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裡九被人拉扯著灌酒,許是平日裡沒大沒小習慣了,所以眾人玩笑開得也熱鬧,葷素不忌。
林諾雅酒也喝了不少,不敢貪杯,尋個借口,就想到百裡九的帳篷裡暫且休息片刻,等慶功宴罷,再一起回城。離了人聲鼎沸的練兵場,四周夜色深沉,她又有了五分醉意,看所有的帳篷都是一模一樣,一時竟然分辨不清,究竟是哪一個,迷了路。
正尋摸著,身後有人躡手躡腳地跟上來,小心翼翼地試探著低喚:“小姐?”
諾雅一怔,因為整個軍營除了自己,哪裡還有第二個女人?她轉過身來,見有一士兵隊長打扮的人,正尾隨在自己身後,隔了數步遠,輕聲地問:“小姐,真的是你嗎?”
諾雅隻覺莫名其妙,又看不清那人相貌,疑惑地問:“你是誰?”
那人兩步跨過來,衝著諾雅倒頭便拜:“小姐不記得奴才了嗎?”
她飲了酒,腦子半晌轉不過彎來,迷迷糊糊地搖頭。
“小姐,奴才是方亮啊!”
“方亮?”諾雅不經意地重複他的名字,心裡猛然一凜,酒意頓時醒了兩分,他姓方?他跟方家什麽關系?
“是呀,小姐,以前我是老爺身邊長隨,後來得了他的推薦,從軍西征去了,我們在府裡經常見面的。”
諾雅心裡有忌憚,不敢冒失說話,努力穩穩心神道:“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麽,我也不是什麽小姐,你大概認錯人了吧?”
暗夜裡,雖然離得近了,但是依舊看不清那自稱“方亮”的人什麽相貌,聽著似有哽咽:“方家突遭變故,老爺蒙受不白之冤,奴才也沒想到小姐你竟然還在人世。今日練兵場一見,若非小姐你展露武學競技,仍是舊日風采,奴才絕不敢認。”
諾雅將拳頭握起又放開,心裡糾結半晌,方才沉聲問道:“你說的究竟是哪個方家?小姐是誰?老爺又是誰?”
“方諾小姐,奴才知道您如今步步驚心,需要小心謹慎。您盡管放心,奴才對老爺忠心耿耿,絕對不會將您的身世泄露出去半分!”那人信誓旦旦,雖然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是言之鑿鑿,可見決心。
諾雅懂得世態險惡,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的道理,就單憑他這幾句話,哪裡會信?冷冷地對那方亮道:“對於方家之亊我的確有所耳聞,只是可惜我不是,你認錯人了。”
那士兵“撲通”一聲,雙膝跪倒在地上:“小姐不認奴才,情有可原,我無所謂,只是方家滅門之仇,小姐忘了嗎?那太子為了遮掩罪行,草菅人命,整個方家,全都含冤而死,小姐難道就真能忍氣吞聲,屈辱苟活一輩子?”
“你口口聲聲承了方家的恩情,自己不是一樣苟且偷生?還在這裡大義凜然地教訓起別人來了。”諾雅言語相激,試探他的虛實。
“我承認,我沒有用,拚盡全力,也只能做到一個小隊長的位置,離那高高在上的太子尚且遙不可及,沒有近身的機會。但是我發誓,但凡有可以為老爺報仇的時機,必然粉身碎骨,萬死不辭!否則對不起老爺當初賞我的這塊方家玉佩!”
“玉佩?”
方亮點頭,從懷裡摸出一塊玉佩,遞給諾雅:“這是奴才當初出征之前,老爺親自為我佩戴上的,咱方家的榮譽。”
諾雅顫抖著手接過來,用手摩挲,大小,雕紋,可不就是同自己身上那塊劉海戲金蟾的玉佩一模一樣!
諾雅暗地咬著一口銀牙,指甲幾乎都掐進掌心裡,對於先前三皇子妃對自己所說過的話頓時深信不疑。她將玉佩遞還給方亮,卸下戒心,艱難地道:“你果真願意助我報仇?”
方亮鄭重點頭,信誓旦旦道:“但凡有用得到小人的地方,小姐盡管吩咐,我的命就是方家的,赴湯蹈火,我方亮若是皺皺眉頭,就不得善終!”
面對著這樣忠心耿耿的舊日家奴,諾雅再也無法保持淡定,她在相信自己就是方家千金方諾的那一刻,心裡就有些酸酸澀澀和憤怒的仇恨。她勉強壓抑下這些複雜的情緒,艱澀地問道:“那,那方家人的遺骸如今埋葬在哪裡,你可知道?”
方亮搖搖頭,內疚道:“世態涼薄,老爺犯的又是謀逆大罪,誰不怕受牽累,敢為他收殮骨骸?聽說是被太子下令,直接丟進了亂葬崗。九爺治下甚嚴,我至今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和借口回江西祭奠他們,心裡有愧。”
“方家真的沒有其他人幸免於難嗎?”
