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八阿哥腿腳不好,可是龍脈終究是龍脈。古來帝位傳承,便有傻子呆子都有繼承皇位的呢,更何況只是腿腳的毛病。”三丹小心看愉妃一眼,“更何況,八阿哥的腳當年落下毛病的緣故,皇上其實是心知肚明。故此這缺陷非但不至於叫皇上厭棄了八阿哥,反倒可能叫皇上格外憐惜起他來。”
“如今八阿哥又有了尹繼善這樣一門親事,便當真是如虎添翼去了。”
三丹說著撩袍跪下,“奴才知道主子不愛聽這個,可是奴才還是應該向主子稟明。奴才這一輩子都在主子、五阿哥身邊兒伺候,自是一顆心都向著主子和五阿哥。主子顧著大事兒,便也難免有些小節給落下的,那奴才就應當替主子記著。”
愉妃歎了口氣,伸手扶起了三丹來,“我怎麽會不明白你的心意?如今永琪成了婚,他尚且有他自己的小日子過去,如今在內廷裡,我便是心裡有什麽事兒,也唯有你還能幫我計議著去。”
三丹這才松一口氣,順著愉妃的攙扶,站起身來。
“奴才就是覺著這些年來,主子和五阿哥都並未將對八阿哥設防過。奴才便擔心,這腿腳的毛病反倒可能成為八阿哥最好的偽裝去。一旦他得了機會,反倒可以趁勢而起,倒比其他的皇子阻礙更少了。”
同樣的心理,便是皇后也自然沒將永璿當成對手去過,便是防備著誰,都不至於防備著永璿。整個皇子之間的情勢,反倒就是這個永璿周遭一點兒羈絆都沒有。
愉妃便也點頭,“你說得對。便是從前沒防備著他,可是從他大婚起,咱們便不能不防了。”
.
膳房送來晚膳,三丹伺候著愉妃用了。只是愉妃沒什麽胃口,沒吃幾口,就叫撤了。
三丹怕愉妃腹中還是空的,這便給端上來奶茶。
好歹,還能墊一墊肚子去。
愉妃緩緩喝著奶茶,心思卻明顯不在這兒。
三丹便輕聲道,“今兒的忻嬪倒是有趣兒,竟然唬了主子跟她一起去‘捉尖’,險些連累了主子去。”
“更有趣兒的是,她竟然還能當著主子的面兒承認了……依奴才瞧著,這倒不像往日的忻嬪了。”
愉妃揚了揚眉,倒也點頭。
“可不。忻嬪別看年紀不大,心眼兒卻不少。你看自從令貴妃能生了之後,這些年這后宮裡,除了她生下過兩個公主之外,還有誰生下過孩子去?她那兩個公主,是活生生從令貴妃那兒搶出來的,就她有這個本事,旁人誰都不行。”
“故此啊,她的心眼兒自然不是白給的。若不是比令貴妃小了十歲去,在這后宮裡的經驗和閱歷都吃些虧,否則便是令貴妃都未必是她的對手!”
“這后宮裡啊,如今怕是唯有她最明白,想要得皇上的恩寵,就必須要跟令貴妃爭。唯有令貴妃倒了,她才有重得皇寵,取而代之的可能去。她有這個心,她也有這個本事,所缺的不過就是時機,以及能幫得上她的人。”
愉妃說到這兒微微一頓,眸子裡流雲翻滾,“你說的沒錯兒……憑這忻嬪的心眼兒,論理兒她是不至於要在我眼前承認她的心跡去的。”
三丹點頭,“奴才覺著不對勁兒的,也就是這個。”
愉妃輕輕一哂,“可是她既然當著我的面兒認了,那就只能說是她自己的性子變了。”
“也是啊,她失寵這些年,叫皇上獨自一人兒給扔在鹹福宮裡那麽多年,她早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剛進宮時意氣風發、年少氣盛的滿洲鑲黃旗下、七省總督的女兒了。”
“都說百密尚有一疏,她這些年沒了六公主,又失寵,起伏不定,便是什麽聰明氣兒,也都快要給磨平了去。”
三丹想想,還是點頭,“主子明鑒,想來也該是這麽回事兒。”
.
