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嘖,瞧瞧這小模樣,那一家子歪瓜裂棗,竟然生出這麽個漂亮的小丫頭片子,真不容易!”
一個四十幾歲漢子,臉上掛著幾分略帶惋惜的笑容,唉聲歎氣地拿粗糙的手,在一張細膩雪白的粉面上掐了一把。
平平地躺在馬車底板上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女,生得很瘦弱,臉色有點兒暗黃,五官卻十分精致,她此時合著雙目,人事不省地躺著,呼吸聲又輕又淺。
許是這大漢的手太粗糙,刺痛了少女,她眼睫毛忽閃了兩下,猛地睜開。
腦子裡嗡了一聲,紅塵渾身酸痛,昏昏沉沉,隱約看見黑漆漆的車頂,還有正瞪大眼盯著她的那兩個男人,不覺苦笑……大家都說,人死之前,會回憶起自己一生的經歷,她現在大約就是在瀕死的邊緣了。
只是沒想到,她對那個曾經帶給她無盡苦難的事情,居然記憶如此深刻?
她還以為自己巴不得永遠忘記才好。
有一瞬間的恍惚,忽然覺得小腿上一涼,麻嗖嗖的感覺從足心一路上升到脊背上。
冰涼的感覺,讓人如在水中。
“別廢話,快點兒乾活。”
坐在右邊的一個略顯年輕的漢子一見紅塵睜眼,就皺了皺眉,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顆赤色的藥丸,一隻手抬起紅塵的頭,捏著她的下巴,愣是把她的嘴捏開。
忽如其來的痛苦,瞬間讓紅塵回過神。
是了,她十四歲那一年,讓兩個人販子賣去青、樓,幸虧爹爹追了來,才沒落入火坑,可因著是被從樓子裡贖回,名聲壞了,害得她一輩子都抬不起頭,那次,似乎就是讓喂了顆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藥……
雖然後來請了個赤腳大夫檢查身體,也沒查出不妥,可紅塵還是本能地不想吃這東西,往後一縮,使勁一咬嘴唇,提起些力氣,她猛地坐起身抓住小腿上纏著的一把青黑色匕首,惡狠狠地往扶著她的漢子胳膊上一戳。
“嗷!”
漢子疼得呲牙,手裡的藥頓時掉了,他大驚失色,忙低頭去接。
趁著這一晃神的工夫,紅塵就向車門撲去。
“抓住她,不能讓她跑了。”
年輕的漢子一手抱胳膊,見狀臉色漆黑,怒道。
另外一個顯然也蒙了蒙,主子交代的事兒一樣都沒辦好,要是讓這丫頭逃走,他乾脆就別回去,直接撞死還來得痛快,想到此,他顧不得多考慮,合身撲過去,卻沒想到,紅塵靈活得不像孱弱少女,膽子也大,竟然一看不好,直接衝破窗戶,滾了下去。
現在馬車還沒出村子。
正是春耕時節。
外面田地裡有好些農夫農婦正彎腰勞作。
聽見動靜,好些人就直起身子張望。
眼見兩個大漢跳下來,撲向一個滾在地上,沾了一身土的少女,都十分驚訝。
紅塵提了口氣,一邊拚命跑,一邊高聲呼喊:“救命,他們是人販子,人販子來了!”
這一嗓子,驚天動地,所有人都警惕。
“咦,那不是蔣鐵匠家的二丫頭?”
一看是熟人,幾個農夫連忙抓緊手裡的家夥,飛快向這邊圍過來。
上個月蔣家莊剛丟了兩個孩子,孩子的爹娘到現在還痛不欲生,大家對人販子恨得厲害,見到就直接打死也是有的。
這次也一樣。
兩個人面面相覷,都變了臉,撲過去要抓住紅塵,可她拿著匕首,居然還有點兒章法,一時間根本拿捏不住。
而村民們已經蜂擁而上。
一聽說是人販子,再見這兩人還敢逞凶,鄉民個個義憤填膺,掄起鐵鍬就劈頭蓋臉地一頓打。
兩個漢子有些身手,不過也就是尋常街面上的打手混混之流,欺負弱小還行,讓一幫子五大三粗,做慣了農活的村民圍堵,沒一會兒就抵擋不住,頭上,胳膊上全是傷。
再挨打,怕是真要被打死,兩個人終於受不了,其中一個漢子大聲嘶喊:“誤會,我們不是人販子,停手,停手,是這丫頭的娘把她賣給我們的,真的,快停手!”
兩個人一喊,周圍的鄉民有點兒意外,略微遲疑,手上就緩和了下來。
紅塵咬緊牙,怒道:“別胡說,你們明明要把我賣到樓子裡去,我娘怎麽可能這麽狠心?”
說著,她眼淚滾落:“弟弟要讀書,我說好了去王員外家做工幫襯家裡,爹爹都答應了,再說,逼良為娼在咱們大周是重罪,要砍頭的,就是父母也不可……娘怎麽會,怎麽會……”
她說得極快,根本不給這兩個人反駁的機會。
一群鄉民聞言心中驚訝,都皺起眉頭,顯然更信自家村子裡長大的女孩子,手裡的農具再次蠢蠢欲動。
“什麽都別說了,把人拿下,送去官府再說。”
“對,先抓起來。”
群情激湧。
兩個人臉色驟變。
他們要真被送去官府,頭頂上的主子一定不會允許他們活下去,說不定比死了更慘。
兩個人對視一眼,其中一個漢子忙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大聲道:“別,可別,這是那丫頭的娘簽字畫押的賣身契,你們看看。”
一邊說,他一邊舉起紙張給周圍的老百姓看,鄉民們多不識字,還是這漢子高聲念了一遍:“白紙黑字,清清楚楚,我們確實是買的這丫頭。”
賣身契一出來,紅塵整個人貌似都傻住,跪坐在地上,失聲痛哭,磕磕絆絆地哭道:“不是真的,娘不會把我賣到樓子裡,一定,一定是被騙了。”
但這話裡明顯有了遲疑。
周圍的村民都遲疑,有些不忍心。
紅塵一咬牙,抬起頭,露出淚水斑駁的臉:“大爺,大叔,你們幫我找找我爹,若是我爹非要賣了我,我,我只能一頭撞死在這兒,反正我死也不肯去的!”
領頭的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歎了口氣,抬頭道:“我們也不知道你這賣身契是真是假,再說了,當家做主的都是男人,二丫頭她娘能做什麽主?”
“就是,等蔣鐵匠過來。”
紅塵的父親蔣莊是個鐵匠,雖然是匠人,但在村子裡也算上好的人家,蔣家莊風調雨順,就算年景不好時,大不了吃不到多少油水,還是能養活得了孩子,不至於賣掉兒女。
蔣莊是老實人,大家都知道。
村民們也都抱團護短,相對於陌生人,肯定要護著紅塵,這麽一鬧,紅塵就松了口氣。
看來這第一關應該是過了。
雖然她這會兒大約是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