雅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找到一身泥濘的百裡九,他正醉倒在屋後的杏林裡 ,滿地的酒壇。她很生氣。
“他來過是不是?你和他交手了是不是?你把他趕走了是不是?你為什麽不讓我見他?”
諾雅手裡緊攥著半截衣袖,一連串地詰問下來,滿腹惱怒與委屈:“你就這樣不想讓我見到他嗎?”
百裡九睜開惺忪的醉眼,他的肩頭處有一點傷,並不厲害,被煙雨衝刷了一夜,血已經止住了。他記得昨夜裡,兩人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然後一言不合,就動了手,劍風肆虐,削落了周圍的滿園繁花,碾入泥濘裡,遍地狼藉。兩人閃躍騰挪,打得酣暢淋漓,前所未有的痛快。
自己受傷了,好像,那天煞也沒有佔到什麽便宜,百裡九好像削落了他蒙面的半個面具,不過,那夜太黑了,一星半點的星光都沒有,所以他壓根也沒有看清楚,天煞究竟是怎麽的相貌,有沒有自己長得玉樹臨風,更加討諾雅喜歡。
至於,自己那一劍,有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什麽記號,百裡九就更不記得了。那是一個很能隱忍的男人,即便是自己的長劍刺穿他的胸膛,相信,他害怕吵醒熟睡的諾雅,也不會吭一聲,呼出一個”痛“字。
百裡九搖搖頭,將腦子裡充斥的酒意趕走,一把摟過暴怒的諾雅,緊緊地禁錮在懷裡呢喃,依舊滿身的酒氣:“諾兒,我發誓,我再也不會讓你受這樣的委屈。”
盛怒之中的諾雅頓時停止了拳打腳踢,有那麽一刻的愣怔:“見到有人對我好,你終於有了危機感了是不是?終於良心發現了是不是?”
百裡九也不爭辯,點點頭:“他說,以後我要是敢對你不好,他會殺了我,有個這樣凶悍霸道的大舅哥,簡直嚇死我了。”
“你為什麽不叫起我來?”諾雅還在埋怨,狠狠地擰了他一把:“以後再想要見他肯定就難了。”
百裡九痛得“嘶”了一聲,依舊不肯放手,抱在懷裡,猶如稀世珍寶。
“他不想見你。”
“胡說八道!”諾雅惱羞成怒:“他若是不想見我,就不會這樣心急如焚地趕回這裡來了。”
百裡九心裡五味雜陳,將諾雅攬進懷裡,用生了胡茬的下巴摩挲她的頭頂:“是真的,諾兒,他勸我帶你離開這裡,永遠都不要再回來,忘記關於這裡的一切。”
“為什麽?這裡是我生命的一半,是我全部的回憶,我為什麽要丟掉他,忘記關於他的一切?”
百裡九的喉尖有酸澀的東西在翻滾,哽在那裡,不上不下,他想,若是能把哽在脖頸裡的這塊骨頭吞咽下去多好。
“有些不愉快的東西,忘掉也好。”
諾雅轉過身來,認真地望著百裡九,眼睛裡的堅定和固執那樣明顯:“你全都知道了,是不是?我究竟是誰?他又是誰。”
百裡九躲避開諾雅的目光,望著逐漸透出清朗的色彩的藍天,幽幽地道:“天煞地絕,九鼎一諾,他是九鼎天煞,你是一諾地絕。”
“原來我竟然曾經這樣威風。”諾雅怔仲片刻後,自嘲道。
“你們兩人是近年來叱吒江湖的鐵血殺手,這裡是你們曾經的家。”
“那我為什麽會出現在琳琅閣裡?”
百裡九搖搖頭:“你最後一個任務,是刺殺太子,應該就是如那日公堂上侍衛所言,你失手了,然後身中劇毒,為了躲避太子府的追殺,誤打誤撞,進了琳琅閣。”
諾雅自己心底早就有過這樣的猜測,終於得到了證實:“那他為什麽不願意見我?他在怪我什麽?”
“傻丫頭,”百裡九輕輕地揉揉她的頭髮,眸中滿是寵溺和疼惜:“他若是怪你,怎麽會對你這樣好?你知道嗎?其實是他抓住了在楓林寺暗做手腳害你的人,他甚至在你進了天牢以後,不顧自己的安危,去天牢救過你。他背後為你做了許多事情,怎麽會怪罪你?”
諾雅心裡仍舊有些委屈:“既然這樣,他為什麽躲著我?我一定要見到他,親自問個清楚明白!”
諾雅站起身來:“我這就去追,不信找不到他!”
百裡九一把拽住她的手:“我答應了他,帶你回京,讓你忘掉關於這裡所有不愉快的記憶。他不想見你,就是因為,害怕你見了他以後,會想起那些殘酷的過往。”
“你們不是我,你們根本就不能體會,那種被全世界拋棄,忘記自己親人,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感覺!”諾雅忍不住駁斥道:“你們憑什麽就這樣霸道地替我做了決定?”
“諾雅,你聽我說。”百裡九攔住她的去路,低頭看著她:“殺人並不是什麽愉快的回憶,他說你過去的生命裡,一直都是在不停地殺人,你過得並不愉快,能忘記,那是一種福氣。”
諾雅愣怔在原地,呆呆地望著自己的雙手,難以置信。
百裡九的聲音愈加艱澀,似乎是生硬地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一般,每一個字都帶著撕裂一般的傷痛,血凜凜地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