愉妃不知道,此時的忻嬪卻是胃口甚佳,用完了一碗紫米飯,又叫樂儀給添上一碗。
樂儀自然也高興,湊趣兒道,“主子今兒胃口真是好,合該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咱們安寧大人複職蘇州布政使,明年皇上南巡在即,這會子正是安寧大人立功的時候兒。想來,主子複寵之日,便也就在眼前了。”
忻嬪輕哼一聲兒,“若沒有這點子把握,我又何苦苦心經營那一二年去,卯足了全力為姐夫複職而盤算去?”
樂儀便也笑了,“還是主子能掐會算,便在后宮之中,都有本事影響江南之事。便憑這個,就是后宮裡再沒有第二個的。”
忻嬪用牙筷揀了紫米粒兒送進嘴裡,面上也是止不住的笑意。
“遠在江南的事兒,主子說給撂定就撂定了,那近在后宮裡的人,那還不是主子手到擒來麽?”樂儀又給忻嬪夾了一筷子菜,“便如愉妃,這也是個老謀深算的,可是今兒,終究還是被主子給收服了。”
說到愉妃,忻嬪端著飯碗,不由得挑了挑眉。
“收服她,原本沒什麽難的。她仗著自己年歲大、資歷深,又自恃老謀深算,自也是不將后宮諸人放在眼裡。你沒見她在后宮這些年,也少與人交往麽?便是後來有個鄂常在,也只是因為她們兩個是姻親的緣故;結果那鄂常在如今不得用了,這便也被她給扔開了。”
“故此啊,想要收服這樣兒的人,便不能不用‘示弱’二字。叫她自以為是我服了她,是我歸在她的門下,而不是她投靠給了我……這個道理我早就知道,只是我從前才懶得與她周旋。一個南苑海子人,家裡時代都是在南苑給皇上喂鹿、哨鹿的,便是八旗蒙古裡也是最低微的家世,我一個滿洲鑲黃旗的格格,犯得著跟她‘示弱’麽?”
說到這兒,忻嬪的好胃口便也沒了。她放下碗筷,輕輕歎了口氣。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我如今到了用得著她的時候兒,便是主動‘示弱’一回,也沒什麽打緊。”
樂儀瞧出主子有些黯然了,便忙含笑道,“還說什麽老謀深算呢,主子隻這麽簡單動了動小指頭,她這不就相信了麽?說起來,她那麽大年歲、那麽多心機,在主子面前兒卻也不過爾爾。”
忻嬪這才舒坦了些,點頭笑笑,“……她也不想想,我有她以為的那麽傻麽?還當真帶著她去捉八阿哥和令貴妃的奸?沒憑沒據的事兒,隻憑遠遠望那麽一眼,我就自己往皇上的槍口上撞?那我不用等著複寵了,皇上這回就憑我一個誣告貴妃,就能將我直接貶成官女子去。”
“再說了,捉歸捉,我還至於在她面前承認了,我是故意繞著她與我一起去捉的?——我啊,不過是故意在她面前賣個破綻,叫她更相信我在她眼前就是個不懂事兒的小丫頭。便是有點兒小聰明,也逃不過她的法眼。”
“叫她對我放心,她才肯與我聯手。叫她以為以後的事事都是以她為首,我隻替她辦事兒就是。”
忻嬪說著又笑起來,手肘拄著迎手枕,眸光幽幽,“她既然愛當領頭兒的,我就成全她。總歸以後若是出了事兒,皇上也隻問那為首的責任罷了,我樂得隻落個‘受其慫恿’的脅從之責罷了。”
.
四月來臨,皇帝除了要忙著永璿的大婚之事,還有另外一宗國之大事,那就是今年的恩科取仕了。
因今年是皇太后的七十歲聖壽,故此今年特開恩科。
大清之前隻開過三回恩科,康熙年間開過兩回;第三回,就是乾隆十七年,皇帝為賀皇太后六十聖壽而開。從上一次恩科至今,已是十年了。
既是恩科,選中的數目便較之往年增多;皇帝更格外下旨,若有年歲在七十歲以上的,不管考中沒考中,都賞給職銜。故此這為國掄才的大典,在往年的莊重肅穆之外,今年更添了喜慶之氣去。
終於暫且按下了翠鬟和永璿那頭的事兒,玉蕤終於松口氣下來,這日進來,面上也重又笑眯眯的了。
婉兮忍不住打趣,“看不是學會了那‘變臉’的本事去了?前兒還苦著臉,今兒就偷著樂了。”
玉蕤臉紅,上前笑道,“什麽都瞞不過姐……是我家裡倒來了兩件兒好消息。”
婉兮含笑點頭,“那還不快叫我也跟著樂樂?”
