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寧古塔六
“沒有!”戈什哈疑惑的搖了搖頭:“我沒看清,好像有什麽東西從我們頭頂上飛過去!”
正當安巴焦躁不安的時候,他的身後傳來一陣哭號聲,他趕忙跑到城牆內側,向城內望去——一棟房子倒了半邊,火光升起,一群人在四周驚詫的看著,幾個女人在旁邊哭號。他的腦海閃過一個念頭,旋即轉過身來,用不敢相信的目光看著遠處的平台。
平台上,炮手們正飛快的給發射完的火炮清洗炮膛,準備下一次射擊,平台下二十多個火堆上,一枚枚實心鐵彈被燒的通紅,轉眼間另外兩門火炮也次第發射。這些炮手都是從特別挑選的西班牙炮手,經驗十分豐富,他們根據第一發打高了的偏差,立即調整了炮口,結果第二發就射中了目標,炙熱的實心鐵彈擊中了城門口上方的城樓,火光立即升起。
城樓上已經是一片混亂,被燒的通紅的實心鐵球打斷了城樓的一根立柱,然後一頭扎進了城樓裡,將裡面原本用來對付攻城器械的油脂點著了,四濺的碎片打倒了好幾個人,這幾個倒霉鬼在地上翻滾著,發出淒慘的哭號聲。但更多的人站在那兒不知所措,突然而來的打擊讓他們完全蒙了。
“快,快趴下,蠻子有紅衣大炮!”安巴瘋狂的叫喊著,親自參加過第一次寧遠之戰的他立即就認出這是什麽玩意,城外蠻子們的古怪行動也真相大白了——他們是在修建炮台。以當時的火炮鑄造技術,除非是大口徑的臼炮或者專門鑄造的大口徑攻城炮,明末中國的絕大部分紅衣大炮是無法對城牆本身造成威脅的(紅衣大炮是根據當時英國海軍的十八磅加農炮仿造的,即使是當時的夯土城牆,其城牆的厚度也不會少於兩丈,如果紅衣大炮可以直接摧毀城牆的話,而當時的風帆戰艦的防禦只不過是橡木板,在十八磅加農炮前比紙板強不到哪裡去。),但紅衣大炮發射的實心彈足以摧毀城牆上的女牆和各種防禦器械,對上面的守城人員造成大量殺傷。修建了炮台之後,攻城方的加農炮不但能提高射程,而且還能克服仰角的問題,直接射擊城樓上的守軍了。
“大人,小心!”身後突然傳來戈什哈的尖叫聲,安巴茫然的轉過頭,只見一根立柱朝自己迎頭砸了下來,他下意識的往旁邊一撲,頓時眼前一黑,痛昏了過去。
炮台下,乞列迷人先是陷入了一片沉寂,這些一生中都在森林中生活的人們被火炮的巨大威力給驚呆了。片刻之後,歡呼聲如雷鳴一般響起,與之一同響起的還有鼓聲、號角聲、笛子聲、口哨聲、以及用武器敲擊盾牌的聲音。狂喜的人們在頭頂上揮舞著武器,向炮台上高聲歡呼。多少年來,他們在和女真人的戰爭中都是在被壓迫、被攻擊、處於劣勢的一方,而今天風水輪流轉,終於輪到他們佔據著優勢了。
經過數輪炮擊,烤熱的實心彈已經用完了,城門樓上已經是一片火海,雖然守兵們還在用水和沙子撲火,但那不過是徒勞——他們的主將已經身受重傷,昏迷不醒,不斷有致命的炮彈飛來,被灼燒的立柱和梁木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隨時都可能崩塌下來,將周圍的一切埋葬。而在數百步外,數萬野蠻人正躍躍欲試,準備衝進城發泄嗜血的欲望,將一切都撕成碎片。
“擊鼓、吹響號角!”阿克敦發出了命令,身後的護衛立即吹出兩聲綿長的號角,平台下的十幾面皮鼓也隆隆的響了起來,鼓聲與號角聲引起了數萬乞列迷人的呼喊聲、口哨聲、號角聲和各種聲音,他們開始緩慢的向前移動,在最前面的是一具新的攻城錘,有先前那個被燒毀三倍那麽大,而且在攻城錘的上面還蒙有木板和獸皮,以保護下面的人們。
安巴是被沉重的撞門聲驚醒的,剛剛醒來的他就感覺到自己渾身上下都劇痛無比,他下意識的慘叫了一聲,隨即便聽到親兵驚喜的聲音:“大人,您醒了!”
