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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宮甄嬛傳》三十五、勝算
  黑甜香沉的一覺,醒來已不知天光幾許,花宜立在床前服侍我盥洗,口中道:“娘娘好睡,這一覺足有一天一夜。”

  我隨意攏一攏鬢發,懶散靠在床欄上,含笑道:“難得能好好睡一覺。”

  花宜抿嘴笑道:“娘娘好會躲懶,這一覺下來躲開多少請安問候的煩瑣事呢。”

  我想一想,不覺失笑,“是呢。本宮這一生產,各宮自然要來過一過情面。”

  花宜擰了一把熱毛巾為我敷臉,道:“皇上隻叫娘娘歇息,不忙受各宮娘娘小主的禮。”

  溫熱的毛巾叫人覺得溫暖而松弛,我問道:“小皇子和帝姬呢?”

  槿汐一色簇新的湖藍戧銀線米珠竹葉衣裙,整個人亦明快鮮亮了起來,笑著上前道:“皇上屢次來看娘娘未醒,便叫不許驚動娘娘,帶了皇子和帝姬去太后處說話了。”

  我心中另有一重煩難事,隻不便開口,轉念一想甫出生的孩子尚不會睜眼,才稍稍安心,道:“皇上去也好。本宮一時不想見那麽多人,何況她們不過是那些場面話兒,本宮也懶怠費神。若有嬪妃問起,就說太醫要本宮多多靜養。”

  槿汐會意,“這個奴婢會應付。沈淑媛、端妃和敬妃必是例外了,只是眼下得寵的灩貴人和胡昭儀不能不敷衍些許。”

  她提起灩貴人不過是笑語,我生生愣了片刻,癡想中心念如輪急轉,驀地想起她常常碧青色的裙衫翩遷,想起她愛惜地收集那樣多的合歡花,想起她說“最美的合歡只在鏤月開雲館”……電光火石的瞬間,種種不經意的細節重疊彌合,心中如幽藍閃電劃過黑沉天際,豁然清亮開朗,竟原來——她有著和浣碧一樣的心思……

  清晰之下種種疑惑皆有了分明的答案。

  夜宴上中途缺席更衣的人,不只是我和胡昭儀,亦有她在其中,只是我不曾上心罷了。那首情意婉孌的“心悅君兮君不知”,果真是對“王子”而發的啊而她那隻溫順無比的“團絨”雖不傷人,可是它柔媚幽長的叫聲卻最能引聚群貓。更何況那一日,隻稍她稍稍留心,必能瞧出我掩飾不住的對貓的害怕。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若非是被她察覺了蛛絲馬跡,何至於要對我下如此痛手。

  呼吸間有幽涼的氣息流轉,一絲一縫牢牢透進天靈蓋裡。須臾,竟是一縷淺笑浮上臉頰。

  他自愛他的,她亦愛她的,未必息息相關。而女子的怨妒之心,竟是如此可怖!

  我微微側首,鮫綃團紗的落地帷簾將漸涼的蕭瑟秋風漫卷在了外頭,隻余柔和的清盈似珠的瑩光柔和閃爍,迷蒙若流水徜徉,隻叫人覺得不真切。

  倒是浣碧進來道:“敬妃娘娘過來了,小姐可要一見。”

  我微微沉吟,闔眼思忖著道:“眼下我也乏著,去告訴敬妃謝她的盛情,待我好些再親自請她來小聚。”

  眾人素來知道我待敬妃客氣,她又是朧月的養母,身份自不一般,聽我如是婉拒皆是納罕不已。槿汐笑笑道:“皇上很快就要帶皇子與帝姬過來,若敬妃娘娘在倒也不方便。”

  我微微一笑,隻安靜躺著養神。果然不過一炷香時分,玄凌便喜色洋溢地回來了,臉上的笑容還不及退去,見我醒來更添了一重歡悅。

  我含笑欠身,“倒有勞皇上先帶著皇子和帝姬去給太后請安了。”

  他握一握我的手腕,笑道:“你我夫妻,還用說這樣生分的話麽?”又問:“可覺著身子好些了?”

