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九月十六日回避暑山莊,一眾留在避暑山莊而未能隨駕行圍木蘭的嬪妃們自是個個兒都輪著班地去給皇帝請安。
進獻衣裳,送奶茶,呈進親手做的荷包……
都還沒有放棄任何可能得到皇上偶一青眼的機會。
在所有這些嬪妃裡,皇帝見順嬪和永貴人兩個的次數最多。或者一起陪皇太后用膳,又或者一起為皇太后今年的八十萬壽抄經……
后宮人都知道,這樣的差事是她們可望不可即的。誰讓人家順嬪和永貴人原本就是皇太后最為喜歡的人呢?
順嬪雖說有些不願與永貴人分享皇上的關注,可是又是拿了人家的手軟——除了東巡時的閃緞披風之外,永貴人又幫她尋了一條極好的白狐皮褥子來,隻比永貴人得的那條紅花氆氌的褥子更好。這便叫順嬪心裡再不願意,面上卻也只能忍著。
這日皇帝又帶著順嬪、永貴人兩個陪皇太后在松鶴齋行宮閑坐、說話兒,皇帝將順嬪和永貴人兩人手抄的兩份經卷取出來,攤開來給皇太后看。
皇太后自是笑得合不攏嘴。
皇帝細細品評,含笑道,“若說筆鋒氣勢,自是以順嬪的為佳;可是若論字跡的娟秀清麗,順嬪卻又是無法與永貴人相比的。”
皇帝說著,還向永貴人溫煦一笑。
皇帝的神情自都落在皇太后和順嬪的眼裡。
皇太后也是忍住一聲歎息,瞟了順嬪去一眼。
皇帝從永貴人那邊收回目光,這才又望向順嬪去,“……順嬪近來可有什麽不順心的事麽?怎地越發清減消瘦了去?”
皇帝冷不丁說這樣一句話,將順嬪給嚇了一跳去,她小心看了皇太后一眼,趕緊起身道,“今年是皇太后的八十萬壽,舉國同慶,妾身歡喜還歡喜不過來,自不會有任何不順心之事去。”
“若不是皇上說起,妾身還當真不知道自己清減了……”順嬪抬手撫撫臉頰,“若說清減的緣故,那也只是為了給皇太后賀壽而抄經,妾身竭盡心力,有時抄寫得正在專注之時,便連膳食都給忘了……”
順嬪也是聰明的,雖說皇上的話來得突然,但是她化解得堪稱巧妙,且在皇太后面前表了個情去。
只可惜,她面對的人是皇帝。
皇帝拋出這樣的話題,壓根兒就不是那個用意。故此順嬪的化解,壓根兒就不在點子上。
皇帝長眸微垂,搖了搖頭,“當年你剛進宮的時候兒,朕和安壽她們都說你長得像皇額娘年輕的時候兒。畢竟你也是出自鈕祜祿氏,跟皇額娘母家同宗,相像自是應當的。”
“可惜你這麽一清減啊,朕瞧著,你已經完全不像皇額娘了。”
皇帝說著,抬眸朝皇太后一笑,“今年皇額娘八十萬壽,兒子仍要按著皇額娘六十萬壽、七十萬壽一樣,吩咐如意館畫師再畫一幅大畫兒來紀念。這幾天如意館畫師開始呈進小稿給兒子看,叫兒子先定后宮諸人的面貌,故此兒子近來才格外留意揣摩她們的容貌去。”
皇帝說著起身一禮,“皇額娘都被皇祖說是有福之人,有福之人必定有廣額豐頤的面相去。皇額娘的面相便是如此豐澤圓和;”
“可是順嬪你啊,如今這清減的模樣兒,已是與皇額娘相去甚遠,再也不複剛入宮之時的面相了……”
叫皇帝這麽一說,皇太后也不由得細細又看順嬪一眼。
平素時常相見,這面容之間一日一日點點滴滴的變化,倒不留意;這麽經皇帝特地挑出來說,皇太后便也發覺了異樣去。
——果然,順嬪不僅僅是清減了,而是看起來雙頰瘦削,顯得整張臉都是細長的,這便叫眉眼的線條都跟著發生了改變,再不是從前那般雍容圓和的模樣,甚或可以說是有些尖嘴猴腮了去。
皇太后到了八十歲這個年紀,這時候最想要的就是福相、富態。順嬪是人人都曾說過像她的,可是瞧著順嬪這會子這副薄相,倒叫皇太后都有些想避開。
皇太后皺了皺眉道,“可不,我也覺著我跟她是越來越不像了。終究這孩子也是長大了吧,自己的相貌定型了;不像剛進宮的時候年歲還小,一張臉還嘟嘟著。”
順嬪的心,狠狠沉墜了下去。
皇上和皇太后這話,這是什麽意思?
