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走到堤旁,他們可以清晰的看到銀白色的水流正沿著挖好的溝渠流入下方的庫底,水流擊打在鋼鐵的閘門上,濺起的水花足有三四米高,腳下本來乾涸的庫底已經有了一汪淺水,而且水面佔據的面積和深度都在以可見的速度增長著。
“劉大人,這水便是從延河來的嗎?為何如此清澈?”一個縉紳以顫抖的聲音問道。
“不錯,正是從延河引來的,為防止帶進來的泥沙填平庫底,進庫的河水已經經過沉沙閘,因此要比延河裡的要清澈的多。”
“原來如此,果然是巧奪天工呀!”那縉紳點頭讚歎道。
“那延河水來了這兒,原本的河道上的水呢?”另外一個縉紳的臉色突然問道。
“眼下已經是枯水季節,恐怕水流要小很多,等到這裡蓄滿了那邊才會重新恢復。”
“什麽?”那縉紳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起來,顯然是想起了自家下遊的田地。
“所以今日我請列位來拿個主意,須知這陂塘溝渠建好之後,水量如何分配可不是個簡單事情,而且這陂塘堤壩也並非一勞永逸的,須得時時清理維護,須得有工匠渠丁,這些開支如何收取,還請諸位拿個條陳出來。”
在座的都是機靈人,一聽劉成這話就明白了對方的弦外之音。這利民陂一旦修好,便是個聚寶盆,到了天旱的時候,給誰水不給誰水還不是掌管陂塘的一句話,便是一桶水一升谷子的價碼,別人也得買。收來的糧食錢財隻說是用在維護清理、工匠食銀之上,難道還有人來查帳不成?那些縉紳也顧不得平日裡自己背後說劉成的那些壞話了,一個個腆著臉湊了上去。
“劉都司,此乃利在千秋的大事,在下黎尚,一定要為鄉裡出一把力!”
“不錯,在下索羅孟,這等積德行善的事情,從來不落於人後!”
“在下吳雲海,請劉大人算上在下一份!”
“好,好,好!”劉成笑嘻嘻的朝圍過來的眾人做了個團揖,笑道:“列位如此熱情,果然不愧為是聖人門徒,在下這裡先謝過了!不過依在下所見,還是立個局吧!”
眾縉紳一聽紛紛叫好,原來這明清兩代都是紳權極重,鄉裡事務往往朝廷委任的縣官都要依靠鄉裡縉紳方能維持,因此就出現了“局”這個半官半紳的怪胎,通常情況下由某個有功名的縉紳牽頭組建,有收取捐稅的、有修繕道路橋梁的、也有維護水利的。劉成提出這個建議,擺明了是將這一大筆好處交到他們手中,一時間這些縉紳對劉成的印象也好了許多。
“既然要立局,那就的推舉個辦事之人。在下以為馬老先生德高望重,乃鄜州士林魁首,應當以馬老先生為陂塘局主事!”
聽到劉成推薦馬子怡為該局主事,眾縉紳的神態就變得複雜了起來。前些日子在鄜州城內傳的滿城風雨的流言他們本來也還將信將疑,但眼見得這個劉都司********的把馬子怡往主事的位子上面推,也由不得他們不生疑心。再說這陂塘局主事可是能夠把白花花的銀子往荷包裡塞的位子,就算他們馬家科名廣播,也不能啥好處都往嘴裡塞呀!
“劉都司!”一個白白淨淨的胖子走了出來,朝劉成拱了拱手笑道:“在下姓趙,家裡行三,都司大人便叫我趙老三罷了。”
“不敢,趙老爺好!”劉成早已認出了這就是那次在馬府堂上臉上貼塊膠布的漢子,隻裝出一副不認得樣子,也拱了拱手。
趙老三打了個哈哈,笑道:“馬老先生的學問品德大夥都是信得過的,按說這陂塘局主事之位非他莫屬。但畢竟這陂塘局是個勞人的活,錢米計算、溝溝坎坎的。老先生年歲也大了,若是有個不好,豈不是讓外地人笑話我們鄜州人不識禮數,將擔子放在老人家身上,自己躲在一邊清閑。列位覺得我趙老三說的對不?”
“對對!”
“不錯!”
