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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宮甄嬛傳》二十、千裡佳期難再同
  太醫院諸位原是守在殿外的,聽得動靜飛身便趕進來。玄清來不及將靜嫻送往安靜些的地方,隻好暫時安置在重華殿後殿。事出突然,一應嬪妃宮人都被我要求留在重華殿中不許亂動,為避嫌疑,我與貴妃留在重華殿中照應事宜,德妃入內看顧靜嫻。

  玄凌面色陰沉不定坐在禦座之上,嬪妃們面面相覷,更是一動也不敢動。原本歌舞繁華的大殿中瞬時鴉雀無聲,直如死寂一般陰沉。

  衛臨轉身出來,面色憂懼,回稟道:“回稟皇上,靜妃是因為服侍含有鶴頂紅劇毒的食物才會毒發驚動胎氣破了羊水見紅,幸好她食入不多,諸位太醫一齊救治,尚有力氣產子。”

  “鶴頂紅!”玄凌神色一變,厲聲問道:“宮宴之上何來鶴頂紅?”

  話音剛落,已有內監取過銀針探試靜嫻方才所食的種種食物。銀針依舊雪亮,可見她的食物並無異樣。衛臨問道:“靜妃最後所食是什麽?”

  有宮女指著一盤熏肘花小肚怯怯道:“是這個。”

  我心中驚動,舉目一掃她案上飲食,已然明白過來,指著灑落在地的白玉盞道:“靜妃服食過涵兒的旋覆花湯。”

  衛臨不敢怠慢,徑自取過銀針往已經灑去半碗的花湯中一探,雪亮的銀針才探入湯汁,頃刻之間變得烏黑,那如漆如墨的顏色刺得我心頭髮痛,我指一指自己桌上尚未喝過的旋覆花湯,齒根微微發冷,“再探這碗。”

  衛臨深知我意,換過一根銀針再度探入,銀針亦在頃刻間變得漆黑如夜空。我神色大變,望向玄凌,“皇上,有人要殺臣妾和涵兒,連累了靜妃。”

  驚魂未定的涵兒被我牢牢抱在懷中,玄凌用力摟過我與涵兒,沉聲道:“朕在這裡。”

  未止歇的,靜嫻撕心裂肺地痛呼斷續地一聲接著一聲,似撕裂了黑暗不見五指的夜色。玄清面色蒼白如紙,倏然仰起頭來,目色如電,“是誰?誰要害她?!”

  玉隱緊緊攥住玄清雙手,安撫住他一楞一楞泛白暴起的指節,“王爺,太醫還在救治靜妃和孩子,您別過於擔心。”她目光冰涼涼從眾人面上刮過,“誰要害人,皇上都不會輕饒!有皇上在呢。”

  玄凌的聲音聽來寒冷如冰,“給朕立即查,這些髒東西怎麽會進淑妃和涵兒的飲食裡!”

  慎刑司最擅查這些事,因有玄凌的嚴令,所以格外雷厲風行。殿中靜靜的,過於寂靜的等待格外悠長,簌簌的,竟能聽見殿外有雪子撲落的聲音,是下雪了呢。

  眾人皆束手茫然,或立或坐,連大氣也不敢出。大約兩盞茶的時間,李長已經執了拂塵來稟報,“皇上,飯後甜食皆由禦膳房做了由宮人送來,送淑妃和三殿下甜湯的宮女說到,只在路上遇見出去更衣的榮嬪小主,榮嬪小主還打開蓋子問過是什麽東西,除此之外再無旁人。”

  玄凌的面龐隱隱透出鐵青色,似秋日衰敗的草葉,“赤芍!”他低低喝道,“你過來。”

  眾人目光所及之處,榮嬪一襲青色華裳,端起面前一盞酒杯,盈盈然曼步上前,她三寸多長的指甲塗著明紅的蔻丹,映在琥珀酒杯上美得奪目驚心。她笑盈盈捧了酒盞款步至玄凌面前,指甲不經意在金黃的酒液中劃過,“皇上不要動氣,臣妾先敬皇上一杯,再作解釋如何?”

  玄凌冷眼看著她嫵媚神色,只是默不作聲。榮嬪舉起酒杯良久,神色漸漸僵硬,眼中閃過一絲無奈與絕望,終於收回伸出許久的手。她纖細手指覆於杯口之上,手指微微一顫,舉袖便要將酒往口中送去。

  “她想自盡!”電光火石間,灩嬪忽地大呼,玄清眼疾手快,一掌拍下她正到唇邊的酒杯,“砰啷”一聲脆響,酒杯落在漫地金磚上粉身碎骨。玄清反手抓住榮嬪的手,灩嬪上前幾步,用力掰開她蜷曲的手掌,蔻丹指甲之下,赫然尚有沒有化去的褐色粉末。

  玄凌勃然大怒,狠狠一掌劈在榮嬪面上,“為什麽要害淑妃?”

