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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宮甄嬛傳》第四十六章 巴上夜雨時
  這以後的第三日,常在方淳意承幸。乾元十三年十二月初九,常在方氏進良媛,美人史氏進貴人,賜號“康”。我的氣勢亦隨之水漲船高,漸漸有迫近華妃之勢。

  自我稱病,淳兒與史美人都奉旨遷出棠梨宮避病。我身體安好後,玄凌也無旨意讓她們搬回。偌大的棠梨宮隻住著我一人,長久下去也不像樣子。如今二人都已晉位,淳兒又是個單純的性子,我便思量著讓淳兒搬回西配殿居住,方便照應。至於史美人,我對她實在沒有多少好感,加上她失寵三年後竟又得了晉封,又予賜號之榮,一時沾沾自喜,愈發要來趨奉,當真是煩不勝煩。

  於是回過皇后,讓淳兒搬來與我同住。本來玄凌便時常留駐棠梨宮,淳兒的入住意味著她將有更多的機會見到皇帝,這更是羨紅了不少人的眼睛。

  玄凌憐愛淳兒稚氣未脫,嬌憨不拘,雖不常寵幸她,卻也不認真拿宮規約束她。皇后與馮淑儀等人向來喜歡淳兒,如今她得幸晉封,倒也替她高興。玄凌也隻由著她性子來,不出格即可。一時間倒把陵容冷淡了幾分。

  然而陵容似乎也並不在意恩寵多少,除卻眉莊禁足的遺憾,我們幾人的情分倒是更加好了。

  這樣平和的光景一直延續了幾十日,再次見到玄清,已經是乾元十三年的最後一日,除夕。此日是闔宮歡宴的日子。

  去年的今日,是我真正意義上遇見玄凌的那一日,為避開他夜奔於被冰雪覆蓋的永巷。想到此節,我沾染酒香的唇角不自覺的微笑出來。

  玄清周遊於蜀地的如斯幾月,正是我與玄凌情意燕婉的時候,縱然玄凌對眉莊薄情,但是對我,仍是很好,很好。

  玄清剛從蜀地歸來。明澈的眉目間仆仆不去的風塵和未及被京都的煙華鼎盛洗淨的倦色,都被輕染成了他唇齒間含笑的一絲溫默。此刻,他攬酒於懷,坐於太后身邊款款向眾人談著蜀中風景,劍閣梓潼的古棧道、李冰的都江堰、風光峻麗的秦嶺、難於上青天的蜀道、石刻千佛岩的壯觀、杜甫的浣花居所……

  那是我於書中凝幻神思的情節,他的口齒極清爽,娓娓道來令人如臨其境。

  眾人都被他的述說吸引,連酒菜也忘了去動。我卻聽得並不專心,偶爾入耳幾句,更多的是想起書中描繪的句子,對比著他對真實風景的描述。

  其實他坐於太后身側,與我隔得極遠,銷金融玉的富貴場所,他的見聞於宮中女子是一道突如其來的清流,大異於昔年的閨閣生活與今日的鉤心鬥角。

  太后雖然聽得頗有興味,然而見風流淚的痼疾自入冬以來一再發作,視物也越加模糊,急得玄凌一再吩咐太醫院的禦醫隨侍於太后的頤寧宮。可憐溫實初剛治完護國公又馬不停蹄趕去了太后宮中服侍。太后不便久坐,看完了煙花也就回去了。

  太后一走便少了許多拘謹,玄凌召了我坐於他身側,道:“你最愛聽這些,剛才隔了那麽遠怕是聽不清楚。不如讓老六再說一次。”說著睨眼帶笑看玄清:“你肯不肯?”

  玄清微微看我一眼,微笑道:“皇兄要博美人一笑,臣弟何吝一言。”

  我卻擺手,“臣妾適才聽得清楚,不勞王爺再重新述過了。王爺還是照舊講下去吧。”

  玄清端然坐了,說起因秋雨羈留巴山的情景,“原本秋雨纏綿十數日,難免心頭鬱結。不想巴山夜雨竟是如此美景,反而叫臣弟為此景多流連了幾日。”他款款而言:“峨嵋的‘洪椿曉雨’似雨不見雨,蒼翠濕人衣;漓江的蒙蒙細雨又多似霧輕籠,嘉州南湖的雨是微雨欲來,輕煙滿湖,而西子之雨是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唯有巴山夜雨卻似故人心腸,徘徊窗宇,若非傾訴離愁,便是排解愁懷。”

  我微笑欠身:“王爺可有對雨於西窗下剪燭火,尋覓古人情懷。”

  他的目光留駐於我面上不過一瞬,隨即已經澹然笑道:“共剪西窗燭才是賞心樂事,小王一人又有何趣。不若臥雨而眠,一覺清夢。”

  我抿嘴點頭,“王爺好雅興。只是如此怕是體味不到義山所說‘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情趣了。”

  他略略收斂笑容,“義山在巴山有錦瑟可以思念,小王亦有詩酒解憂。”他的目光微微一凜,道:“小王不解共剪西窗,卻可入夢仿莊生夢蝴蝶。”

  我舉袖掩唇對著玄凌一笑,玄凌道:“莊生曉夢迷蝴蝶,不知是莊生迷了蝴蝶,還是蝴蝶故意要迷莊生?”