玉蕤含笑道,“今年的恩科,皇上已下旨叫劉統勳大人為正考官,我伯父觀保為副考官~”
婉兮揚眉,“哎喲,今年可是皇太后七十聖壽的恩科。你伯父當了這一科的副考官,足見皇上對你伯父的重視。英媛格格知道沒呢?她若知道了,必定也是歡喜。便連永琪,也自然跟著歡喜了。”
原本今年永璿大婚,永璿有尹繼善這樣一位兩江總督的嶽父,而永琪的嶽父鄂弼因私自大興土木修造行宮之事,反倒被皇上連下幾道諭旨申飭,可以想見永琪的心下必定不是滋味兒。
可是這一番,皇上卻叫英媛的阿瑪來當這一科的副考官。雖說英媛只是“皇子使女”,觀保沒資格當人家永琪的嶽父,但是事實上的情分也跟嶽父是一樣兒的。這好歹能叫永琪心下平衡些了。
想來也自然會因為這個,永琪便會對英媛更寵愛一些。
“那另一宗呢?”婉兮笑著望玉蕤。
玉蕤有些不好意思,“還有一宗就是……我阿瑪。皇上剛下了旨,叫我阿瑪又兼了正黃旗漢軍副都統之職。”
“哎喲!”婉兮便也是拍手,“那當真是大喜事兒。快叫一壺酒來,我陪你吃個喜兒!”
德保終究是包衣出身,這會子卻是當了八旗都統,且是上三旗的正黃旗啊!這意義就已非同一般了。雖還不是正式的抬旗,可是內裡的含義甚或都已經超過抬旗本身的字樣兒去了。
“姐先別忙著吃喜兒,今兒我帶回來的喜事兒啊,還不止我家這兩宗呢。”
“哦?”婉兮也是揚眉,“還有好事兒哪?”
玉蕤道,“額外的好事兒啊,這第一宗,是咱們四額駙隆哥兒的!皇上叫隆哥兒管著光祿寺事務了!”
婉兮展眉而笑,“哎喲,那當真是叫人歡喜了!”
婉兮都忍不住連著拍了炕沿兩下兒,也顧不得掌心都給拍疼了,“九福晉這剛傳出又有喜了,想來是跟九爺已然重修舊好,正是夫妻和美之時;這會子他們的嫡長子又在這麽小的年紀就得了正經的差事,這便是叫九爺和九福晉雙喜臨門了。”
“從前啊,九福晉還有些計較芸香所出的福靈安在西北得了軍功去,倒是有些蓋過隆兒去了。這會子皇上給了實職,她便也能放心了~”
福隆安去年才迎娶了和嘉公主,今年也才十五周歲。婉兮原本忖著他年歲尚小,且剛剛完婚,皇上一時倒不會給實際的差事去呢,沒想到皇上便賞給了光祿寺的差事去了。
婉兮舒了口氣,垂首道,“實則,我心下還懸心著他們小兩口的事兒。我從前都沒好意思與你說……終究純姐姐才薨逝一年,和嘉矢志要為純姐姐守滿三年的孝期去。我原本擔心,這少年夫妻剛剛成婚,和嘉若非要守孝,都不肯與隆兒同房,那可怎麽辦?”
“按著世家子弟的做法兒,若和嘉不肯同房,那自然是要給隆兒另外安排人的……我便替和嘉擔心。”
“可是這回好了,皇上給隆兒安排了差事,以他十五周歲的小孩兒,管著光祿寺的差事可夠他忙的,他不是也就沒旁的心思去了不是?”
婉兮說到這兒都是有些臉紅,玉蕤就更是在旁捂嘴笑個不停了。
“可不是麽!光祿寺管著祭祀貢品、國宴安排之事,那些事兒可雜了,頭緒百出的,足夠四額駙頭疼一陣子了。要是想徹底理順啊,憑著他的年歲,可不得二三年去!到時候兒等他差事也順了,咱們四公主的孝期也守完了,便一切正好兒和和美美了!”
婉兮笑著伸手打了玉蕤一記,“瞧你,笑得那個壞樣兒!這是好事兒!”
玉蕤故意做了個鬼臉,“既然是好事兒,姐何故打我?”