“滿門抄斬,太子的親信和當地知府親自監斬,想來應該是斬草除根,不會留下活口。今日見到小姐,奴才都覺得意外,感謝蒼天有眼。”
“那如今京城之中,可還有我......父親的舊部下?能聯絡起來嗎?”
方亮暗自沉吟片刻,方才答道:“有!不過奴才不敢冒險。”
諾雅正想說話,就聽到一旁有腳步聲和相互打趣的說話聲傳過來,方亮立即一拱手,急匆匆道:“巡查過來了,屬下告退,改日再聯絡。”
言罷不敢久留,轉身就消失在帳篷後面,悄無聲息。
三三兩兩巡邏的士兵從練兵場那裡拐過來,見到諾雅,全都笑著熱情招呼:“夫人怎麽不在前面喝酒?”
諾雅慌忙掩飾道:“酒飲得多了,想休息片刻,不過分辨不清哪一個是你們少將軍的帳篷。”
那士兵們都格外熱心,向著前面一抬手:“就在前面,我們帶您過去。”
諾雅搖搖頭:“喔,不用了,我自己過去就好。”
幾人不再堅持,諾雅按照他們指引找到百裡九的帳篷,裡面並未點燈燭,火盆裡的炭火也即將熄滅,烏漆墨黑一片。她摸索著進去,尋到床榻所在,和衣而臥,聞著榻上百裡九留下的氣味,心潮翻湧,說不出什麽滋味。
假如,自己果真是那方諾的話,如今,就不得不面臨著兩個十分嚴峻的問題。第一,自己的身份不能暴露,就算是百裡九也不能知道。第二,就是報仇!而且對象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殿下。自己一不懂武功,二無權勢,孤掌難鳴,如何與他對抗?無異於蚍蜉撼樹!
但是,滅門之仇逃避不得,已是勢在必行。因為太子明顯已經識破了自己的身份,而且早已開始暗中行動,想要斬草除根。
不知道太子為何投鼠忌器,不敢光明正大地揭發自己的身份,公然繩之於法,但是諾雅可以肯定,太子當初暗殺自己,一計不成,勢必還會卷土重來,再對自己動手的。
如今,唯一的庇護,也只有將軍府,若是沒有百裡九,自己也就真正成了路邊一隻螻蟻,太子都不需要伸出手指,就可以輕易取了自己性命。諾雅又有些猶豫了,自己若是對抗太子,勢必拖累將軍府!
若是換在月半以前,她可能也不會猶疑一絲半點,但是如今細思起來,無論是百裡九,還是老將軍,老夫人都對自己不錯。有朝一日,東窗事發,肯定會拖累他們!自己這樣做,豈不是恩將仇報?
想得多了,心裡亂成一團亂麻,矛盾,糾結,掙扎,愧疚,唯獨沒有悲痛,沒有失去親人的那種揪心地疼。
她六神無主,在最無助的時候,想得更多的,是百裡九對自己的好,一點一滴,一幕一幕,全都湧上來,五味雜陳,心裡的愧疚也越來越濃。
門簾一撩,灌進來一陣冷風。
“諾兒?”百裡九站在帳篷門口輕聲喊。
“嗯,我在。”諾雅應聲,有氣無力。
百裡九方才松下一口氣,走進來,從懷裡掏出火折子,點燃了案幾上的燈燭。
“怎麽燈也不點?”他轉頭見諾雅躺在榻上:“是不是不舒服?”
諾雅搖頭:“我就是想進來逃個懶,那些士兵都不依不饒的,招架不住。”
百裡九輕笑一聲,走到她近前,身上帶著一股酒香:“我們有規矩,縱然是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抬著回營,也不能當逃兵,偷偷躲起來。”
“那你就當我是被人抬回來的吧。”諾雅勉強支起身子,強裝笑顏。
百裡九無奈地搖頭,伸過手來摸她的臉:“老湯頭說你這些時日臉色看起來很差,是不是太累了?”
難得百裡九這樣正經地說話,諾雅抬起臉,他正凝望著自己,眸子深不見底。
她心裡一暖,抓過他的手,貼在自己臉側,輕輕地用自己的臉頰摩挲他掌心的厚繭,想起這樣安寧的幸福於自己而言,總有一日會變成奢望,就像水泡,在空氣裡猛然炸裂,消失得無影無蹤。心裡滿是傷感,不覺竟然濕潤了眼角。
“我沒事,可能只是這幾日缺少鍛煉而已。”
“嗯,”百裡九讚同地點點頭:“這幾日太冷,我也不想出去。如果你想在屋裡鍛煉的話,我隨時奉陪。早就整裝待命,只等將軍你一聲令下攻城略地,衝鋒陷陣了。”
林諾雅一腔柔情煙消雲散,一把丟開他的大手,咬牙切齒地指指帳篷門口:“立即、現在、馬上、在我的眼前消失!我不想見到你!”
“遵命!”百裡九痛快地站起身就走,到燭台跟前,一口吹熄了燈燭。帳篷裡立即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現在見不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