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這一日,七公主還帶著小十五的福晉點額,並八阿哥永璿的福晉慶藻一起給語琴請安。
語琴顧著這日是七公主和八阿哥永璿共同的生辰,還特地將自己的兩套赤金的首飾賞給了小七和慶藻去。
語琴與小七的情分自不用說,語琴與慶藻也是有著除了永璿之外的旁的私人情分去——語琴母家是江南人,尹繼善多年在江南為總督,慶藻就是在江南長大,兩人自是脾氣相投;
語琴甚至與小十五的福晉點額,也還有拋開小十五的另外的情分去——當年語琴冊封慶妃,冊封正使正是大學士來保,便是點額的伯祖父。
語琴明明這日已經起不來身,可是因為這三個晚輩來給請安,竟也覺著身子竟如大好了一般。
心底下一高興,竟能坐起來了,這便想到要到海子裡去看蓮燈。
“便看皇上賞給蓮生的這盞蓮燈,可好?”
眼見慶貴妃額娘已經病了這些日子,今日竟能坐起來了,且看神色大好了似的,小七等人也是開心,這便小心扶著語琴走到後湖邊。
反正也近,還是在“天然圖畫”,只需出門就到海子邊兒了。
——天然圖畫原本是婉兮在圓明園的住處,後皇帝賞給小十五,語琴便也跟著一起住在此處。小十五成婚之後,這一番點額來圓明園,便也一來是為語琴侍疾,二來也想看看阿哥爺從小長大的地方,這便陪著語琴一起在天然圖畫住著呢。
語琴立在後湖邊兒上,握住小七的手,含笑指著九洲清晏後頭的小碼頭,還有天然圖畫的碼頭,“你瞧啊,你下生那天啊,你皇阿瑪就是在這兩個碼頭間頻繁上船、下船。從這後湖,他乘船將這圓明園裡所有的佛城、神供前都給拜遍了,就為了能祈禱你和你額涅能母女平安。”
小七的眼圈兒便紅了。
語琴說話有些急,又嗆了兩口水風,這便又咳嗽起來。小七和點額、慶藻連忙扶著語琴回去躺下。
語琴回去咳嗽得越發厲害,三個晚輩自責得都跪倒在榻邊。
語琴卻是含笑搖頭,“我這病啊,看似是才幾個月,可是我自己知道,其實這三年來我的身子一直都不大好。”
“我啊,自知比你們額涅年長三歲,比豫妃年長得就更多一些……自從豫妃走後,我這心裡便也隱約有了預感去,我知道我也許是時候到了。”
“故此可不怪你們今日陪伴著我。去看河燈,是我非叫你們陪我去的……便是又咳嗽了,我也寧願是看完了河燈才咳的,而不是一直躺在這榻上形同朽木一般。”
天晚了,點額和慶藻還可陪著語琴,小七倒是要出園子回自己的公主府去了。也省得婆母們惦念。
卻沒想到剛回到府中,還沒坐下,宮裡就送來了信兒,說慶貴妃薨了。
小七一驚,一個踉蹌,嗓子眼兒倏地一甜,張口竟然是一口血咳了出來!
白果驚叫,“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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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貴妃薨逝的消息,被在京辦事大臣快馬加急送往避暑山莊。
消息送到的時候,已是兩日後。
皇帝聽罷便急聲吼道,“暫且瞞著你皇貴妃主子去!”
皇帝太知道,憑九兒與語琴的姐妹情深,若這消息叫九兒知曉了,九兒必定半條命都沒了去!