婉兮輕啐一聲兒,“小蹄子,你那是笑話誰呢?我還不是替皇上打你?連皇上你都敢笑……”
玉蕤忍著笑,卻也還是忍不住歎息一聲兒,“皇上啊,這麽小心翼翼替咱們四公主周全著。若說皇上的公主,便連和敬公主都下嫁蒙古,雖賜府邸在京居住,可是也要三不五時跟著額駙回蒙古去看望公婆,守孝之類的;反倒是四公主才是咱們皇上第一位不用下嫁蒙古的。”
“為了四公主的手,皇上當真是小心周全著;如今更是要這樣兒‘偷偷摸摸’地為四公主的幸福而計較著。“
婉兮笑著瞟了玉蕤一眼,沒說話,心下卻也何嘗不是一片柔軟。
十五歲的小孩兒,就叫管著祭祀、國宴等這些事兒,器重是器重,可那也當真是折騰啊。若不是因為福隆安是四額駙,皇上又怎麽會莽撞到叫一個十五歲的小孩兒來管著這些呢?終究,那祭祀貢品稍有差池,那就是對上天的不敬;國宴典儀,更是關系重大,一樣兒半點錯兒都不能有啊。
皇上如此為和嘉綢繆,婉兮自是欣慰;便也忍不住想到了自己的小七和啾啾去……等將來小七和啾啾也厘降了,皇上會不會也這般小心翼翼地護著,皇上又會為這兩個小丫頭做些什麽呢?
.
玉蕤瞧出婉兮有些走神兒,也明白婉兮定是想到了七公主、九公主之故,這便也收起了笑謔。
“姐,還有一宗事兒……”
婉兮回神,抬眸點頭,“你說。”
玉蕤故意賣了個關子,“八阿哥呈進的那《紅樓夢》,姐可先都看了?那可是一百二十回的全本,一遭兒就能看完,再不用如從前似的提著拎著的了。”
婉兮不由得挑眉,“你這小蹄子,怎麽說到這個去了?這又算什麽喜事兒,你難道要說的就是這個?”
瞧婉兮當真了,玉蕤便忙笑,“姐別急啊。我是想說啊,姐今年怎麽會輪到看《紅樓夢》的?還不是那狐說先生忽然撂下筆墨了麽!說來我也生氣,他可真是的,這是忙什麽去了,連那話本子都不寫了,叫我姐這麽久寂寞得都去看《紅樓夢》去了~”
婉兮便啐了一聲兒,“呸!你心裡有話,還不趕緊都給我說出來?”
玉蕤笑聲如鈴,“好啦好啦,不惹乎姐啦!我啊,這要說的就是這位狐說先生忙什麽的奧秘——原來啊,是咱們這位狐說先生參加了今年的恩科,忙著做學問、考狀元哪!”
婉兮也是驚訝得合不攏嘴,“哦?你伯父給出來的消息?”
觀保是這一科的副考官,他那邊給出來的信兒,必定已是作準了。
玉蕤笑著點頭,“沒錯兒。姐這下子可放心了,狐說先生沒有平白地不寫了,而是今年實在忙著這更要緊的事兒呐!”
趙翼是大才子,更是軍機處如今連九爺都離不了的人。軍機處但凡擬旨、擬寫戰報,全都出自趙翼之手。只是趙翼在科舉這條路上的運氣差了些兒,始終沒能在科舉這“正途”上取得出身,便不得不迂回著考取了內閣中書去。故此這一聽他今年又來考了,婉兮這顆心反倒提了起來。
“……你沒問問你伯父,今年這一科,可有旁的大才子也來應試?”
玉蕤眼簾輕垂,“因這會子咱們最關心的是江南之事,故此那麽多的才子裡,我旁人沒記住,倒是記住個與江南有關的……江南地靈人傑,多少狀元都是江南所出,倒不罕見;可是這個人,既與江南有關,卻偏偏不是江南人。”
婉兮聽出玉蕤語氣裡隱約的深意,這便緩緩坐直,“你說罷。”
玉蕤抬眸,“有個叫王傑的,乃是陝西人。更是陝西會考第一,是為陝西的解元。”
婉兮點頭,“陝西乃人文大省,陝西的解元自然也不容小覷。”
“只是,他又與江南有何牽系?”
