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地道上
“那是自然!”楊嗣昌的回答也在李東國的意料之中,兩人又交談了幾句,楊嗣昌便端茶送客了。李東國剛剛出門,楊嗣昌便走到牆邊,懸掛的輿圖比劃了起來:“寧夏、西河、歸化城、朝邑,好個劉成,不知不覺間西北半壁江山都是他家的了,那呂伯奇卻管都不管,莫非瞎了不成?”
新歸化城。
天色將明,陰冷的灰色天幕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雨雪,俗話說“雨夾雪,下不停。”這種天氣已經持續七八天了,夾著著從北方吹來的寒風,隻往人的骨頭裡刺。
龔宇蜷縮起身子,盡可能把自己塞進那件羊皮鬥篷裡,一邊蹲在牆角的避風處,一邊小心的看著四周,以免隊頭“獨眼“上來巡查逮自己個正著,“獨眼”的真實名字是雲剛,他的右眼因為小時候害病瞎了,於是得了這個綽號。他是個直率、粗暴而殘忍的漢子,打心眼裡是個單純的士兵。他會毫不猶豫的服從上司殺人放火的命令,並乘著戰鬥後的火氣****婦女、點著村落、搶走牲畜和財物。但當戰爭結束,他也會老老實實的放下武器,拿起鋤頭,抱起孩子,當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或者小地主,憑借過去的軍功,雲剛已經得到了一百畝的河灘地,這足以養活一對夫妻和四五個兔崽子。龔宇很清楚,假如“獨眼”看到自己因為避風躲在牆角,而不是站在高處瞭望,他一定會把自己綁在旗杆上,狠狠用帶著末尾帶著鉛塊的皮鞭把自己抽成血葫蘆。
雖然龔宇竭力想要保持清醒,但瞌睡還是逐漸抓住了他,他的頭像雞啄米一般不住的點著,漸漸地垂了下去,腦袋貼在地上,打起鼾來。在睡夢中,他似乎聽到地下傳來一聲聲悶響,就好像在很遠的地方有人敲門一樣。
“快起來,懶鬼!”
一陣冰涼將龔宇從睡夢中驚醒了過來,他抬起頭,驚恐的看到“獨眼”站在自己的面前,那隻唯一的眼睛裡向外噴著怒火,手裡的長柄木杓正往下滴著水,想必他就是用這玩意把一杓冰水潑到自己頭上的。
“隊頭,我不是——“龔宇驚惶的想要解釋什麽,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很清楚“獨眼”能聽懂的不是語言,而是刀槍、棍棒和皮鞭。
“懶鬼,真該讓女真韃子摸上來,把你的喉嚨割斷!”“獨眼”拔出腰刀,用刀背狠狠的給了龔宇一下,龔宇頓時發出淒厲的慘叫。
“知道疼了?很好,這樣可以讓你好好記住,在我‘獨眼’手下不服從命令是什麽下場,現在給我滾到旗杆那邊去,把上半身的衣服脫掉,別讓血把衣服弄髒了!”“獨眼”一邊狠狠的罵著,一邊左顧右盼,像是在尋找行刑的工具。龔宇隻覺得心臟都要從嘴裡跳出來了,他急中生智,大聲喊道:“隊頭,我不是在偷懶,我是在那兒聽地下的聲音,女真韃子在挖地道,他們想要從地下攻城?”
“挖地道?”“獨眼”懷疑的看了龔宇一眼,像是在考慮是否應該相信這個不討自己喜歡的手下,最後他還是決定姑且聽聽。
“很好,你趕快祈禱是真的女真韃子挖地道吧,不然等待著你的就不是皮鞭,而是軍棍了。如果你能夠在半年內下床,那我‘獨眼’下面就沒有卵蛋!”“獨眼”指了指自己的胯下,大步向龔宇方才躺的地方走了過去,龔宇趕忙讓開,心中暗自祈禱自己方才在睡夢中聽到的響聲千萬別是幻覺。
“獨眼”趴在地上聽了一會兒,站起身來,臉色凝重:“混蛋,的確有聲音,該死的女真韃子。”
“隊頭,我說的是真的吧,我方才真的沒有偷懶!“驚喜交加的龔宇正想解釋,卻被“獨眼”打斷了:“閉嘴,懶鬼!我知道你剛才在幹嘛,你的鼾聲都足以吵醒驢子了,你是在偷懶,只不過你的運氣不錯。現在,你馬上通知千總大人,快,不然我就打斷你的腿!”