倒是總管王成跪倒啟奏,“……皇上,皇上總該下旨為慶貴妃主子治喪,總得有皇子公主立即馳馬回京穿孝。此事終究是瞞不住皇貴妃主子的。”
“莫不如,皇上想法子盡量委婉地叫皇貴妃主子知曉。”
皇帝也是閉上了眼睛,“是啊,總歸是瞞不住的。”
皇帝先擬好了旨意:“本月十五日慶貴妃薨逝,著輟朝五日。派皇六子、皇八子、皇十二子、皇十五子,暨順承郡王恆昌、和郡王綿倫、果郡王永瑹、九公主穿孝。”
“並著皇六子質郡王永瑢、禮部侍郎德明、內務府大臣金簡,總理喪儀。所有應行事宜,著各該衙門察例具奏。”
皇帝擬好了旨意,交給軍機大臣,卻叫晚一個時辰再發。
他靜靜坐了會兒,這才起身向婉兮的寢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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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也歪在炕上。
也是七月十五那晚看完了河燈,回來便有些吹著了,本就身子有些發虛,這便更是起不來了。
皇帝雖說之前下了決心要說,可是這一步一步走來的時候兒,還是一步“說”,一步“不說”地猶豫著。
九兒也病了啊,他真的是不想說。
可是……小十五要回去穿孝,小十五本來是每天早晚都要來給九兒請安的,若小十五不見了,九兒怎麽都不可能不知道。
——小十五還沒給人穿過孝呢。以小十五的身份貴重,若說穿孝,便除了皇帝、皇太后和婉兮自己之外,隻可能是給語琴了。
終究……是怎麽都瞞不住的。
皇帝一步邁進門檻,也恰恰踩在“說”上。
天意、人心皆如此,皇帝眼簾輕垂,隨即深吸一口氣上前握住了婉兮的手,坐在炕邊兒。
“忙什麽呢?叫你養著,你還動手乾活兒。”炕桌下頭擺著針線笸籮,皇帝來得急,婉兮沒來得及藏。
婉兮便笑了,將急忙塞在枕頭下的一個小物件兒拿出來,舉在皇帝面前,“爺別惱,只是扭了幾根草,做個小玩意兒罷了。”
皇帝看過去,是個草扭成的小馬兒。卻為了突出性別,還給頭上多加了一朵小紅花兒。
皇帝原本滿腔的憂愁,叫這小紅花兒給弄的,倒也笑了,“給女孩兒的~”
婉兮含笑點頭,“永璿剛得了第三女去,咱們在避暑山莊,沒法子給送心意過去,就暫且用這小馬代替吧。”
這一年是馬年。
“只是幾根草扭轉而成,不費什麽心神,爺盡管放心。”
永璿和翠鬟的第三女是生於七月十四,就在語琴薨逝的前一天。消息自比語琴薨逝的消息早一天從京師送過來。
這女孩兒不僅是翠鬟所出,且生在七月十四了,倒是跟啾啾是同一天的生辰,這便是雙重的緣分去,婉兮自是要送上一份心意去。
皇帝將那小馬兒在指尖上旋轉著,努力地笑,“是啊,從前爺還擔心永璿成婚數年卻無子女。沒想到從翠鬟指過去之後,這便是連生一子三女,倒叫人欣慰不少。”
語琴用肩膀輕輕撞了撞皇帝,“那自是該高興的事兒啊,爺怎麽還這麽滿面惆悵去?”
皇帝怔忡了下兒,伸手握住婉兮的手,“是誰說,天上的星,每新生一顆,便有一顆隕落……”
婉兮一顫,“爺這是借星象喻人間,是不是?永璿第三女剛降生,難道說卻有人離去了?爺快說,是誰啊?”
婉兮的指尖兒都是涼的,心也跟著跳得激烈。
她不能不信想到語琴去……可是她寧願不是,因為此次沒能隨駕來的嬪妃裡,原本還有比語琴年歲更大的!
她不是想咒愉妃去,只是覺著若以壽數來算,怎麽都應該是愉妃先走才是。
皇帝沒說話,卻先伸手抱住了婉兮。
若她心痛暈倒,至少在他懷裡。
便因皇上這個舉動,反倒叫婉兮心下更是緊張起來——如若是愉妃,皇上不至於這樣小心翼翼扶住她才是!