玉蕤眸光靜嫋,“這個王傑,八歲喪父,家境貧寒,故此在考中秀才之後,曾以文養母,赴江南為人幕客。”
“幕客。”婉兮點頭,“趙翼曾為汪由敦、劉統勳的幕客,曹雪芹也曾為尹繼善的幕客。幕客之中,虎踞龍盤。”
玉蕤點頭,“……說來巧,這個王傑也曾先後在江蘇巡撫陳宏謀、兩江總督尹繼善這兩位大人府中為幕客。”
“哦?這麽巧?”婉兮不由瞠目,也是微微一訝。
玉蕤在腳踏上坐下來,“解說的是呢。若以幕客而論,趙翼趙先生是劉統勳大人的幕客,劉統勳大人為這一科的主考官;王傑為尹繼善大人的幕客,尹繼善大人此時已然回到京中,女兒與八阿哥即將完婚……”
婉兮點點頭,“兩位大才,今年能在金殿一遇,也是佳話。”
婉兮面上平靜,心下卻難以按下波瀾。
玉蕤便趕緊又岔開話題,“再給姐說個有趣兒的事兒:皇上竟下旨,命兆惠大人為今年恩科的閱卷官。”
婉兮也是挑眉,“兆惠大人?閱卷官?”
玉蕤拍手笑道,“我伯父和阿瑪也是這個反應!終究兆惠大人乃為武將,又剛平西北之戰事,這會子叫他放下槍杆,反倒捉起筆杆來,替朝廷選狀元,著實有些有趣兒了!”
婉兮緩緩一笑,“用武將來選狀元,果然是特別了些。不過兆惠大人也是文武雙全,倒不僅僅是一介武夫。說到底,閱卷自然有旁的文臣;皇上叫兆惠大人參與閱卷,便是皇上重兆惠大人西北之功的恩賞之意。”
婉兮自己說到這兒,心下也約略有些怔忡了。
玉蕤忙問,“姐……憂心何事了?”
婉兮輕輕搖頭,“沒有。興許是我想多了。終究皇上這會子為雩祭而齋戒呢,殿試傳臚都要在四月二十前後。我現在忽然擔這個心,怕也是早了。”
.
四月十二日,八阿哥永璿大婚。
婉兮也請玉蕤的阿瑪德保,借永璿大婚,宮中多有承應的差事之機,叫翠鬟的父母進宮承應。
便借此,令翠鬟與父母有機會相見。
可憐翠鬟的父母尚且不知八阿哥與自家女兒的糾葛,反倒以為皇子大婚,自家有份進宮承應,乃是一樁慶幸之事。便是與女兒見面相聚,訴過了離別想念之情,便忍不住講述到皇子大婚的種種煊赫之禮來。
翠鬟的父親參與奉迎之禮,這便講道,“……內務府總管大臣德保大人,率內務府屬官二十人蟒服,護軍四十名至福晉第奉迎。預派隨從命婦,到福晉母家等著。讚事命婦,則在宮裡,先到皇子宮內別室等候。”
“奉迎吉時到,步軍統領、也是令貴妃的族兄的吉慶大人,命屬下清道;鑾儀衛兆惠大人治下,備彩輿,轎用紅緞幃,以校尉舁行。嘖嘖,玉英啊,你可能想象得到那排場……當真是唯有皇家才有,民間想都不敢想的。”
在父母口中,翠鬟依舊是從前的王氏玉英。
翠鬟聽得更是黯然,垂眸隻轉向母親,“額娘便是以包衣福晉的身份,為讚事女官的吧?”
翠鬟母親便含笑答,“正是。我們一眾包衣佐領下、內管領下的女官啊,陪著八阿哥福晉的彩輿一同入了宮,至皇子宮前下輿。還是我等恭導八阿哥的福晉入宮……”
翠鬟母親說著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我也想爭取機會,親自為八阿哥和八阿哥福晉伺候遞上合巹酒呢。可沒成想,八阿哥一聽我的身份,竟然沒叫我伺候。”
“八阿哥竟然還站起來與我說話兒,說‘老人家,我們年歲都小,不敢叫老人家伺候。老人家盡管外頭落座,叫他們伺候就是’。”老福晉不知就裡,還笑著問翠鬟,“玉英啊你說,這事兒奇怪不奇怪?我便是有了些年歲,終究是內務府下的奴才,如何敢勞動大婚的皇子這麽著呢?我可當真擔待不起啊。”
翠鬟怔住,呆呆望著母親;卻又怕叫母親看出她眼底的神情,忙又垂下了頭去。
隻努力道,“皇子大婚,能在跟前伺候的,自然都是夫妻偕老之人。阿瑪和額娘自然在這樣的人之中,可是年歲也是大了,便是皇子也要敬重些兒吧。”
翠鬟的父親與母親便對視一眼,都是笑,“我們兩個倒不那麽看,我們都覺著啊,怕是托了玉英你的福!終究你現在是永壽宮裡的官女子,便是在瑞貴人的位下伺候,可好歹是永壽宮的名下。這便也算得上是令貴妃主子的奴才了。”
“憑令貴妃主子如今在后宮的地位,再加上八阿哥與令貴妃的情分,他便也格外高看我們一眼。”
兩位老人家高興地攥著女兒的手,“瞧瞧我們玉英啊,雖說才十五歲,進宮伺候也才一年,卻已經能幫咱們家爭了臉面來了。”
翠鬟忍不住地黯然,使勁兒搖頭,“阿瑪、額娘,你們想多了。我,我不過是永壽宮裡最不得體的官女子,不給主子們添麻煩已是謝天謝地,哪兒敢說爭什麽臉面去?”