  他這樣親昵的口氣,我脈脈含笑道:“那麽夫君勞累了,且喝口甜湯潤一潤吧。”

  他顧不得喝,喜滋滋道:“你不曉得咱們的孩子有多乖巧。ru母抱著到母后面前,竟一聲兒也不哭,母后歡喜極了。”

  大約是起風了,臨窗的樹枝敲在朱色窗棱上“篤篤”輕響,歡快如鼓點。我委婉道:“徐婕妤生育二皇子極為辛苦,聽聞又落了產後失調,皇上今日可也帶了二皇子去給太后請安?徐妹妹必定歡喜。”

  玄凌提了提我蓋在身上的錦被,仔細的掖好被角,笑道:“曉得你是顧慮周全的人,若不帶沛兒去,燕宜吃心不說,你更要不安了。”

  我含笑沉吟:“沛兒?皇二子的名字可定了是予沛麽?”

  他頷首,隨手舀著盞中的銀耳,笑道:“燕宜很喜歡這個沛字。”

  我嫣然莞爾,“豐足為沛,是很好的意思,臣妾聽了也很喜歡。”我停一停,拉著他的手帶一點撒嬌的意味,“那麽也請皇上賞個恩典,給臣妾一雙兒女定個名字罷。”

  他笑著刮一刮我的鼻子,“朕斟酌了好久,咱們的孩子不比旁的,定要好好想一個極好的名字才不算辜負。”他微微垂下臉,臉頰有光影轉合的弧度,無端添了一點柔情的意味,“燕宜自生產後就怏怏不樂,難得有她高興的事,朕也自然會順她的心意。”

  我微微覷他的神色,試探著道:“聽聞徐婕妤產後失調,想來也不是什麽大毛病,好好將息著也就是了。”

  玄凌握住我的手腕,微微用力,“若真只是這般就好了,燕宜產後鬱結不堪,唯有看見沛兒時才高興些。因著這鬱結人也不大精神,朕知道榮更衣的事傷了她的心。”他略略有幾分虧欠,“那日的事也是朕在興頭上莽撞了些,所以除了循例晉封她為貴嬪之外,朕也會好好替她擇一個封號。”

  有片刻的沉默,我才要出言安慰,他卻已然釋然了,仿佛在安慰自己,“然而皇后說得也對,燕宜的心胸的確是小了些,不是嬪妃該有的氣度。”

  我微微愕然——他的虧欠也不過如此,甚至不如天邊的一片浮雲。然而我隻微笑道:“往後多歷練著些也就好了,誰沒有這樣年輕的時候呢,何況徐妹妹又是這般冰雪聰明的。”

  玄凌不覺釋然,順手折下榻邊青瓷螺珠瓶中供著的一穗鈴蘭簪在我鬢邊,含笑道:“論起詩書文墨來,燕宜大約是和你不分伯仲的,隻政事文史不及你通曉罷了。”

  我聞言端正神色,低首道:“皇上殊不知婦人乾政乃是后宮大政,臣妾如何敢稱通曉政事呢?如此說來倒是臣妾狂妄了。”

  玄凌亦正色了,搖頭道:“婦人乾政這句話原是防備那些心懷鬼祟、恃寵生驕的人,嬛嬛最能為朕分憂,難道多讀幾本政書就成了邪魅之人了麽?!”