  “為什麽?”她掙扎不得,冷笑道:“皇上不是一向很清楚麽?”

  玄凌神色冷峻,隻一雙眼底似燃著兩簇幽暗火苗,突突地跳著,“朕容你至今寵渥有加,你還放不下麽?”

  滿腔滿壁的怒火燒得要灰飛煙滅一般,我喚過小允子,聲音清冷如罡風,“她要畏罪自盡由得她,你去給本宮掘了慕容世蘭的墓,將慕容氏族人鞭屍焚骨。”

  “甄嬛你敢!” 額上青筋幾欲迸裂,她無法遏製的怒氣,向我厲聲呼喝。

  “本宮為什麽不敢!”我停一停,“本宮喚你赤芍好還是慕容世芍?”

  她愕然抬眼,“你早就知道了?”

  “慕容家四女,慕容世蘭入宮,一姐一妹都已出閣嫁與官宦子弟。唯有四小姐年幼尚未出閣。四女之中,慕容世蘭與幼妹世芍一母同胞,憐之甚篤,因小妹名字中有個芍字,所以她愛極芍藥。慕容家敗落之時,這位四小姐還年幼,不必隨家中成年女眷充為官妓,依例沒入永巷終身為奴。算算年紀,這位四小姐若還活著,和榮嬪你的年紀倒也相仿。不知你昔日在宮中服侍時可曾見過她?可憐豪門千金,一朝淪落為奴,供人驅役,想想也很是可憐。”

  “你不必假惺惺!”她恨恨道。

  “本宮從來就不願假惺惺!所以本宮一直不想遷怒於你,可你為了她們要本宮和涵兒的命,本宮就要掘墓鞭屍,無需惺惺作態!”我轉眸看著玄凌,“皇上優容赤芍到今日,就是為了要置臣妾與涵兒於死地麽?狼子野心,便是如此!”

  “她是慕容氏的人?”貞妃似玉容顏驚得毫無顏色,驚懼不定道:“今日赤芍只是為慕容氏遷怒淑妃,若是來日遷怒到皇上身上該如何是好?皇上,赤芍斷斷留不得了!”

  物傷其類,唇亡齒寒,貞妃不由緊緊摟住自己的予沛,以護雛的姿態對抗著赤芍冷漠的容顏。

  赤芍盈盈拾裙拜倒,“晨起知道二姐對皇上的心意,所以不願傷了皇上。多年來多謝皇上眷顧。可二姐被甄嬛逼死,慕容氏敗於甄氏之手,臣妾不能不報家仇!”

  我冷笑,“你被人假手多年,真以為慕容世蘭是死於我手麽?”

  玄凌轉過臉去,陰晴未定的神色照映著無數流年美眷在他腦海中浮蕩的波瀾。須臾,他又恢復冷寂的神情,緊緊擁住我與涵兒,吩咐道:“賜死榮嬪。”

  她低低一笑,神色淒豔,若綻放的一朵豔色芍藥,“臣妾早知有這一日,只是不知道是皇上親口賜死臣妾。”

  “赤芍,當年也是朕親自下旨賜死世蘭。”玄凌緩緩吸一口氣,“朕一直想,如果你可以這樣陪著朕,代替世蘭陪著朕,真的,也很好。”

  赤芍怒目向我,神色淒厲而猙獰,似凌亂在疾風中一縷花魂,“臣妾知道,是甄嬛挑唆皇上殺了二姐。”

  “頑固不化!”貴妃冷然道:“即便你已鍾情皇上,也無需如此遷怒淑妃!”貴妃揚一揚臉,李長會意,示意侍衛將赤芍拖走。

  似乎有什麽“喀噠”響了一聲,低頭看去,原來四隻折斷了的染了鮮紅丹蔻的指甲從榮嬪掌心落下,她拚盡了全身的力氣,似一頭凶猛困獸,向我張牙舞爪道:“甄嬛,你一定會有報應!”

