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孫傳庭
“王爺,您要不進車裡來,外面風太大了!”孫傳庭從氈車探出頭來,對在馬車旁策馬而行的額哲說。
額哲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光滑柔潤,與兩旁隨行的將士黝黑粗糙的面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朔風吹在臉上便如同刀割一般,在京師羈旅三年之後,自己竟然如這些漢家書生一般已經有些不習慣塞外的朔風了,不過自己的胸膛裡跳動的還是一顆蒙古人的心。
“無妨,孫先生,我想再騎會兒馬!”額哲高聲對氈車喊道,說罷他用力踢了一下馬腹,策馬向前疾馳而去。
“孫先生,王爺的事情您無需擔心,小人跟上去便是了!”一個頭髮已經有些花白的蒙古人向孫傳庭笑了笑,策馬跟了上去。孫傳庭點了點頭,放下車廂的窗簾。由於劉成的穿越,歷史發生了改變,孫傳庭在崇禎八年升為順天府府丞之後,並沒有像歷史上那樣在第二年請纓出任形勢危急的陝西巡撫,從此踏上了其顯赫的軍事生涯。而是依照大多數同僚一樣依序升遷,幹了一任順天府府丞後,去了禮部當了主客清吏司郎中(相當於現在的外交部下面某個大局的主官),正好遇到這件差使,便隨同額哲出塞宣慰蒙古各部,以酬其庸。
雖然相對楊嗣昌來,孫傳庭不過是個微末小吏。但在內心深處他並不讚同楊嗣昌利用額哲來籠絡蒙古各部,來削弱劉成實力的做法。孫傳庭雖然是進士出身,但卻是山西代州人,那裡比鄰邊塞,自古便是胡漢混雜、民風彪悍之地。他雖然自小便折節讀書,但卻不是對世事不通的腐儒,對於塞外胡人的情況頗為了解。在他看來蒙古人雖然對血脈頗為看重,但更看重的卻是實力。額哲雖然是林丹汗的長子,但這些年來都在京師,身邊連百騎都沒有,而劉成這些年來領著蒙古人東征西討,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又有強援在外,僅憑一個孛兒隻斤的姓氏就能讓蒙古人棄劉成而歸他?這又怎麽可能呢。何況劉成雖然這些年來一直在擴張實力,但對東虜交戰卻不遺余力,而且對朝廷也並沒有什麽不恭順的地方,現在他剛剛擊斬了皇太極,立下蓋世之功。可朝廷隻給他一個侯爵,同時卻封在京師未發一矢的額哲為王,並讓其公然去挖劉成的牆角,這讓天下人如何心服?身為一國之首輔,不稟正道而行,卻玩弄那些小手段,以求僥幸之利,自古以來豈有能成事的?
介於楊嗣昌的權勢和自己的身份,孫傳庭從沒有將自己的想法透露給任何人,畢竟身為使團的實際負責人(額哲不過是個還沒到二十的孩子),他總不能公然說這次出使就是一次錯誤。但自從他離開京師,就越來越對前途感覺到悲觀。
孫傳庭在車中心緒煩亂,便隨手取出數枚銅錢,卜卦起來,他一連算了幾次,卦象都不太好,最好也不過是個中下罷了,心中越發陰鬱起來,不由得感歎道:“我本以為今年連破流寇東虜,國家有中興之兆,現在看來我還是太過樂觀了!”
使團出了邊塞,便一路向西北而去,前往歸化城,隨著車轍向北,天氣也愈發寒冷,風勢也愈發凌冽,路上草木凋零,時常一天下來也不見一個人影。北風卷過,時常可以看到骷髏白骨散處於長草之間,孫傳庭看在眼裡,心中越發黯然。他暗想楊嗣昌這計策當真是在玩火,劉成在塞外的權威勢力乃是這些皚皚白骨堆積而成的,豈是一個黃口小兒幾句話就能消解的?若是激怒了他大軍南下,只怕這等景象就要出現在中原,到了那個時候你楊文弱又拿什麽來應付呢?