一個吸氣,婉兮的鼻尖兒酸得無法承受,眨眼去擋,卻還是垂淚而下。
她兩手緊緊抓住皇帝的衣袍,“……爺千萬別說是陸姐姐。不能夠,千萬不能夠啊。”
從乾隆五年兩人一同入宮挑選,從她淘氣地用那蜜棗子去打相鄰的車窗……她與陸姐姐便相依為命這三十多年去。
三十多年啊,在此時平均壽命只有三十五歲的時代,那便已經是一個人的整整一生了。
她跟陸姐姐的情分,僅次於她跟皇上的情分,甚至於都要超過她與九爺的緣分去啊……
可是皇上他,卻還是抱住她,將額頭與她抵在一處,無聲地點了頭。
婉兮登時狠狠攥緊拳頭,用那勁道叫自己保持清醒,別擋著皇上的面兒就暈厥過去。
可是她的淚卻怎麽都再控制不住,無聲滑下,如細雨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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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皇帝沒有離開婉兮的寢宮。
原本按著宮裡的規矩,主位有病是不能承寢的,皇帝也不能隨意宿在生病嬪妃的宮中。
終究皇帝的龍體康健才最要緊。
“終究皇上為了皇貴妃而破的例可多了去了,與從前那些相比,今晚留宿倒不算什麽了。”
惇嬪汪氏隔著窗子望向外頭那越來越黑的天色,伸手輕撫住自己的肚子。
她的肚子到此時已是顯懷了,她挺著大肚子還要隨駕來避暑山莊,這山莊裡的種種自比不上京師裡方便。也因為這大肚子,她就更沒機會侍寢了。
“總歸我現在有這個肚子,已是心滿意足,今晚上皇上陪著誰,我也不生氣。倒是有人今晚上怕又是要睡不著了。”
自從她有了喜以來,順嬪已是要瘋了一樣,叫太醫給她開了一種又一種的坐胎藥,見天兒一碗一碗地灌下去。
惇嬪有了孩子,鼻子本就比一般人要靈,故此每日早晚去給皇太后和婉兮請安,都能從順嬪身上聞見一股子濃烈的藥湯子苦味兒去。惇嬪的心情便大好,每次回來都要坐著樂上好半晌。
原本順嬪曾經時時處處都超過她去,皇太后對順嬪的期望也最殷切。結果二月皇上帶著她和順嬪、蘭貴人一起謁陵去,她回來就有了喜信兒,順嬪卻半點動靜都沒有。
皇太后自是要問,甚或聽說皇上翻順嬪牌子的日子比翻她牌子的日子還多,可惜順嬪就是沒懷上。
就連皇太后都盯著順嬪問,“……是不是你近幾年來越來越瘦的緣故啊?瞧你這張臉啊,都成刀條兒的臉了。你這麽瘦下去可不成啊,身子都跟著變虛了不是?”
那順嬪便狠勁吃補,可是卻不見胖回來;坐胎藥吃得也狠,可惜皇上自從來了避暑山莊便仿佛又忘了順嬪的存在似的,又不翻牌子了。
“想來順嬪還不得見天兒都守在窗邊兒張望,就期待著皇上來呢!”觀嵐也是笑著道,“終究坐胎藥吃得再多,卻得不著皇上的恩寵,那又有什麽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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惇嬪滿意地轉身走回炕邊兒坐著,眸光幽幽流轉,便又笑了,“慶貴妃死了,還不得抽走皇貴妃半條命去?你瞧今晚上皇上都沒離開,必定是皇貴妃的病情又加重了。”
這兩個人主宰后宮的日子太久了,久到叫下頭這些年輕的嬪妃都快看不見進封的希望去了。如今終於慶貴妃薨逝了,這鐵板一塊的后宮,終於又出現些縫隙了。
此時惇嬪懷著孩子呢,可是后宮裡的獨一份兒。進封便是必定的,只是皇上直到此時還沒有動靜……那這回慶貴妃薨逝了,皇上總該想起來,這后宮也需要新陳代謝啊。
“總歸我不急,”惇嬪垂眸,撫著自己的肚子,“反正我有這個孩子了。我不信皇上不給我晉位……便留給旁人著急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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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十五等人從避暑山莊奔馬兩日回到京中穿孝。
從七月十九日開始正式穿孝。
也是這一日,語琴的金棺從宮內的吉安所,奉移到宮外的靜安莊殯宮去。
皇帝所有諭旨穿孝的皇六子、皇八子、皇十二子,暨順承郡王恆昌、和郡王綿倫、果郡王永瑹、九公主等,都跟隨金棺赴靜安莊穿孝。
就連小十五的福晉點額也跟隨到了靜安莊去穿孝。
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小十五。
皇帝的諭旨裡明發的雖說也是叫小十五給語琴穿孝,可是在私底下具體執行的時候兒,卻由宗人府將小十五攔住,沒叫小十五也一樣赴宮外的靜安莊穿孝,而是留在宮內,只在北小花園穿孝了。
皇帝此舉亦是苦心所在:
一是生母與養母的分別,即便語琴撫養過小十五,小十五也不能如侍奉生母一般親自到靜安莊穿孝。來日,小十五可以為婉兮赴靜安莊穿孝,可皇帝卻不準備叫語琴這個養母超過婉兮去。
二是嫡庶之別:其余的雍容、永璿、永璂都可以去靜安莊穿孝,可是小十五已然是暗立的皇太子,他與其余皇子的身份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