“獨眼”的吼聲打斷了龔宇的解釋,他立刻以自己所能達到最快的速度向城頭下跑去。“獨眼”又蹲下來聽了聽,臉上浮現出一絲殘忍的笑容:“狗崽子們,這次你們可要倒霉了!”
“托馬斯先生,你可以確認這是韃子在挖地道嗎?”
“是的,我可以確認!而且距離我們的城牆已經很近了,最近的地方不會超過三十步。”托馬斯自信的答道,他抓住旁邊伸出來的一隻手,站起身來,少了一條腿的他,行動有些不便。
“該死的!我們之前怎麽沒發現?”杜國英狠狠吐了一口唾沫,也不知道他是在罵女真人還是在罵哨兵。
“可能是因為他們只在後半夜到天明的時候挖,也可能是因為以前距離太遠聽不清,還有可能是因為土層酥軟,聲音不太明顯!杜將軍,您知道戰場上,什麽都可能發生!不過這次運氣站在我們這邊。“
“好吧!”杜國英轉過身來,對“獨眼”點了點頭:“是你的手下發現的吧,乾得好,賞給那小子十兩銀子,你也十兩!”
“多謝大人!”喜出望外的“獨眼”向杜國英躬身拜了一拜。他正準備退下,卻被杜國英叫住了:“對了,如果是你的話,打算怎麽對付這些從地下鑽過來的家夥?”
“我?”“獨眼”聞言一愣,他下意識的將目光轉向一旁的龔宇,杜國英的目光也隨之轉到了龔宇身上。龔宇猶豫了一下:“大人,俺小時候在地裡抓田鼠的時候,會用煙熏。”
“煙熏?這倒是個不錯的法子!”杜國英笑了起來,他轉頭向托馬斯問道:“托馬斯先生,您覺得這個辦法如何?”
“是個簡便易行的辦法!”托馬斯笑了起來:“不過還有個更好的辦法,我們歐洲人對付地下的敵人已經總結出了更好的辦法。”
城外,一個被焚毀的村子,房屋統統焦黑坍塌,田地裡依稀可以看到沒有收割的殘谷。村落當中的那棟寬大的客棧只剩下幾塊基石和兩段殘垣,這裡距離新歸化城只有不到一裡路,而新歸化城很小,只能容納守城的士兵,許多前往大昭寺朝覲的蒙古貴族就是在這裡投宿的,但是現在這裡只剩下殘垣斷壁、野草和焦土。
孔有德坐在半截殘垣上,屁股下面墊著一塊鹿皮。在他前面不遠處有一個簡陋的木頭棚子,殘垣和一人多高的野草遮擋住了它,遠遠的看過去就像是廢墟的一部分。一群精疲力竭的士兵們正從棚子裡裡面走出來,他們的手中不是刀劍,而是鶴嘴鋤、鐵鍬、扁擔和小推車,每個人的臉上都滿是塵土、疲憊和饑渴。
“大人!“為首的一人看到孔有德,趕忙走了過來,他正要行禮卻給孔有德攔住了:“這個時候就別多禮了,來喝一口!”孔有德解下腰間的酒袋,遞了過去,那人接過酒袋灌了一口,暢快的吐了一口氣:“舒坦,在下面可把我給憋壞了!“
“還有多少?要多長時間?“孔有德問了句沒頭沒腦的話。
“最近的那條還有八十多步!”那漢子答道:“如果像這樣每天隻挖半夜的話,還要六七天,如果輪班乾活,最多兩天就能挖到城牆下面。”
“不行!”孔有德毫不猶豫的否決了部下的提議:“越是近,咱們就越要小心,一旦讓守城的發現,就前功盡棄了!”
“是,大人!“
那漢子看了看孔有德臉色,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道:“大人,看您臉色不是很開心呀!有啥不順心的,您說說!”