  這無法消弭的恨意,是榮嬪留在世間唯一的東西。

  會有報應麽?我無心理會。我隻緊緊抱住懷中身體溫熱的予涵,——他是我的性命骨血,也是他的,拚盡此身,我也不能讓我的孩子受到一點點傷害。

  我的心恰像是這冰冷的數九寒天,淒冷蕭瑟。轉眸,正對上他關懷而悲憫的目光,些許滄桑之意便如流水一般,從心間漫生而出。

  我要護著我們的孩子;而從不知情的他,從此也要守護著他與靜嫻的孩子。

  只是我慶幸,今日的一番驚心動魄,殺機畢現,他,是陪在我身邊的。

  寶鼎香煙,輕緩吐出百合香乳白的煙霧,隨著撲入室的幾縷寒風,嫋娜如絮彌漫在華殿之中。

  人的性命,何嘗不是如這輕煙一般,說散,便散了。

  心思的迷茫散失間,隱隱聽得極細極細一縷兒啼之聲響起,似一縷陽光豁然照開滿心迷霧深重。玄凌扶住我肩膀的手微微一緊,轉首道:“可是生了?”

  產婆手上尚有未曾洗淨的血腥,抱出繈褓中一個孩兒來,歡天喜地道:“恭喜王爺,是位小王子呢。”

  我抬頭,正對上他初為人父的歡喜笑容,我滿心酸澀,如生吞了一枚未曾成熟的橘子一般,連舌底也麻木了。麻木之余,不覺也有一縷碎裂般的歡喜,我撐出得體的笑容,靜靜道:“恭喜王爺!”

  他欣慰的笑意裡漫出一絲苦澀與悵然,注視我道:“多謝淑妃。”他抱著孩子的姿勢小心翼翼的,帶著些手足無措。

  我忽然想起,涵兒和靈犀在繈褓中時,竟沒有福氣得他抱一抱。

  玄清轉首問道:“靜妃還好麽?”

  產婆滿面堆笑,“還好,只是累得慌,人都脫力了。”產婆笑呵呵道:“王爺以後可要好好疼王妃,王妃生得很辛苦呢。”

  玄清微微頷首,“我知道。”他停一停又糾正,“靜妃不是王妃。”

  產婆陪笑道:“都是一樣的,是小王子的生母呢。”

  孩子初到人間,只是一味啼哭,哭得低低的,像幽幽抵上心間的一脈細針,叫人心疼而慌亂。玉隱一手扶在玄清臂彎旁邊,貪婪地看著孩子的相貌,不由自主地露出豔羨之色,格外淒楚。

  恰好有宮人往後殿端了參湯去,一直插不上手的玉隱伸手接過,道:“靜妃怕是睡著,閑雜人等不要進去,我端進去就是了。”

  玫瑰紫的裙裾一旋,似開出一朵開到荼蘼的花,極盡靡豔。她翩然轉進內殿,過了一盞茶時分,端了空了的碗盞出來,交予宮人,“靜妃都喝完了。”她向玄清盈盈一笑,“參湯可以吊氣安神,靜妃很快就會好的。”

  玄清頷首,低頭又去哄孩子,神情專注。玉隱一個失神,手中一滑,碗盞已經落在地上砸得粉碎。玄凌似是覺得不祥,不悅地“嗯?”了一聲,接盞的宮人嚇得魂飛魄散,即刻跪下哀求道:“隱妃饒命,皇上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好容易殿中才有喜慶之氣,李長何等機警,笑容滿面道:“碎碎平安,歲歲平安!這麽一摔,小王子定會福澤綿延,歲歲平安如意呢。”

  玄清素來溫和,亦不以為意,隻含笑接納了李長的祝福。李長見玄凌也未過問,忙使了個眼色,那宮人趕緊將殘渣掃走。玉隱微微松了口氣,面色恢復紅潤,行至玄清身邊,熟稔地抱起孩子,笑吟吟道:“王爺抱得不妥當,所以孩子一直哭呢,應當將他的頭稍稍抬起才是。”

  產婆笑著奉承道:“隱妃尚未生下貴子,可是很有做母親的樣子了呢。”

  我摘下護甲,小心翼翼伸手撫摩新生兒柔軟的胎發,道:“玉隱孩子在你懷中便不哭了呢。”

  玄清亦讚,“你幫淑妃撫育過孩子,靜嫻以後帶著孩子,也要你多照拂才是。”

  玉隱微微一怔,很快笑道:“那是自然的。”

  眾人正圍著孩子,我聽見內殿低低一聲驚呼,很快又如湮沒水中一般無聲無息,不覺轉頭。簾帷一揚,正見衛臨神色慌張從內殿走出,不覺問:“好端端的,可是怎麽了?”

  衛臨“撲通”一聲跪下,頹然道:“靜妃產後毒發,剛剛過世了。”

  夜空有新雪飄下,潔白的雪花被凜冽的風吹得身不由己,當空亂舞,偶爾有飛落進窗內的,不過一瞬,便瑟瑟地化為一粒粒冰涼的水珠。生死無常,亦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仿佛有雪珠融進玄清溫潤的眼眸,漸漸濕潤,漫成冰涼淚意。玉隱抱著懷中幼子,亦低低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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