孫傳庭心中煩惱,附帶對額哲的觀感也越發惡劣了起來,每日裡只是躲在氈車裡,對什麽都隻當沒看見。時間久了,額哲也看出了這位明國大臣對自己的態度,他本不過是不滿二十的少年,其中最重要的幾年時間還在北京當囚徒,哪裡教過他這些人情世故。索性也懶得理會這個總是黑著臉的孫先生,自己就好像一頭出籠的鳥兒。就這般又走了六七天,終於遇到一個牧群,為首的是個身材不高的老漢,只見其黑瘦的臉龐,臉上密密麻麻都是皺紋,看不出多大年紀,頭戴皮帽,身上穿著交領的呢絨袍子,腰間束著皮帶,上面插著一柄短刀。身後跟著的幾個牧人皆身著皮衣,馬鞍兩邊分別掛著角弓與箭,腰間掛著馬刀,正警惕的看著這群不速之客。
“你們是哪個萬戶所轄的?”額哲策馬過來,傲慢的用蒙語問道。
“萬戶?”那老漢笑了笑,回頭與身後的隨從低聲說了句什麽,後面的幾個牧人好像聽到什麽極為可笑的事情,哈哈大笑了起來。額哲頓時大怒,喝道:“我問你話呢?你是哪個萬戶下轄的?”
額哲的憤怒沒有起到效果,那幾個牧人笑的更大聲了,幸好那老漢看到這一行人服色華貴,知道應該不是尋常人,笑道:“草原上已經沒有什麽萬戶了,我們是古罕老爺劄薩克的牧民,正在往河套那邊去過冬呢!”
“沒有萬戶,這怎麽可能?”額哲聞言大驚:“難道你們忘記了達延汗的劄撒了嗎?”
“呵呵!”那老漢笑道:“您是從哪裡來的?濟農大人早就已經制定了新的劄撒了,廢除萬戶,將各部劃分成多個劄薩克,已經好幾年了!”
“濟農大人制定了新的劄撒?”
“沒錯呀,阿布奈大汗年紀還小,由各部長老與活佛們組成的忽裡勒台來擬定新的劄撒,再由濟農大人來批準!銀佛寺門口都有張貼的呀!看你這樣子也是蒙古人吧,怎麽連這個都不知道?”
“劉成,你好大的膽子!”額哲咬緊牙關,已經怒到了極點。原來達延汗統一蒙古後,將各部劃分為左右各三萬戶,並將其均分給自己的兒子統領,繼承汗位的圖魯博羅特實際上獲得部眾並沒有比其他兒子超出太多。而在蒙古也形成了一個慣例——像萬戶這個級別的貴酋,只能由達延汗的子孫來擔任,比如殺死林丹汗的卜失兔汗實際上也是達延汗的子孫。從此之後,除去漠西的衛拉特人與哈撒兒系的科爾沁部,實際上漠南漠北的蒙古各部首領實際上都是達延汗的子孫,反正殺來殺去都是肉爛在鍋裡。為了打擊達延汗的眾多子嗣,並加強對各部的控制消除離心傾向,劉成索性廢除了萬戶這個政治單位,將征服的部眾劃分為一百多個劄薩克(最早只有八十多個,後來隨著部眾的增加,劄薩克的數量也隨之增加)。每個劄薩克的首領都擁有行政、司法、軍事的權力,一旦出征,首領們有義務依照規定的數量征發士兵與馬匹參戰,然後由臨時任命的將領重新編練成軍。由於每個劄薩克的部眾遠少於萬戶,劉成就不用擔心會出現尾大不掉的現象,而且也無需遵循唯有達延汗的子孫方能擔任萬戶首領的慣例。本來依照蒙古的慣例,即便阿布奈繼承了林丹汗的大位,額哲也有權利獲得至少六分之一的部眾(執掌某個萬戶),可是劉成現在已經把萬戶這個單位給徹底廢除了,這等於斷了額哲的後路,難怪他如此惱怒。
“你是什麽人,竟然敢直呼濟農大人的名字!”那老漢現出怒色來,他回頭吆喝了一聲,他身後的幾個騎士或者拔刀,或者張弓搭箭,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眼看就要打起來了。
“老丈莫怒!”孫傳庭雖然不懂得蒙語,但還是看得出氣氛不不對,他趕忙上前通過傳譯向那老汗笑道:“我們是明國天子的使臣,這位便是林丹汗的長子,你們阿布奈汗的親生哥哥額哲。他先前都在京師居住,不曉得你們這邊的顧忌,還請見諒!”