永貴人在畔聽著,心下不由得驟然歡喜。
順嬪在宮裡最大的靠山,自然就是皇太后。順嬪得以在一班年輕的嬪妃裡進封最快,還不都是仗著皇太后的扶持?
永貴人想著,不由得抬眸深情脈脈地瞟了皇帝一眼。
她今兒覺著皇上,簡直是太讓她歡喜了。
皇上這就陡然出招,字字如刀,直接斬斷了順嬪與皇太后那外貌的聯系去了!而皇太后,在八十萬壽這一年,當然更在乎的是她自己的福分,便再是鈕祜祿家的格格,皇太后也顧不得去護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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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四人,皇太后與皇帝是一個立場,順嬪自己一個,永貴人則擺明了在旁看戲。
順嬪不敢對皇太后和皇上怒目而視,卻還是清清楚楚看見了永貴人那凝視皇上的眼神兒去,她心下的怒火便都集中到永貴人那邊去了。
順嬪不甘眼前如此尷尬,這便趕緊道,“皇上和皇太后興許還是誤會了,不是妾身清減許多,其實是因為妾身今日的妝容所致!”
順嬪盯住永貴人,“因妾身與永貴人姐妹情深,又在同一個院子裡住著,這便互相之間耳濡目染著,叫妾身也用了永貴人上妝的法子去。”
順嬪說著忽地一把拉住永貴人,將她扯過來面對皇太后去,“皇太后您瞧,永貴人才是雙頰清瘦,想來這就是她們漢女所崇尚的婉約模樣吧!”
“不止永貴人相貌天生如此,便連皇貴妃、慶貴妃等這些漢女出身的嬪妃,也是同樣的輕眉細眼、瘦頰櫻唇呢!”
永貴人惱得險些在皇太后和皇帝面前失態,一把將順嬪給推一邊兒去。
可是她不能不忍。不僅因為位分的高低有別,也更因為兩人的滿漢之分。
倒是皇帝一聲冷笑,“皇貴妃和慶貴妃?順嬪,你說永貴人也就罷了,皇貴妃和慶貴妃位分遠在你之上,又如何是你有資格這般講說的!”
“宮中凡事,尊卑分明。你以小小嬪位,就敢指摘皇貴妃和貴妃……順嬪啊,你是不是進宮數年來,仗著有皇太后和朕寵著你,你便將宮裡的規矩都不放在眼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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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皇帝動怒,皇太后也是盯著順嬪那一張越看越有些尖嘴猴腮的面相歎了口氣。
皇帝的話說得是有些重了,可是話又說回來,順嬪的相貌終究是自己決定的。所謂“相由心生”,皇帝即便是天子,也無法決定一個人的長相不是?
皇太后忍了忍,終究沒有提順嬪說話。
皇帝滿意的望母親一眼,冷笑著點頭,“不瞞你說,原本今年是皇太后的八十萬壽,朕按慣例是要進封后宮的。原本在皇太后和朕的心目中,那個首要的人選,是你。”
皇帝說著歎了口氣,“可是你這般不知宮規,朕看你修習內職還不夠勤奮……那這回的進封,朕覺著倒不宜選你了。”
皇帝說著向皇太后一禮,“皇額娘說呢?”
順嬪驚得跪倒在地,“皇上!妾身,妾身是無心的啊!”