  我微微低頭,複又舉眸微笑,眼中一片清淡,“蝴蝶也許並不是故意要入莊生的夢。”

  玄清並不看我,接口道:“也許是莊生自己要夢見蝴蝶。”

  玄凌頗感興趣的看他:“怎麽說?”

  玄清隻以一語對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已。”

  玄凌不由拊掌,大笑道:“原來莊生思慕蝴蝶。”

  玄清只是淡淡一笑,仿佛事不關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許蝴蝶就是莊生心目中的淑女。皇兄以為如何?”

  玄凌飲下一杯酒,“自幼讀史論文,父皇總說你別有心裁。”說著看我:“你對詩書最通,你意下如何?”

  我只是微笑到最大方得體,“蝴蝶是莊生的理想,淑女為君子所求。”我輕輕吟誦,“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卻是求之不得,輾轉反側。”我淺淺笑:“理想之於人,也許不如現實能夠握在手中一般踏實。”

  他的神色有一瞬的尷尬和黯然,很快只是如常。我的心“咚咚”的跳,生怕一句話說得失了輕重反而弄巧成拙。

  我只是要提醒他,如此而已。或許,他根本不需要我的提醒,他那樣聰明,從我語氣就可了然一切。可是如果不這樣做,我的心裡總是無法完全安定。

  現在的我,和玄凌很好,即使我只是他所寵愛的女人之一。可是,他對我的心,並非輕佻。

  我只希望,安全地過我自己在宮中的生活。

  我清楚明白,他的人生,和我完全不同。我的命運,已經被安排為成為后宮諸多女子中的一名;我的歲月,便是要在這朱紅宮牆脂粉隊伍中好好地活下去;而我的人生,只是要延著這樣一條漫漫長路一路煢煢而行,直到我精疲力竭、直到我被命運的眷顧拋棄、直到我終於被新的紅顏淹沒。等待我的,永遠只有兩條路,得寵,或者,失寵。

  而他,他的人生太過精彩,仿佛錦繡長卷,才剛剛展露一角,有太多太多的未知和可能,遠非我可以比擬。

  並且,我的生活中戰亂已經太多,對於他這樣一個意外,尤其是一個美好的意外,太危險,我寧可敬而遠之。

  安全,對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皇后和靖微笑:“后宮之中論才當屬甄婕妤第一,唯有她還能與六王對答如流。若換了本宮,當真是要無言以對了。”

  馮淑儀亦笑,“當真呢,說實話,臣妾竟聽不明白王爺和婕妤妹妹說的是什麽。什麽蝴蝶呀莊生呀淑女呀,臣妾真是聽得一塌糊塗。”

  玄凌的手在桌帷下輕輕握我的手,道:“他們在談論《莊子》和《詩經》。”

  我溫婉向他笑,“皇上英明。”

  皇后側臉對身後把盞的宮女道:“皇上和王爺、甄婕妤談論良久想必口乾,去把甄婕妤準備的酒滿上吧。”

  宮女依言上前斟酒,杯是白璧無瑕的玉石,酒是清冽透徹的金黃。

  我先敬玄凌,敬過皇后,再敬玄清。玄清並不急於喝酒,凝神端詳,輕輕地嗅了嗅,轉而看向皇后。

  “是桂花酒。”玄凌說,“朕與婕妤一同采摘今秋新開的桂花,釀成此酒。”

  玄凌在人前對我用這樣親密的語氣,我微覺尷尬,隱隱覺得身後有數道凌厲目光逼來,於是徐徐道:“取江米做酒,酒成取初開的桂花蕊,瀝乾露水浸酒,再加入少許蜜糖。入口綿甜,味甘而不醉人。”我以此來舒緩我的尷尬,“製法簡單,且此酒不會傷身。王爺若喜歡,可自行釀製。”

  座下的曹婕妤忽然寧媚一笑,道:“家宴之上桂花酒清甜固然很好,可是各位王爺在座,若是以茅台、惠泉、大曲或是西域的葡萄酒等招待自然就更好了。”言下之意,我準備的酒怠慢了諸王與命婦,無法體現皇家應有的風度。

