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小七的這一場為了給婆母穿孝而歸漠北的事,皇帝在百忙之中,也是大費周章。
首先是小七身為公主,即便是固倫公主,卻也要盡人倫本分,是必定要隨額駙回去穿孝的。
這個例子從和敬公主那,已經是舊例了。
乾隆十四年七月時,和敬公主的公爹——科爾沁左中旗的達爾汗親王羅卜藏袞布患病,皇帝就已經下旨令和敬公主前去科爾沁探望;乾隆十七年三月,和敬公主的公爹病逝,皇帝又命和敬公主速速回旗,為公爹穿孝。
而小七這一番穿孝,原本婆母是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身故的,皇帝是當即就下旨叫小七去漠北穿孝的,原本定於正月初十日啟程。
可是皇上說是說,實則正月初十日也只是叫小七離京赴熱河行宮等候旨意。
果然十一天后,亦即正月二十一日,皇帝便又下旨說:“喀爾喀親王諾爾布扎布奏稱,喀爾喀地方甚冷,且今正值春季,公主去時遇風雪無處可避,我等喀爾喀實難承當,甚為驚懼。”
中間隔著的十一天,皇帝竟是在等喀爾喀部自己上奏本請求不叫七公主此時遠行。
皇帝這才順勢下旨,叫小七在避暑山莊裡等著,到三月二十四日,也開春了,冰雪也不險阻了,再從避暑山莊出塞,往漠北塔米爾處去。
所以小七這一行,雖則日久,卻其實並未遭受漠北的極寒與風沙的折騰去。
婉嬪說起這事兒也是又歎息又笑,“虧皇上在諭旨裡還一再強調‘成袞扎布福晉之事,公主應盡禮’,可是皇上卻左一道旨意,又一道旨意地,愣是將咱們蓮生從去年十二月,攔到今年三月去才啟程。”
“這麽一耽擱,三個月都過去了,便是到了喀爾喀去給婆母穿孝,孝期都過完了。我忖著,蓮生三月裡從熱河行宮啟程,到喀爾喀都要四月了,去了也只是靈前行個禮,連孝服都不必穿了。”
兒媳婦為婆婆穿孝,乃是天經地義。可是當娘家媽的這顆心啊,誰不更心疼自家女兒一些去呢?總歸在那樣的場合,能少受些委屈,就少受些委屈吧。
語琴聽了這話也都笑,說:“可不是沒趕上嘛!皇上的諭旨裡也說明白了,‘成袞扎布又已辦完,親來迎接公主’……不是就已經說了,就在咱們七公主在避暑山莊穩穩當當養著的時候兒,人家成袞扎布王爺已經辦完了福晉的喪禮,甚至當公爹的老王爺,還要親自來迎接咱們公主哪~”
婉兮聽了都覺慚愧,舉袖掩面,“皇上這事兒做的……當真是叫我都有些無顏見人家成袞扎布夫妻去。”
穎妃拊掌笑道,“皇上也是的,瞧這大彎子給繞的。還不如直接就下旨,說心疼七閨女,不想叫閨女遠赴蒙古……就得了!”
等四月裡公主終於到了塔米爾,皇帝又殷勤寄信過去,叫辦事大臣邁拉遜囑咐小七:“彼處牧所亦乃公主家矣。到彼處後,多住幾日,(若前去看視服侍)成袞扎布,方合禮儀,不必急忙返回。”
待得隨公主去的大臣之一回京複旨,皇帝又殷殷詢問小七途中情形。待得聽說“公主沿途行走甚善,屬下人等皆安靜,毫無事情”,皇帝欣慰地道,“這才是~~”
一個老父親絮絮叨叨囑咐回婆家的女兒的神態,簡直躍然紙上,絲毫不做掩飾。
這哪裡還是殺伐決斷的那個天子帝王,分明是一位遠遠為閨女懸心的女兒奴啊~
“對呀,此次隨蓮生同去的辦事大臣,是內閣學士邁拉遜!”語琴又道,“我想起來了,咱們臨行出京前一日,皇上下旨叫邁拉遜又兼任吏部右侍郎呢。”
穎妃便噗地笑出聲兒來,“好嘛,邁拉遜就陪同咱們七公主回婆家走一趟,三月二十四啟程去的,六月初九就往回來,一共三個月還不到,皇上就給加兩個差事啦~~這不明擺著,皇上是想說,以後跟著咱們七公主,便是一宗美差啦!”