皇帝說著淡淡挽了挽袖口,“你倒不用太惶恐,朕此次不給你晉位,也不光是因為你犯錯了。”
皇帝的目光悄然滑過皇太后的臉。
“是因為你如今已經身在嬪位,再進一步就是妃位了。可是如今妃位之上,穎妃、舒妃、愉妃、豫妃、容妃,已有五人。此時已經超缺一人,沒的再給你破例去了。”
“你便耐心等著吧。若將來妃位有了空缺,朕依舊還會念著你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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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一日,皇帝下旨:“奉皇太后懿旨,永貴人汪氏,著晉封為嬪。欽此。所有應行典禮,各該衙門照例舉行。”
消息傳來,汪凌之自是歡喜得幾乎要不敢相信自己的好命去。
畢竟進宮五年才封貴人,今年六月才又複位貴人,就連貴人這個位分對於她來說,在這麽多年裡都像是一個保不穩當的位分,哪兒能想到忽然就這般否極泰來,猜過三個月,就晉位為嬪了!
若此,她的位分倒是與順嬪齊平了去!
從前因位分高低有別,她不得不在順嬪面前矮一頭去。今日,若以位分而論,她倒不用再曲意奉承著順嬪去了。
況且……
汪凌之不由得捧著雙腮,憧憬地閉上了眼——從皇上此舉來看,分明在她和順嬪之間,皇上更喜歡她嘛~
從皇太后身邊搬回后宮來,原來並不是失去了皇太后這個靠山,反倒是她正式得寵的開始啊。
早知道皇上如此喜歡她,那她倒不在皇太后身邊虛擲這些年華去了。她該早些設法挪回來呢~~
十月初十日,皇帝從禮部呈進的三個備選的封號之中,選中了“惇”字。
汪凌之從此從永常在、永貴人,名號改為了“惇嬪”。
這個惇字,義為敦厚、誠信、淳樸。能用這樣的字為封號的人,必定是天性淳樸敦厚之人才可。
惇嬪心下自是高興的,與觀嵐道,“可見在皇上心目中,我天性自然,從無矯飾。皇上原來喜歡的就是我這直率的性子啊!”
倒是這諭旨在后宮傳遍之後,語琴歎息了一聲說,“看來從今往後,皇上又多了一個‘心上人’了……”
婉兮也是淡淡一笑,“如今的新人裡,順嬪、惇嬪雙璧生輝,自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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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二日,惇嬪行冊封禮。
皇帝命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官保為正使,禮部侍郎德福為副使。持節冊封汪氏為惇嬪。
冊文曰:“朕惟備六宮而修內職,分理紫廷;資九禦以佐壼儀,揚芬彤管。恩綸式煥,寵錫斯彰,爾貴人汪氏,毓質柔嘉,禔躬端淑。迓百祥於椒殿,芳范無違;慶多福於萱庭,慈顏有喜。茲奉皇太后慈諭,封爾為惇嬪。尚其玉齍克讚,照令德之攸崇,褕翟增華,受隆恩之永被。欽哉。”
從惇嬪十月詔封,十一月已然行冊封禮。這樣的間隔之短,亦可見皇帝早已有心在皇太后八十萬壽之年,既然按照慣例必定要有進封,皇帝心中早有了定數:進封是寧肯是惇嬪,也不是順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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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五一過,整個宮中所有的重心,就已經都挪到了皇太后八十大壽的慶賀大典之上來。
十一月十九日,皇帝為皇太后上尊號,遣官告祭天、地、太廟、大社、大稷。皇太后累年加尊號之後,到此時尊號為“崇慶慈宣康惠敦和裕壽純禧恭懿皇太后”。
二十一日,皇帝親奉皇太后禦輦,從暢春園返回紫禁城。
皇帝親自騎馬,為皇太后禦輦的前方導引。