安巴咬緊牙關,只是點了點頭,以避免讓部下看出自己現在的狀況有多糟糕。他竭力想要站起身,但從右腿傳來的一陣刺痛讓他慘叫起來,旁邊的親兵趕忙將其扶住:“大人,您的右腿已經斷了!”
安巴看了看自己的右腿,正如那親兵所說的,右腿已經扭曲成了一個奇怪的形狀,大夫正在想方設法將其糾正回正常的形狀,然後上夾板。安巴正想扭過頭好把自己的注意力轉移開,但城門傳來一聲聲巨響將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吸引過去了。他顧不得腿部傳來的劇痛,一把抓住親兵,厲聲喝道:“城門那邊怎麽了?”
“是蠻子的攻城錘!”
“該死的,竟然衝到城下了!”安巴看了看城頭:“難道沒人管嗎?就這麽讓他們胡來?”
“大人,城頭上著火了,而且還有蠻子的火炮!”
“混蛋!”安巴給了那親兵狠狠的一拳:“火和炮彈可以殺人,難道城門被攻破後蠻子的斧頭和弓箭就不能殺人?快扶我起來!”
親兵從地上爬起身來,吐出兩顆牙齒來,安巴的老拳的分量可不輕,幾個親兵將他半扶半抱起來,他拿起一根長矛做拐杖,便在領著十幾個人爬上城樓。
城樓上已經是火光四射,灼人的熱浪撲面而來,安巴下意識的伸手擋了一下,頓時問道一陣焦臭味——自己的兩鬢的頭髮已經有些枯黃了。他顧不得這麽多,一步一拐的來到一段殘破的女牆旁,向下望去,只見下方是一個巨大的攻城錘,上面的木板和獸皮讓這個醜陋的巨大機械有些像一頭巨大的烏龜,龜殼上零零閃閃的插著箭矢,城門兩側突出城牆上的守兵們還在進行著徒勞的努力,他們不斷向攻城錘發射箭矢、投矛和石塊,但都被木板和皮毛拒之門外。安巴知道,在木板和獸皮下面,有幾十個強壯的男人正在拚命的推,用肩膀抵住,用腳蹬地,好讓尖頭木樁一下下撞擊厚實的城門,當城門被撞開,他們就會把繩子變成斧頭,將面前的一切砍成碎片。自己必須做點什麽來阻止他們,弓箭和投石都沒有用,只有油、對滾油,滾油在哪兒?安巴下意識的四處搜尋,可是城樓上已經是一片火海,他的目光突然停在了一柄被人遺棄的鐵斧上。
“快,快用這個!”安巴指著鐵斧高聲喊道:“把女牆橇松了,砸蠻子的攻城錘!”
親兵們一湧而上,他們飛快的用手中的武器刺進磚縫裡,將裡面的粘合磚塊的石灰挖開,然後用力橇松了,最後他們將肩膀抵在磚塊上,用力將其推下城。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沉重的半截女牆狠狠的砸在攻城錘上,獸皮和木板製成的龜盾就好像硬紙板一樣被輕易粉碎,被砸中的那半截攻城錘已經破碎變形,無法辨認。鮮血從碎片下方流了出來,幸存的乞列迷人從殘余的那一端湧出,爭先恐後的逃走,城門兩側城牆上的女真士兵向他們瞄準射擊,好讓他們跑的更快。
“我們贏了,我們贏了,大人!”親兵們發出歡呼聲,狂喜的人們忘記了身份的差別和安巴身上的傷,將其舉了起來,直到安巴忍不住劇痛,發出慘叫聲,他們才回過神來,小心的將其放了下來。
“給我弄杯喝的來,快去加固城門!”精疲力竭的安巴半靠半躺的地上,狠狠的灌了一口酒,這玩意的確管用,至少能讓自己暫時忘掉那條傷腿。此時的他突然覺得死亡也沒那麽可怕了,至少那時自己就不用忍受這條腿了。
阿克敦坐在椅子裡,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右手托著腮,左手輕輕的敲打著椅子的把手,在他的下首站著十二個酋長。這在乞列迷人當中可是非常罕見的——對於這些生活在無邊無際的密林中,還沒有來得及被文明社會的等級觀念所腐化的人們來說,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關系是不言而喻的。在這些部落裡,每一個能通過成年儀式的男子都是同一個祖先的後裔,部落的大事必須經由全體部落男子組成的大會商議決定,在大會和平時,每一個人的地位都是平等的,酋長也無權將權力留給自己的後裔。