婉兮含笑道,“好啦~~這些話咱們關起門來說說笑笑就是,等見了小七,你們可千萬別在她面前說去。要不,還不叫孩子生了驕矜之氣去?”
倒是語琴道,“蓮生可是咱們大清入關以來,第一個非皇后所出、初封便是固倫公主的皇女。這身份本來就是金貴的,咱們這些當姨娘的,怎麽寵著都沒錯呢!”
婉兮倒是伸手握了握豫妃的手,“拉旺那孩子這就沒了娘……他從小進宮,兩歲就離開了母親;這十幾年來與母親相聚的日子本就有限,卻哪裡想到,終於成婚,他母親卻溘逝了。”
“那孩子回來之後,心下難免孤苦。還要你這位從小撫養他長大的養母,多為那孩子盡一份兒心去。”
豫妃也是哽咽一聲,“那自是應當的。要不是宮規森嚴,我何嘗不想能出宮,回喀爾喀去陪陪那孩子,唉……”
婉兮握住豫妃的手,心下也是欣慰。
這幾年皇上的心意越發明白,幾次盛大的出巡,隨駕的都是她、語琴、穎妃、豫妃和容妃。
除了她自己之外,其余的四位姐妹,全都是她的兒子、女兒,乃至女婿的養母。
皇上的心甚至已經不僅僅是“愛屋及烏”四個字來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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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誰都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
鑾駕才在行程中按照原計劃行走了五天,就因為七月以來雨水太大,沿途道路橋梁衝毀嚴重,無法繼續前行,導致皇帝在七月十三日不得不回轉京中。
與小七的相見,又要推遲些天去。
皇帝百忙之中還特地來安慰婉兮,低低懊惱道,“原本爺算好了日子,七月十五都來得及趕上給咱們蓮生慶賀生辰……可這一掉頭回京,這便必定是趕不及了!”
婉兮倒是笑道,“都說好事多磨。蓮生是咱們自己的女兒,早一日相見,晚一日相見又有什麽打緊的呢?我啊倒是替大清江山,替爺著急——爺不是定好了,今年秋獮期間,叫東歸的土爾扈特部部各台吉、頭目們在避暑山莊覲見?”
“想想土爾扈特部當年因不滿準噶爾,首領率部向西出走……這個孩子離家,已經一百多年了。是時候叫迷路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爺這一項功業,才是青史永記。”
婉兮攏住皇帝的雙手,“與咱們跟小七的見面小相比,爺這一場與土爾扈特部台吉們時隔百年的相見,才是最要緊的。爺放心,我不急,爺也別急。總歸好事多磨,便是前頭波折多些,反倒預示其後的大事,必定否極泰來、水到渠成。”
叫婉兮這樣一說,皇帝也松了口氣。小孩子似的伸臂過來摟住了婉兮,將頭側枕在婉兮肩頭。
“……叫你這麽一說,爺也松了口氣兒。你不知道,這回秋獮半道兒不得不回來,是爺登基三十六年來,還是頭一回吧?爺心下懊喪極了。”
“爺也擔心,這是個不好的預兆。土爾扈特東歸,這麽大的事,爺要顧著鄂羅斯那邊,還要計議著如何安置土爾扈特數萬戶的遊牧之地和生計……爺真擔心,早已密密預備下的這些事,會中間險阻,這麽夭折了去。”
婉兮也是點頭,“聽豫妃和容妃講過土爾扈特的故事。我也擔心,土爾扈特若要東歸,鄂羅斯必定要極力阻攔。這中間必定有連場血戰……還請爺早作預備,一定要讓伊犁駐兵早作救援。”
皇帝握住婉兮的手,“那是一定。”
兩人都不再說話,相擁在一起。周遭靜靜的,只聽得見彼此的心跳。
他們都知道,這將是大清歷史上一個重要的時刻,甚至是整個中國的歷史上一個永遠善良的時間點。