王以下文武各官,暨大臣命婦,並在籍紳士人等,各於恭祝萬壽亭前跪迎。
十一月二十三日,賜三班九老,宴遊香山。命於次日赴乾清門內,令畫工艾啟蒙繪圖。
文職九老:顯親王衍潢、恆親王弘晊、大學士劉統勳、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官保、吏部尚書托庸、刑部尚書楊廷璋、理藩院尚書素爾訥、刑部侍郎吳紹詩、工部侍郎三和;
武職九老:都統四格、都統曹瑞、散秩大臣國多歡、散秩大臣銜甘都、副都統伊松阿、副都統薩哈岱、副都統李生輝、副都統福僧阿、副都統色端察;
致仕九老:刑部尚書銜錢陳群、內大臣福祿、禮部尚書陳德華、兵部侍郎彭啟豐、禮部侍郎銜鄒一桂、左副都禦史呂熾、內閣學士陸宗楷、詹事府詹事陳浩、國子監司業銜王世芳。
這些老人家中,惹人注意的是惇嬪的父親四格,排位在武職九老的第一位。足見四格數十年盡忠,甚得皇帝重用。惇嬪的進宮,以及今年的進封,實在與她父親的得用有不可分割的乾系。
十一月二十五日,皇太后八旬聖壽節。
皇帝在慈寧宮舉行盛大慶典,為母后賀壽。
這日巳刻(10點),慈寧宮筵宴之上,皇帝親捧進禦讚玉蟠桃一件。皇帝彩衣躬舞,捧觴上壽。
皇帝彩衣而舞罷,皇子、皇孫、皇曾孫、額駙等以次進舞。
這一日皇家五代同堂,其樂融融。
皇太后正座,皇帝在皇太后宴桌旁設一小方凳,不禦寶座,親自為皇太后侍膳。
而以皇貴妃和慶貴妃為首的內廷主位們,分東西陪坐在東西次間。皆禮服,婉兮以皇貴妃位分,穿明黃袍,外配朝褂;頸垂六宮中獨一無二的東珠朝珠。
皇子們皆穿金黃花袍,立在階上為皇太后祝酒;而階下,難得也都穿上禮服的小皇孫們,莊重又嬌憨地追逐嬉鬧著……
這一幕被記錄進了《崇慶皇太后八旬萬壽圖貼落》中,為巨大一幅,貼在皇太后寢宮壽康宮中。叫皇太后每日都能一抬眼就看見這樣一幕,就仿佛這樣歡慶的一刻永遠都不會落幕。
只是這幅貼落中,東西次間頭排而坐的一種內廷主位裡,並無新進封的惇嬪去。
按說在皇太后八十大壽這一年,皇帝早就想進封的惇嬪,本應該是這后宮裡獨一無二的新寵,那麽在這幅為了皇太后八十萬壽而創作的巨大貼落裡,惇嬪不但應該在,而且畫工絕對應該揣測聖意,還要好好兒將惇嬪細致描繪一番才是。
可是,奇怪的是,惇嬪非但沒有被細致描畫,甚至壓根兒都沒有出現在嬪位該出現的位置。
——連順嬪都出現在貼落裡,為東次間頭排嬪妃最後一位;那麽與順嬪相對應,惇嬪本應該出現在西次間最後一位才是。
可惜,卻根本沒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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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忙完皇太后的八十大壽,十二月初一日,皇帝便下旨:“九公主著指配公扎蘭泰於明年成婚。”
“九公主封為和碩公主。一切應行典禮,交各該衙門照例辦理。公扎蘭泰授為散秩大臣,仍在禦前行走。”
七公主厘降的喜氣兒還沒散盡,九公主也要出嫁了。
婉兮一時歡喜,一時又是惆悵。
啾啾又與小七不同。小七因是長女,從小就嫻靜淑雅,看著就像個大姑娘的樣兒;可是啾啾呢,從小就是小小的、軟軟的,仿佛不該這麽快忽然就長大了,更忽然就要下嫁了。
與婉兮一樣,容妃一下子便如閃著了似的,大年根兒底下的、又是皇太后八十聖壽,便不敢露出難受來,只有偷偷跑到婉兮宮裡來,抱著婉兮掉了眼淚去。
容妃一邊落淚,一邊卻也是笑著解釋,“我啊,其實自也是高興的。我只是,只是,有些還沒醒過神來……那麽個小娃娃,怎麽忽然就要嫁人了呢?”
婉兮也是紅著眼圈兒,含笑道,“可不長大了麽。她就比蓮生小了兩歲,今年虛齡十四,明年就是十五歲了,正是與蓮生下嫁的年歲相同。”
婉兮說著也是歎了口氣,“況且兆惠公爺去的早,兆惠公爺家人丁也單薄。是該叫啾啾下嫁去,也給兆惠公爺家增些香火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