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爾茲內看得清清楚楚,有三三兩兩的人員從火場中跑出來,好幾個人身上還帶著火,邊跑邊發出撕心裂肺的吼叫聲。
“先生們,先生們……”蘭克喊叫起來,“我們是憲兵隊的,是來救援你們的……朝這兒跑,別碰那些身上有火的人,那玩意撲不滅……”
火場中奔跑本來就是慌亂無序的,現在有人喊叫,人群自然就聽到了,全部不由自主地跑過來,而那些帶著火的人果然如憲兵隊所說根本撲不滅,跑著跑著他們就倒在地上起不來了。
“你們趕緊衝過去救火啊……”一個年長的學者驚魂未定,不滿地說道,“等在這裡算什麽呢?”
蘭克陪著笑:“先生,火太大了,我們嘗試過好多次衝不進去。”
“那也不能乾等著。”對方似乎也知道情況不妙,不想勉為其難。
“還是盡快轉移到安全地點去吧。”蘭克說道,“後面不遠處有個池塘,那裡安全。”
他示意手下動手,隊員們都領會了他的意圖,每個人攙扶一個學者往後面走,在走到水塘邊上時突然同時暴起發難,用匕首乾掉了這批幸存者,然後把他們的屍體扔進了池塘。陸陸續續有人前來又陸陸續續被隊員們“扶”去了池塘,然後成為了冤死鬼。
一連過了三波,到最後才又有一個男子踉踉蹌蹌地跑出來,神情和樣子十分狼狽。
“裡面還有人麽?”有人截住他問。
“沒了……”男子遲疑地回答,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回憶道,“很多人都被活活燒死了……那是地獄之火,根本滅不了,滅不了……無論我們用水潑、用衣服打,甚至用滅火器噴都沒用……只能眼瞅著看著他們在慘叫中燒成一團黑炭,最後只能掙扎著逃生……我的眼鏡掉了,看不清路最後才跑出來,你們為什麽不衝進去救援,不救援?”
“我們也剛剛趕到,這麽大的火衝不進去……”
“不知道還有沒有幸存者,太慘了,太慘了……”
斯科爾茲內沒心思多廢話,拍拍對方的肩膀說:“這位先生,這裡還很危險,讓我帶你去安全的地方吧。”
“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斯科爾茲內朝手下使了個眼色,立即有人上來攙扶這個神情狼狽的男子。他剛剛邁開腿走了兩步,忽然蘭克在背後輕輕叫了一聲:“麥克唐納,是你嗎?”
“是我……”那男子聽到了,疑惑地轉身過來,“您認識我?”
蘭克微微點頭:“對!我認識你,你是劍橋數學系的,還讀了博士。”
“沒錯。”麥克唐納高興起來了,“長官,您也是劍橋的校友?我們以前認識或者見過面?”
“認識,也見過。”
“是嘛,我居然不知道憲兵隊還有我熟識的故交……”麥克唐納走近了一些,他不好意思直接問對方的姓名那顯得太不禮貌,他想借著火光看清楚對方究竟是誰,等他湊到跟前看清蘭克的臉後嚇了一大跳,用結結巴巴的口氣說:“蘭克,怎麽是你?”
“是我。”
“你不是回德國去了麽?你當初走的時候不是說永遠不再回英國麽?”麥克唐納疑惑地、下意識地追問了兩句,突然間反應過來了,驚叫道,“你怎麽還成了憲兵中校?不對,你是間諜,間諜……”
蘭克點點頭:“你沒說錯,我為德國國防軍效力。”
“啊……”麥克唐納嚇得魂飛魄散,往後退了兩步,隨手拉住了一個突擊隊員,驚恐地叫起來:“長官,快抓住他,他是間諜,混進憲兵隊伍中的間諜……”
沒有人理他,回答他的只有哈哈大笑。這個高度近視的知識分子這時才看清楚,這隊憲兵臉上都掛著詭異的笑容,沒有一個人是他認識或者熟悉的,原本這裡的憲兵很多他雖然叫不出名字,但臉還是非常熟悉的,眼下卻沒有一個面孔他能分辨出來。
他用顫抖的手指指著旁邊的人:“你們……你們……都是一夥的……你們都是間諜……”他轉身想跑,發現兩腿酸軟得一點力氣也沒有,再加上蘭克在背後喝令:“別跑,否則我開槍了。”他更是嚇壞了。
麥克唐納舉起雙手,艱難地轉過身來,看著蘭克舉起了黑洞洞的槍口,渾身像篩糠一樣的顫抖起來。他掙扎著向前走了兩步,抱住蘭克的大腿差點要癱倒下來,是蘭克一手托著他才沒讓他倒在地上,他痛哭流涕地哀求道:“求求你,求求你……蘭克,放過我,放過我吧。我不是軍人……我只是個政府雇員……我沒上過戰場,更沒殺過人……看在我們以往交情的份上,放過我好嗎?……我太太和我的寶貝還在等著我回去……她叫莉莉……你認識她的,對……就是文學院的那個學妹……我們後來結婚了。”
麥克唐納話說得斷斷續續、語無倫次,但蘭克都明白,對方不斷說,他不斷點頭。麥克唐納求了好一會,蘭克也想了好一會,最後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輕輕地說:“好,我放過你,你走吧……”
“謝謝你,謝謝你,明天我就辭職……我再也不幹了……你會是我最好的朋友。”麥克唐納一開始不敢相信,反應過來後連連道謝並準備離開。
“長官……”旁邊的倫道夫急了,“不能讓他走,他會暴露我們行蹤的……”
他還想再多說些什麽,斯科爾茲內搖著頭製止了他。麥克唐納顯然也聽到了士兵的喊叫,雖然不清楚對方在說些什麽,想來應該是“不能放自己走”一類的話,他臉色慘白,轉過頭來對著蘭克滿臉哀求。
蘭克揮揮手,示意說:“走吧,別回頭,永遠都別乾這個了!”