他們何其幸運,能夠共同迎接這一時刻;可是他們兩個也都同樣緊張,因為越是這樣閃光的時刻,越要付出極大的心力,極為小心地安排,才能將一切都順利撂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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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中又推遲了九天,七月二十二日,皇帝再度奉皇太后從圓明園起鑾。
同日皇帝頒下旨意,說辦事大臣舒赫德親眼看見土爾扈特人渡河之時,“其窮困情狀,實堪憫惻”。皇帝道:“土爾扈特等,自俄羅斯率領妻、子顛連前來,窘迫已極。若不加意撫恤,令伊等或至餓斃,朕心實有不忍。”
皇帝下旨派能臣文綬,動用運送至安西等地的官銀二十萬兩,赴哈密、吐魯番等產羊之地,購買孳生的羊,均勻分給。
其後又從甘肅道庫,撥銀二十萬兩,撥赴烏魯木齊等處,以備再賑濟之用。
其後又因土爾扈特人投誠人眾、禦寒無具,再撥皮衣二三萬件。
婉兮聽說,也自是欣慰不已。與穎妃、豫妃等幾個出自蒙古的嬪妃,都從自己的年例銀子裡省下一份來,命位下的針線婦人們趕製了些給孩子穿用的小衣小袍去,交給西邊去。
——婉兮就是擔心,這回因賑濟的人多,大臣們忙得焦頭爛額,怕是顧不及小孩子們的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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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六日,聖駕終於抵達了避暑山莊。
小七早在大宮門外恭候,見了皇帝和婉兮,難免還是動了思念,撲入懷裡去掉下淚來。
婉兮撫著女兒的頭髮,先問,“你婆婆的事,已然都辦得妥帖了?”
小七含淚點頭,“是公爹親自辦的,我去的時候兒已然都辦完了。有公爹親自經辦,一切自是都妥妥當當。女兒唯獨一事擔憂:公爹本就病了,因為婆母的身故,公爹心情沉重之下,身子上的病便又沉重了些。”
婉兮也是歎口氣,“你公爹成袞扎布王爺他久經沙場,身子骨自不是普通人能比。你婆母身故,多年夫妻,成袞扎布王爺心下難受是難免的。不過相信成袞扎布王爺傷心過後,身子便也能康復。”
小七哽咽道,“……公爹說,婆母臨終前,最放不下的,還是我從京師送去的柿餅。”
“額涅,都是女兒不孝,沒來得及早一些赴漠北遊牧地去拜見婆母,若能侍奉在旁,親奉湯水,女兒這會子心下也能好受些。”
婉兮攬著女兒,也是眼圈泛紅,“可是她也終是有福之人。雖說此時去了,可是她七月間還是親自來京,看你和拉旺行成婚禮;后宮賜宴時,她也在座,我還與她飲過一杯。”
“拉旺本是她最小的兒子,她的壽數已高;卻還能有福氣親眼看見拉旺迎娶了你去,這才撒手而去,也算福壽雙全、心滿意足了。”
人這一輩子,誰沒有大限來臨,撒手而去的一天呢?
所以關鍵不是固有一死,而是在你離開這個人間的時候兒,是什麽樣的心態。
是如拉旺母親這般心滿意足而去,還是如曾經的戴佳氏、那拉氏等人一樣,帶著怨恨,帶著永遠填不滿的心願和遺憾而去~~
小七也是懂事地點頭,“額涅說得對。總歸婆母此去,已是喜壽。”
婉兮抬眸望向小七身後,“拉旺沒隨你一同回來?”
小七含淚道,“公爹身子不好,我不能親自隨去烏裡雅蘇台侍奉,自然要叫旺旺去啊。”
婉兮抱緊女兒,“好孩子。你公爹從小就喜歡你,他絕不會怪你不能侍奉在畔。他此番拖著病體,還要親自到界邊去迎你,給你行禮……足見你公爹對你的心啊,都不比你皇阿瑪和我輕。”
“所以你公爹自絕不會挑你的理去。只要你安好,他就是歡喜的。故此你雖然這番沒能跟去,你公爹心下也都是明白的。”
母女二人相擁著,互相安慰了良久,婉兮才又問:“去漠北這三個月,可曾咳嗽了?”