“沒什麽!”孔有德歎了口氣:“我這幾日總是心神不定的,倒像是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一樣。”
“哎!”那漢子笑了起來:“咱們都是當兵吃糧的,哪天沒有什麽事情發生?這個要是心神不寧,那咱們就別過日子了!”
“你說的是!”孔有德笑了起來,他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你也累壞了,先去下去歇息吧!”
“是,大人!”
看著部下離去的背影,孔有德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正如他部下所說的,自從早年隨父親起兵反抗後金以來,危險和死亡就如影隨形,女真人的刀劍、叛徒的匕首、饑餓、疾病隨時都可能奪走他的生命,身邊的同伴不斷倒下,更多的人又加入進來。比自己聰明的死了,比自己笨的死了;比自己強壯的死了,比自己病弱的也死了;官職比自己高的人死了,官職比自己低的人也死了;比自己勇猛的人死了,比自己膽小的也死了;很多時候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能夠活到現在的,最後他只能將這一切歸結為天命,天命讓自己活下來,在吳橋發動兵變,四處攻殺,攻破了登州城,幾乎要得到朝廷的招安,可最終還是失敗了,渡海來到遼南,最後投靠了前半生的大敵——後金政權。這都是天命的安排,自己不過是老天安排的一顆棋子,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前,無論怎樣危險的境地,都不會有事的!
但這種想法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劑麻醉藥,俗話說天意難測,更不要說天命了,誰知道天意是什麽?會不會被下一支箭矢乾掉?每當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孔有德都必須獨自面對這個問題。誰也沒法給他答案,他自己能獨自面對。
他想了會兒,最終還是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的命運都不歸自己控制,即使是統領萬軍的大將。
帳篷裡,嶽托正吃著早餐——烤羊肉和饢,他看到孔有德進來,笑著指著旁邊的位置道:“是你呀,這羊肉還不錯,來一起吃吧!”
“多謝和碩貝勒!”圍城的這些日子,孔有德和嶽托合作的頗為愉快,他不客氣的一屁股坐下,旁邊的戈什哈送上碗筷,給他倒了羊湯,嶽托將切肉的短刀遞了過去,問道:“地道挖的怎麽樣了?”
“還有六七天。”孔有德切了一塊,放到自己面前的木盤子裡,一邊大嚼一邊說道:“不過說實話,大貝勒,我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覺得地道的事情未必能成。”
“是嗎?”嶽托笑了笑:“行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也別太操心了。倒是西邊得多注意點。”
“西邊?莫非大貝勒那邊出事了?”孔有德吃了一驚,問道。
“嗯!”嶽托做了個手勢,帳內的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他和孔有德兩人:“大汗那邊剛剛有信使來,說豪格那邊吃了敗仗,幾乎全軍覆沒,就連豪格自己的生死都還不確定。”
“什麽?”孔有德大吃了一驚,豪格是皇太極的長子,這次渡過黃河追擊時率領的是從正黃、鑲黃兩旗選拔出的精銳,又是一人多馬,居然被打了個幾乎全軍覆沒,就連豪格本人都下落不明,從努爾哈赤一統女真建國算起,還是第一遭。他往帳篷口看了看,壓低聲音問道:“這消息確實?”
“信裡面自然不會說這麽多!”嶽托冷笑了一聲:“可是你想想,裡面說豪格現在還下落不明,要不是全軍覆沒,會這樣?”
孔有德無聲的點了點頭,女真人軍法之嚴苛他是早有耳聞的,一隊喪隊首而退回者,全隊皆斬,妻子沒為奴隸。豪格乃是皇太極的長子,未來汗位的繼承人,相當於大明的太子,如果不是輸的一塌糊塗,連主將都找不到了,那些敗兵又怎麽敢丟下豪格逃回來受死呢?還不如就在戰場上拚死算了。
“和碩貝勒,大貝勒輸的這麽慘,恐怕軍情有變呀!”
“嗯!”嶽托點了點頭:“現在糟糕就糟糕在逃回來的人沒幾個,又是夜裡打的仗,根本弄不明白是怎麽輸的,也不知道對手有多少兵馬。哎,都怪這拔隊斬的軍律,當真是害死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