“正是!“
趙老三的話立刻在縉紳群眾激起了一片讚同聲,身為知州的呂伯奇在一旁冷眼旁觀,也不說話,反正他是流官,這一任乾完了就帶著銀子拍屁股就走,才懶得插手鄜州縉紳裡面那些齷蹉勾當。
劉成笑道:“趙老爺,那你覺得何人是個當這個局主事呢?“
“以在下所見,主事之人須得有三個條件:1、須得是我們鄜州鄉土之人,本鄉本土的才能把這陂塘當自家的事情來辦;2、必須行事穩妥,得眾人信任。3、年富力強,若沒有個好的身子骨,如何能擔此眾人?“
趙老三正說的得意,人群中冒出一個聲音:”那豈不是非趙老三你莫屬了,家中有一妻五妾,通房丫頭還有六七個,每個月還在怡紅樓裡泡個兩三次,若是身子骨弱點早就歸西了,哪裡還能在這兒說話。“
這句嘲諷在人群中頓時引起了一片哄笑聲,那趙老三的臉皮好似城牆一般,不但不惱,反倒得意洋洋的答道:“那是自然,別的不敢說,要說這身子骨俺趙老三在這鄜州可不比別人差,若是不信今晚咱們就去怡紅樓讓閣下見識一下!“
面對趙老三的厚臉皮,劉成也只有搖頭,他伸手壓下眾人的哄笑,轉身對馬子怡問道:“馬老先生,不知這位趙老爺說的是否屬實?“
馬子怡咳嗽了一聲,站起身來,朝眾人拱了拱手:“正如趙老爺所說,在下今年已經年過六旬,身子骨是大不如前了。不過這鄜州乃是我馬某父母鄉梓之地,無論如何也是要出一份力的,這樣吧!“說到這裡他轉過身對馬仁成招了招手,對劉成道:”老夫這個二兒子不成器的很,但平日裡做事還算勤勉,便讓他到局子裡,替鄜州父老做一點事情吧!仁成啦,還不給劉大人見禮!“
馬仁成也不是傻子,趕忙上前跪在地上朝劉成磕了兩個頭,磕完頭後也不待兒子起身,馬子怡便走到劉成身旁,將手中的拐杖遞給劉成道:“都司大人,這小畜生若是有差錯的地方,你隻管教訓,若是不聽,便替老夫行這家法,打死便是!“
劉成有點哭笑不得的接過拐杖,交給一旁的手下,伸手將馬仁成扶了起來:“老先生說笑了,貴公子自小受您庭訓,會出什麽差錯?”說到這裡,他轉過身來:“既然如此,那局主事便由馬老先生擔任,馬公子平日代行主事之職,列位以為如何?”
眾縉紳在旁邊看著,哪裡還不知道這是馬子怡和劉成和演的一出戲,但事已至此,也無法出言反對,隻得違心的點頭讚同。那個趙老三早已氣破了肚皮,腦子裡正想著找個什麽理由出言反對,卻看到左右無人應和,隻得作罷。
既然確定了馬子怡為陂塘局的主事,眾人又推舉了幾個平日裡“德高望重”的縉紳為幫辦、協辦,便將這陂塘局的架子搭起來了,此間劉成卻多了個心眼,將那個一心想當局主事的趙老三也塞了進去。畢竟他一個外來軍漢,在這陂塘局裡插不進手,雖然現在和馬子怡兩人已經達成了同盟,但誰知道對方會不會轉身就翻臉呢?那趙老三有野心、有想法,剛才又公然與馬子怡爭位子,已經是撕破了臉嗎,若是將此人也塞進局裡,兩人必然鬥個死去活來,這樣劉成才可以操持其中,在兩人中保持一種微妙的權力平衡,從而確保自己對陂塘局的影響。
“列位都是西北文脈所在,今日陂塘蓄水,在下準備了一塊空白石碑,還請留下些許墨寶,以為後人觀瞻!”劉成笑嘻嘻的一揮手,身後的親兵就取了文房四寶上來,他朝眾人拱了拱手:“在下是個粗人,也不知當是何人主筆,列位請自便。”
眾人對視了一番,目光一下子集聚在了馬子怡與呂伯奇兩人身上,這兩人一個科名最盛,一個是當地父母,馬子怡微微一笑:“若是其他事情,老夫只能藏拙,但這利國利民的事情,卻是當仁不讓。”說罷他便上前在書案前提起筆來,馬仁成趕忙上前磨墨,馬子怡稍一沉吟便在雪白的宣紙上寫下“澤被鄜州”四個大字,然後在其後寫下落款和日期,眾縉紳上前觀賞,紛紛對馬子怡的書法讚歎不已。劉成在一旁看了,也不得不承認對方一手顏體字寫的端莊雄偉,遒勁鬱勃,極見功力。