小七忙道,“額涅放心,女兒沒事。皇阿瑪安排得周全,邁拉遜大人也是事事謹慎,故此女兒一應吃穿用度都妥妥當當。況且女兒北上之時,早已是春暖之時,沿途冰融雪化,水汽充盈,並不乾燥。”
“況且公婆家所在的塔米爾城,更是水草豐美之地,才會被他家選座遊牧之所……”
婉兮聽到最後這句,便也是欣慰地笑了,“我早聽說,旺旺家不但水草豐美,而且十分富庶呢~~”
小七紅了臉頰,“女兒也是私下裡聽說過,他們父子、兄弟、叔侄,哪裡指望朝廷那點子俸祿呢?他家在京的超勇親王府,每年便是旗裡給進貢的銀子和物品,便是朝廷俸祿的數十倍去……”
婉兮含笑握了握女兒的手,“拉旺是超勇親王世子,將來扁絲旗裡的扎薩克和碩親王。旗裡的一切自都是你們小兩口的~~你有自己的公主府,每年你皇阿瑪都從內務府裡給你撥銀兩、吃用;你皇阿瑪還在京賜給拉旺那麽多間當鋪,個個兒都賺錢。再加上旗裡的貢物,你們小兩口將來的日子啊,美著呢。”
小七紅了臉頰,“額涅,瞧您說的……旺旺是兄弟裡最小的一個,上頭還有六個哥哥呢。便是當中也有身故的,可是自還都留下侄兒了。”
“便是拉旺將來能承襲超勇親王,可是也總要將旗裡的家產都分給兄弟、子侄們去的,又豈能什麽都是旺旺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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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猶在耳,八月二十日,剛在避暑山莊慶賀完皇帝的萬壽和中秋節,北邊就傳來了成袞扎布病重的消息。
皇帝急忙下旨,命額駙拉旺多爾濟、德勒克多爾濟,帶同卸醫沙成璽,馳驛前往診視。
可是盡管皇帝如此懸心,可是成袞扎布王爺還是於次日接到了成袞扎布早已於八月十一日病逝了的消息去。
皇帝於八月二十一日這天下旨,賞銀一千兩,為成袞扎布王爺治喪。
以成袞扎布的身份地位,以及當年平定準噶爾的功勳,皇帝若按著從前九爺傅恆、兆惠公爺的例子,諭旨裡都是極力表達自己的悲慟之心。
可是這一回,對於成袞扎布王爺的薨逝,皇帝的諭旨卻沒有那麽多內容。
國失大將軍,皇帝心下又如何能不悲慟?況且此時正是土爾扈特東歸之時,鄂羅斯必定有動作,而成袞扎布王爺作為定邊左副將軍,親駐烏裡雅蘇台,就是看著北邊鄂羅斯的動靜的。
成袞扎布王爺薨逝,不啻國失北門。
故此皇帝是絕不可能不心痛。而皇帝之所以諭旨簡單明了的緣故,是因為皇帝的心思更多地在後頭,在拉旺的身上。
因為皇帝隨即再下諭旨:“額駙拉旺多爾濟,既系世子,所有扎薩克和碩親王,即令拉旺多爾濟承襲。”
這幾乎是火速令拉旺承襲親王爵,連一天都不肯耽擱。這無論是在宗室還是外藩王爵的承襲裡,速度都是罕見的。
便是九爺溘逝之後,皇帝令嫡長子福隆安來承襲一等忠勇公,都是在九爺病逝有些日子之後才下旨準予承襲的,哪兒像拉旺這個這麽快啊。
這還沒完,還是在這同一天,皇帝更是按捺不住,直接再明下旨意,問成袞扎布王爺家產的分配之事。
“成袞扎布在日,不知曾否與諸子析產?如尚未分析,須速為派給,以便伊等度日。”
外藩親王剛剛薨逝,皇帝就親自下諭旨直接過問人家的家產分割去……這怕還是皇帝在位三十六年來的頭一回,看得軍機大臣們也是有些忍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