僅有在戰爭和狩獵時,酋長才擁有發號施令的權力——這並非因為酋長的身份高於部落的其他成員,而僅僅是因為狩獵與戰爭的特殊需要,當戰爭與狩獵結束,這種權力即被取消。(韋伯在這裡閑扯幾句,很多讀者認為野蠻人等級觀念更強,比文明社會的人“奴性”更強,其實這是一種錯誤的看法。等級觀念是隨著人類進入文明社會而逐漸產生的,在原始部落裡,部落的所有男性成年成員是平等的。這一點在剛剛進入文明社會的民族裡還可以找到一些痕跡,比如古羅馬人在參加軍隊時,必須舉行儀式宣布暫時放棄自己的公民權,因為所有的古羅馬公民都不可以未經審判而受到處罰。但在軍隊裡上司是可以隨意處罰部下的,因此加入軍隊的羅馬人必須首先主動放棄自己的公民權。古希臘城邦早期的公民軍隊、古日耳曼軍隊,指揮官的位置不在後方,而是在方陣的第一排,和自己的同胞們平等的處於行列裡,並沒有任何特權。對這方面有興趣的書友,可以去看看摩爾根的《古代社會》,裡面對人類古代社會學有很精彩的論述。)
“在進攻這裡之前,我們每一個人都在天神面前發過誓,除非將城裡的每一個女真人殺死,絕不後退!”阿克敦的聲音並不大,但充滿了力量:“違背誓言的人就砍斷四肢,丟到密林裡,讓野獸吞食他的身體,靈魂永遠飄蕩在荒野之中,忍受寒風,我沒有說錯吧?”
酋長們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他們相互交換著目光,幾分鍾後一個人答道:“阿克敦,您說的沒錯,可是方才城頭上用巨石往下砸,就連有龜甲保護的攻城錘都砸壞了——”
“你是希望我寬大為懷,是嗎?”阿克敦打斷了對方的話語,那酋長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趕忙答道:“正是,如果這樣,那些人一定會感激您的仁慈。”
“我的仁慈?”阿克敦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這就好像冬日裡的那一縷微弱的日光,一閃即逝:“可是我剛剛已經寬容了一次了,第一次失敗後我沒有懲罰任何人,”說到這裡,他站起身來,上前兩步,直到與那位酋長幾乎緊貼著臉才停了下來:“可是結果呢?他們又一次逃了回來,你說要我仁慈,請問是為了讓他們再跑回來一次嗎?”
在阿克敦的質問下,那位酋長窘態畢露,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麽,卻又沒說出來。阿克敦轉過身,面朝著其余的酋長,高聲道:“我知道,你們會說敵人從城樓上用大塊的石頭砸他們,連攻城錘都砸壞了,所以他們才後退的。但後退就是後退,是的,在城門下可能會被巨石砸死,但城樓上的敵人也有可能會被火燒死、被炮彈打死,為什麽他們沒有逃跑?我們一起在天神前發誓,一起進攻寧古塔,向女真人復仇的時候。你們每一個人都說女真人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他們唯一的長處不過是有更好的武器罷了,如果有相同的武器,每個乞列迷人可以對付一打女真人。可是現在呢?同樣的危險,女真人沒有後退,而你們掉頭逃跑,請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
每一個酋長都羞愧的低下頭,說不出話來。阿克敦沉默了一會兒,用高亢的聲音繼續說道:“毫無疑問,假如我這次仁慈的對待這些逃兵,他們會感激我。但這種感激又有什麽用?讓這些懦夫保住性命好在下一次遇到女真人的時候掉頭逃跑,把一切都搞得一團糟?不,我寧可讓他們恨我,讓他們的家人詛咒我,讓活下來的人怕我。我不在乎這些,一個將軍如果不能讓手下的士兵比害怕敵人更害怕自己,那這個將軍就是失職的!把逃跑的人押到平台上,砍斷他們的手腳,然後丟下去,讓所有人看看後退是什麽下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