諸般事既然了了,劉成便下令送上酒菜來,讓諸縉紳與呂知州觀賞陂塘景色,依照當時的慣例,眾人便開始行酒令,輸者便要賦詩一首以為懲罰。劉成見今日的目的已經基本達到,本來想找個理由退下,卻不想呂伯奇心情本來不好,眼見的劉成要溜,一把抓住劉成的衣袖:“劉都司,今日飲宴你可是主人,你要到哪兒去。”
“知州大人!”劉成苦笑道:“在下只是想要去看看下邊酒水準備的少了沒。”
“這等事何須你親自過問?”呂伯奇死死抓住劉成的衣袖不放:“讓你手下去做便是了,來來來,你便坐在本官的旁邊。”劉成沒柰何,隻得吩咐了杜固幾句,便在呂伯奇身旁坐下。
酒過三巡,便開始行酒令了,不一會兒便有幾個縉紳被罰中了,這些縉紳們雖然吟不出什麽名句,但應景詩還是出的來的。劉成在一邊也暗自佩服這些縉紳,別的不說,幾十年科舉八股文折騰下來,別的不說,玩這個文字遊戲的功夫是已經到了家。這種技能在現代社會的人看來可能一文不值,但在一個百分之九十的成員都是文盲的社會裡,懂得用掌握的語言寫韻文詩歌的可是極其了不起的技能了,好比大規模成衣普及前裁縫是個不錯的技能,而在此之後就幾乎消失了。
正當劉成暗自走神的時候,突然聽到旁邊的呂伯奇低聲說:“劉都司,劉都司,輪到你了!”他剛剛回過神來便看到幾十雙眼睛盯著自己,這才反應過來這酒令行到自己這兒了,趕忙推辭道:“在下也不會寫詩做文,便認了罰酒一杯吧。”
眾縉紳對於劉成不會寫詩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紛紛點頭應和,眼看這關就這麽過去了,卻聽到有人起來說話:“劉大人,你說不會賦詩,願意罰酒,這也可以,不過卻不能隻罰酒一杯,要罰酒三大碗!”
劉成抬頭一看,說話的卻是那個與馬子怡爭奪陂塘局主事失敗的趙老三,對方臉上滿是嘲諷的笑容,顯然這是在報復自己暗中支持馬子怡。還沒等劉成開口,旁邊的呂伯奇便問道:“趙老爺,為何旁人吟不出詩都是罰酒一杯,到了劉大人便是三大碗呢?”
“大人,劉大人說他不會賦詩,所以罰酒。可這世間事總逃不過公平二字,劉大人雖然不會賦詩,但筋骨強健,虎背胸腰,想必酒量甚宏,若是也隻罰酒一杯,豈不是有些不公平了。”
“這個——”呂伯奇也知道趙老爺這是歪理,但眾縉紳此時也紛紛起哄,他一時也想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目光不由得轉到劉成身上來了,顯然是讓劉成自己決定。
“娘的,果然是現世報、來得快。感情戲耍武人是你們文士宴會上的保留節目了!”劉成腹中不由得暗自大罵,臉上卻堆起笑容:“趙老爺所言甚是,不過在下是個武人,要讓在下寫詩確實是強人所難,不如便讓在下選一件擅長的事情演示一番,為諸位下酒如何?”
“也好!”趙老三以為劉成是要在眾人面前舞劍,心中暗喜:“看你與那馬子怡勾結一氣,老子今天非折辱你這丘八一番,讓你看看你家趙老爺的厲害!”
“來人呀!”劉成站起身來,對趕來的親兵低聲吩咐了幾句,不會兒那親兵便取了一面鼓來,眾人面面相覷,看到劉成走到鼓旁,還以為對方要擊鼓為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