兩位老人家卻不信,兩人對視而笑,“還說沒有?便說你進宮這才一年,竟然就能與咱們相見了。這是多大的恩典去!若沒有主子們的默許,哪兒能得著這樣的機會去呢?”
.
若此便是與父母相見一場,可是翠鬟回來,卻沒見笑模樣兒,反倒躲回自己的耳房,更是掉淚了。
翠靨奉玉蕤的囑咐,小心看著翠鬟,見翠鬟如此,便忙稟告給玉蕤去。
玉蕤心下也是不妥帖,還是進了婉兮的寢殿,將此事與婉兮說了。
婉兮聽了,也是垂首半晌。方緩緩端起茶盅來,淺淺地啜了一口。
“她心下難受,這便說明,即便是她自己心下未必清楚,可事實上她其實也是將永璿放進心裡去了。”
玉蕤便是歎了口氣,“唉,我倒情願不是如此。”
婉兮點頭,“她終究是包衣家的女兒,便是配了皇子,也只能為使女。便是永璿重情意,想要給她‘請側’,也都得是她能誕下男丁來再說。”
玉蕤也是歎氣,“何嘗不是如此?便是英媛都已經為五阿哥誕育過男丁了,可也依舊只能是‘皇子使女’。便是將來‘請側’,說句不好聽的,都得等人家嫡福晉死後,才能請封的。”
婉兮轉頭望向窗外,略微猶豫,還是將那本《紅樓夢》拿了出來,遞給玉蕤,“給她吧。”
婉兮早答應了永璿,只是直到這會子才將這話本子給翠鬟,不是婉兮忘了前言,而是因為婉兮看見了《紅樓夢》最後林黛玉的魂斷一場。婉兮真怕,待得翠鬟看完了這本書,反倒一時更加想不開了去。
玉蕤捧著書也是有些猶豫,“姐,當真給她看?”
婉兮黯然垂眸,“她今兒若不難受,那我倒未必想給她了。可是她今兒既是難受了,既然動了情……那便叫她繼續去咀嚼這痛楚吧。”
“身在情網裡的人,便是明知道相思最苦,卻也反倒甘之如飴。書裡的人斷了命,可是看書的人,才能因為這書的維系,對未來還留一縷希望;看書的人,才能存著命啊。”
玉蕤便也歎了口氣,捧了書出去了。
.
四月十六日,皇帝從宮裡回來,面上依舊還是帶著喜氣兒的。
婉兮起身迎上去,伺候皇帝脫掉大衣裳,便也含笑道,“恭喜爺,這算三喜臨門。”
今年是皇太后的七十聖壽,八阿哥是在這一年完婚,而這會子又正是殿試完畢。可不於國於家,都是喜氣盈盈之時麽。
皇帝坐下,接過婉兮親手擰的手巾擦了擦臉。
“爺今兒在宮裡,方陪著皇額娘,親自召見了這一科裡七十歲、八十歲的舉子們。便是沒能考中,七十歲以上的,也俱著賞給國子監學正職銜;八十歲以上的,俱著賞給翰林院檢討職銜。”
婉兮聽得也有些傻了,“還當真有七十歲、八十歲的舉子?”
“當然有了!”皇帝展眉而笑,“還不少呢!七十以上的有十八人;八十歲以上的,也有七人呢!”
婉兮雖笑,可心下還是有些惴惴,不由得垂首道,“……倒不知,今年的狀元,爺定了花落誰家?”
(又加更啦,新年的第一個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