  我怯怯,憂然轉首牽住他的衣袖,“臣妾能再陪伴四郎左右、誕下孩兒已是上天庇佑,如何敢不謹言慎行?譬如四郎方才的話,原本是稱讚臣妾的,可是人多口雜、以訛傳訛,安知他日臣妾是否會因此事而受宮規家法嚴懲,臣妾實在承擔不起任何流言飛語了。”向來天子明黃衣裳皆用金線織成錦繡山河,那金線本是織了金絲的絲線,不比尋常絲線的柔軟服帖,總有一股剛硬氣。

  然而我曉得,這世間的剛都能被柔克住。

  玄凌沉默聽罷,不覺色變連連冷笑,“說起此事最是叫朕生氣,你懷孕進宮之後多少流言在朕耳邊刮過,說你腹大異於常人,所懷必定非朕之子。如今你誕下雙生子,恐怕她們到了你面前連舌頭也要打結了。”

  我掩袖依依而笑,“四郎這話好刻薄!聽聞宮中諸位姐妹都曾想來給臣妾道賀,只是臣妾實在無力相見罷了。時至今日,想必眾人的誤會都已解了,大家見面時依舊能和睦就好。”

  玄凌微露鄙夷神色,“如今她們還有什麽舌頭可嚼,隻得拜在你腳下俯首而已。成王敗寇、表裡不一,可不只是朝堂上的男人會用。”

  我伸手撫一撫玄凌的眉心,柔聲道:“豈能事事盡如人意,面子上轉圜得過就好了。”

  他仿佛在思索什麽,眼底有濃密的柔情洶湧上來,他忽然擁抱我,用力地,“嬛嬛,你與朕是夫妻,但願不會如此。”

  我牢牢望住他,輕輕低吟,“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1)只要四郎時刻相信嬛嬛,咱們就是至親夫妻了。”

  他吻一吻我,有冰涼的觸覺,觸覺之外更覺他唇紋的凜冽深邃。我驀然一驚,緩緩閉上了雙眼。

  須臾的寧靜,時光簌簌地隨著錯金小獸爐裡的青煙嫋嫋搖過,似無聲的風煙。打破這寧靜的是玄凌的一句話,“朕一直有句話想問你,那晚你怎麽會突然動了胎氣就要臨產,不是還有兩個月的日子麽?”

  我知他起了疑心,緩緩松開他的懷抱,捋一捋鬢角垂下的曼妙花枝默然不語。浣碧遠遠侍立在窗下,聽得這話不覺唇角微微一動,見她方要啟唇,我微一橫目,已經笑靨如花,“浣碧去端燕窩來,嘴裡發苦想吃些甜潤的。”轉首看向玄凌道:“大約臣妾身子重,腳步重些驚了永巷瞌睡的貓,那貓受了驚嚇發昏撞在臣妾肚子上。雖說虛驚一場,到底是捏了把汗,臣妾以後必定格外當心。”

  他的目光中的疑慮漸次深邃,“果真麽?”

  “是”,我仰起頭,眸光堅定而沉靜,“皇上方才還說要相信臣妾,那麽臣妾現下所說,皇上就該相信,——沒有旁人,只有貓。”

  他的目光良久滯留在我的面龐上,起初的如冰堅冷漸漸化作秋日靜水般的沉粹無奈,他摩娑著我的面龐,“無論是人也好貓也好,朕明白你的意思——你不願意后宮再起風波。然而……”他的眸中驟然閃過一絲雷電般的厲色,“這事原本是無頭亂子,你又執意不肯說,朕不深究也罷。只是種種是非都是出自那些閑極了的口舌,朕倒要好好瞧瞧,看她們還要嚼出哪些閑話來!”他怒氣愈盛,“朕必要好好治一治,否則朕的后宮豈不成了流言肆意之所,傳出去叫萬民笑話!”

  我心平氣和瞧著他,愈加低柔婉轉,“皇上不要生氣罷。后宮女人多,閑極無聊說幾句是非也是有的,未必是有心。再論起來,后宮的事再大也不過是女人的事,自有皇后娘娘做主,皇上何必趟這淌渾水,反叫人落了偏心臣妾的口實。——終究,皇后娘娘是最賢德良善的。”

  最末的話,我說得輕緩,然而極誠懇,字字扎實落在了玄凌耳中。他不覺失笑,“你還怕落人口實,——滿宮裡誰不曉得朕偏疼你,朕就是要她們曉得,才不敢再輕視你半分!”他停一停,眉心的褶皺裡凝住了幾分失望與不滿,“皇后從前是擔得起‘賢德’二字,如今也是耳根子軟了,不知是否年紀大了的緣故。”