“明國天子的使臣?阿布奈汗的親哥哥?”那老漢將信將疑的看了看額哲與孫傳庭的服色容止,想了想回頭做了個手勢:“既然是這樣,那便算了,你們是往歸化城去吧?這天氣像是要下雪的樣子,今晚便在一起歇息吧!”
“那便多謝老丈了!”孫傳庭笑道。
於是那老漢便趕著牧群往西邊走了幾裡路,到了一個水泡子旁。有一個不大的營盤,約有三四十帳,羊馬牲畜頗多。那老漢頗有些得意的指著那些牲畜道:“這些牲畜都是這兩三年生出來的,濟農大人執掌各部後,各部不再相攻,而且每年冬天可以南下越冬,可以用牲畜糞便和漢人交換秸稈飼料,每年不知道少死多少牛羊!”
“哦!那濟農可是有惠於百姓呀!”孫傳庭笑道。
“可不是嘛!”老漢笑道:“過去大夥兒你打我,我打你,誰都過不好,還不是為了冬天多口吃的,現在有了蜂窩煤,又有飼料,冬天好過多了!”
果然如那老漢所說的,天剛黑就下起雪來。眾人趕忙扎下營盤,那老漢殺了兩口羊,請孫傳庭與額哲過來飲酒。席中孫傳庭看到那老漢對額哲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心下對楊嗣昌計劃的評價又低了三分。
次日天明,孫傳庭便繼續向西而行,隨著距離黃河越來越近,遇到的牧民也越來越多,一問多半是南下去避冬的,看到成群的牲畜與牧民。孫傳庭心下越發沉了下去,顯然蒙古人在劉成手下過得越好,就越不會理會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順義王。
到了十一月底,使團終於抵達了歸化城。他們遭到了十分熱情的接待。但讓孫傳庭感到慶幸的是,劉成並不在這裡,按照接待他們的切桑喇嘛的說法,歸化城冬天太寒冷,濟農大人身負箭傷,在朝邑養傷去了。孫傳庭便向留在歸化城的眾人頒布了旨意,而額哲則整日裡聯絡各部老人,企圖找到幾個“心懷舊恩”的忠義之士!
但讓額哲失望的是,絕大多數人都對他保持著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並不是說歸化城中的人們對他不夠尊重,恰恰相反,幾乎每個人對他的禮節都無可挑剔,但都透著一種疏離感,仿佛他不是林丹汗的長子,而是從北京而來的某個漢家使臣。很快失望就變成了憤懣,而額哲還沒有學會隱藏自己的情緒。終於在某一天的下午衝突爆發了——額哲用鞭子狠狠的抽打一個軍官,理由是對他不夠尊重。敏敏立刻做出了處罰,那個軍官被打了二十鞭子,理由是對大汗的兄長不夠尊敬。即使像額哲這樣一個沒有什麽人生經驗的少年也明白這不過是適得其反——如果說先前在無可挑剔的禮節下是陌生的疏離感,而現在則是即將滿溢而出的惡意!
“孫先生,怎麽會這樣!”額哲憤懣的對孫傳庭抱怨道:“我明明是林丹汗的長子,達延汗的嫡系子孫,朝廷也封我為順義王,為什麽這裡的人都這樣對我?阿布奈明明只是個啥都不懂的孩子,而他們卻把他尊為大汗,而我只是‘大汗的哥哥’!”
“因為他是劉成的義子,而你不是!”孫傳庭從書本上抬起頭來,他當然不會蠢到直接告訴對方實話。他稍微斟酌了一下:“王爺,這座城市是劉成建立起來的,這裡的人自然是忠於他的,而您是一個外來的人!”
“您的意思是讓我去其他地方找?”額哲興奮的問道。
“我的意思是你應該回到京師過安穩日子,這樣對你、對劉成、對大明都好!”孫傳庭想了想,決定還是把話說的稍微那麽容易讓人接受一點:“王爺,您為什麽不更有耐心一些呢?像這種事情須得從長計議呀!”
“耐心?”額哲完全沒有聽出來孫傳庭的言辭下隱藏的真實意思,他歎了口氣:“孫先生,您難道沒有看到,才幾年時間蒙古人就忘記了誰才是林丹汗的長子,他們像一群綿羊一樣跟著劉成,卻忘記了只有成吉思汗的子孫才有權利高舉著大纛!要是再這麽下去,他們就會把我是誰都忘掉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