麥克唐納機械般地點點頭,轉過身去又往前走了一步,“啪”地一聲蘭克槍響了,只見對方後腦上出現一個血洞,腦漿都飛濺起來,紅的白的散落一片。他的眼神中滿是絕望,仿佛不相信似地想轉過頭來看蘭克,但最後沒成功,隻掙扎著撲倒下去。
蘭克丟掉了手裡那把如有千鈞重的威伯利-斯科特左輪手槍,轉過身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他參軍入伍後一直在後勤機關工作,實地接觸武器的時間都很少,更別提親自殺人。斯科爾茲內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他看出蘭克是第一次殺人——他能理解第一次殺人時的難受。
蘭克吐了一會後又發瘋一樣地衝過去抱住麥克唐納的屍體,將他輕輕翻過身來,對方眼睛突出、一臉死不瞑目,蘭克大聲呼喊著:“麥克唐納,麥克唐納……”語氣中滿是絕望。
“長官,別叫了,他死了。”
蘭克輕輕為對方蓋上眼瞼,然後痛哭起來,淚水很快充盈了他的雙眼,然後是渾身抽搐而不能自抑。
斯科爾茲內問道:“長官,你真的認識他?”
“是,我不僅認識他,而且……”蘭克用泣不成聲的語調說道,“他是我在劍橋看到過的最才華橫溢的數學天才,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甚至是我唯一的朋友。”
“什麽?”所有人都驚呆了。
倫道夫低下了頭:“長官,我不知道你們的關系,早知道我剛才不該那麽說。”
蘭克搖搖頭:“和你沒有關系,他今天注定要死的,不是死在你們手裡就是死在我手裡——你們不知道他的厲害,哪怕沒有那些教授,光憑他的能力就能重新構建起破譯體系來。”
斯科爾茲內輕輕問他:“你將來會後悔這一切麽?”
“我?”蘭克楞了一下,隨即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堅毅地說道,“永遠不會,從英國回國後那個懦弱的、迷茫的蘭克已經死了,這一槍我就獲得了新生。”
“長官。”在遠處擔任警戒任務的隊員跑過來匯報,“英國佬大部隊過來了,需要我們打阻擊麽?”
斯科爾茲內本來想說適當阻擊他們一會,但蘭克搖搖頭:“別開槍,開槍我們都走不了。”
“這麽多人不可能同時撤退。”
“我去引開他們。”蘭克走上前去,開始脫自己身上的英國軍服,所有人包括斯科爾茲內在內都不明白他要做什麽。
“來啊,還愣住幹什麽,還不快去把他的衣服脫下來給我。”
大家這才如夢初醒,七手八腳地將麥克唐納的衣服脫下來,並摸索出有關證件和工作牌。
“長官,這太危險了,還是我去吧。”倫道夫說道。
“除了我沒人知道麥克唐納的情況,更不必說英國腔……”蘭克把他推回了隊伍中,“我會引開他們,你們趕緊撤退,等著我來匯合。”
“好吧,長官,您多保重。”
蘭克扮演成麥克唐納準備朝英軍支援部隊的方向走去,斯科爾茲內抓緊指揮手下撤離,告別時他緊緊抱住了蘭克,蘭克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他遲疑著點點頭,久久不願意松開。
跑了很久,倫道夫天真地問斯科爾茲內:“長官,我還是放心不下蘭克長官,他沒有特種作戰能力,身體素質也很一般,甩不開英國人的,要不我去接應他一下?”
斯科爾茲內搖搖頭,望著那已被火映紅了半邊的天空,這個素來剛硬的漢子流下了傷心的眼淚:“不用了。”
“為什麽?”
“他走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