  我容色謹慎,“皇后娘娘麗質天生,保養得宜,望之如三十許人。”

  “三十許人?”玄凌輕輕一嗤,“皇后比朕還年長——昨日見她眼角也有皺紋了。”

  我靜靜聽著不語,半晌才含笑道:“好好的說起這些傷感話來了。臣妾隻說一句,請皇上喂臣妾喝了這盞燕窩罷。”

  玄凌嘴角輕揚,卻也微笑了,如此一盞燕窩吃完,卻聽得門外小允子稟報,“皇后娘娘鳳駕到——”

  我猛地一怔,皇后身份矜貴,向來不輕易到嬪妃宮中,上次為了槿汐之事大興風lang,如今——我心裡一沉,隻覺得厭煩不已。

  皇后頃刻已經到了。我自不能起身相迎,她也十分客氣,滿面春風道:“淑妃好好躺著就是,如今你是咱們大周最有功之人了。”說罷忙向玄凌見禮。

  皇后著一身紅羅蹙金旋彩飛鳳吉服,在金掐玉赤金雙頭曲鳳步搖的奪目珠光中容色可親,仿佛歡喜不盡的樣子。然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迫人母儀,教人不敢小視。我忙謙道:“臣妾如何敢當,多得皇后庇佑才是。”

  與皇后的鄭重和威儀相比,正在養息的我自然是容儀清減,不過是一襲梨花白素錦寢衣,頭上釵環幾近於無,隻簪著幾朵藍銀珠花作點綴。皇后看見槿汐在旁,倒是很高興,道:“聽聞皇上賞了你和李長好大的臉面,果然給你主子爭氣。其實尚儀也還罷了,你年紀不小,有個好歸宿是最好的。”槿汐屈膝謝過,隻依依侍立在我身邊。

  皇后親親熱熱拉過我的手道:“身上可覺著好些了?生養孩子雖比不得旁的,也是在鬼門關上走一圈的事,莞妃可要好好養息著,來日才好繼續服侍皇上。”說罷又問我如今吃著什麽湯藥,用些什麽滋補之物,事無巨細皆關懷備至。

  玄凌本隻淡然聽著,不發一言,忽然淡淡一笑,似喜非喜看著皇后道:“皇后這話若有心問一問太醫豈不是比問嬛嬛更來的清楚,倒費她說話的精神。”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笑得燦爛若花,對玄凌的話仿若絲毫不以為意,隻笑吟吟道:“太醫歸太醫,臣妾身為皇后為皇上打理后宮之事,理應關懷嬪妃。”

  皇后的話自矜身份,說得滴水不漏,我縱使怨恨亦不免心服,暗自思忖不知何時才能有這般城府與沉穩。我不覺看了玄凌一眼,輕輕道:“多謝皇后關愛。”

  皇后嘴唇微抿,銜了意思淡薄而端莊的笑容,緩緩道:“臣妾方才去看了徐婕妤和二皇子,徐婕妤難產傷身,少不得要好好調理了身子,只怕一月兩月間還不能服侍皇上。倒是二皇子……”皇后微微沉吟,仿佛思量著要該如何說才好。

  果然玄凌懸心,道:“沛兒如何?!朕早起去瞧過還是好的。”

  皇后雲鬟高聳,額前的幾縷碎發亦被挽成婉約合度的樣子,光線明暗之下在面上留下幾道曖昧的影子。她微微垂下雙眸,“二皇子現看著甚好,只是太醫說二皇子是在母胎中積弱,一定要好好撫養,只怕一個不小心……”

  玄凌微微蹙眉,“這話太醫卻不和朕說……”

  皇后露出幾分謙和體貼的神色,婉轉道:“皇上正在興頭上,太醫如何敢來潑皇上的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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