  有人的目光中暗暗浮起譏諷和輕蔑,只等著瞧我的好戲。我只是一如往常的寧和微笑,道:“西南戰事未平,自太后與皇上起節儉用度以供軍需,后宮理當與太后皇上共進退,以皇上親手製成的桂花酒代替名貴酒種遍示親貴,不僅示皇上節儉用度之心,而且更顯皇室親厚無間。”

  曹婕妤謙和的笑:“妹妹真是善解人意,體貼周全。”

  我燦然笑道:“姐姐過獎了,若論善解人意,體貼周全,妹妹怎麽及得上姐姐呢?”我忽然看住汝南王妃賀氏,道:“王爺博力於戰場為國殺敵,真是我大周的驕傲。想必嬪妾命人送去的桂花酒應該到了吧。”

  賀氏欠身道:“多謝婕妤小主。酒已到,王爺分送諸將士,諸將都感激皇上與婕妤心系將士,士氣大增哪。”

  我道:“有勞王妃費心了。邊地寒苦,此酒不會醉人耽誤戰事,卻能增暖驅寒。八月桂花香,也一解將士們思鄉之苦吧。”

  賀氏道:“正是。”

  玄清忽然道:“為敬皇上天縱英明,為敬將士英勇殺敵,願諸位共飲此杯。”說著起身仰頭一飲而盡,以袖拭去唇邊酒跡,大聲道:“好酒。”此語一出,氣氛大是緩和,複又融洽了起來。

  我見機目示皇后,皇后盈盈起身舉杯:“臣妾領后宮諸位妹妹賀皇上福壽延年,江山太平長樂。”

  於是又把酒言歡,好不熱鬧。

  百忙中向玄清投去感激的一瞥,謝他如此為我解圍。他只是清淡一笑,自顧自喝他的酒。

  玄凌附近我耳邊道:“朕何時命你送酒去慰勞諸將。”

  我回眸微笑向他:“皇上操勞國事,難道不許臣妾為皇上分憂麽?”我微微一頓,聲音愈發低,幾乎微不可聞,“軍心需要皇上來定,恩賜也自然由皇上來給。無須假手於人。

  他維持著表面的平靜神色,嘴角還是不自覺的上揚,露出滿意的微笑。桌帷下的手與我十指交纏。

  有若四月風輕輕在心頭吹過,我微微一顫,面泛緋色微笑低首。

  然而並沒有完結,恬貴人忽然道:“婕妤姐姐提倡節儉,那自然是很好的。可是聽聞姐姐有一雙玉鞋以蜀錦繡成,遍綴珠寶,奢華無比啊。不知妹妹能否有幸一觀?”

  玄凌睨她一眼,慢慢道:“朕記得朕曾賜你珠寶,也是名貴奢華的。”

  話音未落,正吃完了糕點的淳兒拍了拍手道:“那是皇上喜歡婕妤姐姐才賜給她的啊,自然是越貴重奢華越好。既然皇上喜歡又有什麽不可以,皇上您說是不是呢?”

  淳兒一派天真,這樣口無遮攔,我急得臉色都要變了。一時間眾人都是愕然,然而要堵別人的嘴,沒有比這個理由更好更強大了。也虧得只有淳兒,別人是萬萬不會說這樣的話的。

  玄凌愛憐地看著淳兒,“朕最喜歡你有什麽說什麽。”淳兒聞言自然是高興。

  恬貴人臉上青白交加,訕訕地不知道說什麽好。偏偏淳兒還要追問一句:“恬貴人你說是不是?”

  恬貴人礙著在禦前,淳兒的位分又在她之上,不好發作,隻得道:“方良媛說得不錯。”

  我暗暗嗔怪地看了淳兒一眼,暗示她不要再多說,她卻不以為意,隻朝我嬌俏一笑,又埋頭於她的美食之中。

  我隻好苦笑,這個淳兒,當真是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偏偏玄凌還這樣寵著她。只是這樣不知忌諱,只怕於她,沒有半分好處。

  我暗暗搖頭。

  可是我的勸告,淳兒似乎一直沒有聽進去。有著玄凌的憐愛和我的保護,她什麽都不怕,也不會想到去怕。

  家宴結束後嬪妃依次散去。玄凌獨宿於儀元殿中,明日初一,等待他的是繁瑣的祭天之禮和闔宮拜見太后的禮儀。

  夜深人靜,暖閣外的綿綿的雪依舊漱漱的下。我蜷臥於香軟厚實的錦被中,槿汐睡夢中輕微的呼吸聲緩緩入耳。太靜的夜,反而讓人的心安定不下來。

  西窗下那一雙燭火依舊燦燦而明,我與玄凌曾經在此剪燭賞星。何當共剪西窗燭——我忽然想起,適才在晚宴上與我話巴山夜雨的人,卻是玄清。

  然而西窗近在眼前,巴山卻在迢迢千裡之外。我隻抓住眼前的,舍近求遠,我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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