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當——”
許貴妃將桌上的碟子、碗筷一一拂落,頃刻間,翊坤宮內響起陣陣瓷器碎裂之聲,滿地狼藉。
她美目簇了一團火,面容猙獰,尖利的指甲劃著雕花的桌布,狠狠地劃開一道痕跡。
“夜憐心!”
咬牙切齒地從齒縫中蹦出這三個字,聲音帶著狠厲的恨意。
旁邊的宮人跪了一地,伏地不敢抬頭,俱是心驚肉跳惶惶不安。
貴妃娘娘每每動怒,那火氣可都不是容易能消的啊!
“母妃何必動氣。”
這時,夜無憂面容冷淡又無畏,唇角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眸光落在滿地狼藉上時,閃過一絲陰霾,“還不收拾收拾。”
“喏……”
宮人聞言嚇了一下,忙躬身收拾著地上的碎片狼藉。
夜無憂的出現,非但沒有叫許貴妃的怒氣消了,反而是火上澆油。
“無憂!”許貴妃尖利的聲音帶著幾分咄咄逼人,又帶著幾分惱怒與失望,怒目而視著夜無憂冷淡的臉,也不管殿內還有宮人,便高聲斥責他,“你還是母妃的好兒子嗎!你明知本宮要打壓那個白眼狼,你怎麽還能幫著外人打母妃的臉?”
此時的許貴妃,尖銳,怒容,刻薄。
毫無夜無憂記憶裡最喜歡的那個——溫柔、高貴、大方的母妃的模樣。
好像是從他記事起,便甚少見到母妃慈愛的樣子了,她總是摸著他的頭,對他說,如何討好父皇歡心,如何表現優異讓朝野大臣對他稱讚有加。她寵溺他,但凡他想要的,不論是不是有主的,母妃都會給她尋來。
最初他以此為榮,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孩子。可當他看到,因為他跟著母妃回家省親,看中了許家旁支一房庶子手裡的玩具,對方哭著不肯給,母妃笑吟吟地將那孩子拉著去了古井邊,他偷偷跟上,卻看到——
母妃命人將那比自己還要小上一兩歲的孩子,活活溺死在那井水中。
從此,他不敢向母妃討要什麽了。因為他總算知道,為何那些跟他玩耍的世家公子,看他的眼神總是充滿了恐懼,以及藏起來的厭惡。
再後來,他愈發橫行無忌,朝著紈絝發展,母妃恐他變成廢物,便又開始對他換了一種教導方式。他喜歡的,母妃便不許他沉溺其中,他喜歡的人,母妃便想法設法地調查,但凡有半分不合母妃意願的,便會被悄悄處理,當然這種是身份卑微的。
他越來越性情乖戾,衝動又陰沉,但是他心底卻感到無限的孤獨。
他其實很喜歡夜憐心那個妹妹,那時候母妃還沒有成為權傾后宮的貴妃,為了討好父皇,將沒有母妃照顧的夜憐心接到了他們的宮裡,他起初是討厭她的,一個小蘿卜頭,一來便搶走了母妃所有的溫柔體貼。他便捉弄她,欺負她。
母妃為了小蘿卜頭當面呵斥他,他很生氣,而小蘿卜頭呢,居然還脆生生地對母妃說,“七哥哥是陪心兒鬧著玩,娘娘不要罰七哥哥。”
七哥哥長七哥哥短的,他對小蘿卜頭的怨念是一日深過一日。
但是他一個人太寂寞無聊了,有個屁顛屁顛跟著身後的小跟班,心裡又隱隱自得。
後來,他聽到母妃與嬤嬤的對話,才知道,他以為的溫柔體貼,不過是母妃表現給父皇看的假象。事實上,母妃除了面上對小蘿卜頭關心體貼,行動上卻很少。比如小蘿卜頭生病了,母妃不會像小時候他病了那樣抱著哄著喂藥,輕輕拍著後背哄她睡覺。
原來,小蘿卜頭那麽可憐。
知道真相的他,對夜憐心不禁多了幾分同情,心裡默默下定決心,以後對小蘿卜頭都好一點。
只是他對小蘿卜頭從前太壞了,以至於他不知道怎麽表達善意,也不懂得怎麽照顧妹妹,更無法挽回自己在小蘿卜頭心裡崩壞的形象。
再然後,夜憐心搬出去了,他生氣,跑到她面前凶她,卻將她嚇哭了。
他看到她眼裡的恐懼,和從前那些跟著自己玩耍的夥伴們一模一樣的恐懼。
他很難過,便再也沒去找她。
漸漸長大了,夜憐心愈發溫順乖巧,依舊是父皇寵愛的孤苦無依的公主,而他也變得愈發沉默陰鬱。
當他回過頭想起來有這麽一個妹妹的時候,對方卻已經跟夜無瀾那個虛偽的家夥形影不離。從前跟在自己身後的小蘿卜頭,用敬仰的崇拜的目光望著……別人。
夜無憂很不是滋味,他從小就是佔有欲極強、霸道的人,總覺得小蘿卜頭從前跟他住一起,就是他嫡親的妹妹才對,哪怕後來搬出去了,哪怕她害怕他,可也不應該與別的皇子這般親近!
尤其是夜無瀾,那個總是笑吟吟,總是被別人誇獎的偽君子!
於是,他愈發討厭夜無瀾了。
卻也愈發不得她的待見。
直到兩年前,夜憐心主動向他示好——
盡管她努力掩飾,可他還是分得清,她示好背後的小心翼翼。
她還是怕他,但似乎因為某種原因不得不向他示好。
他心底冷笑又氣悶,卻忍住了,接受了這種主動和緩的示好。
並且發現,她雖與自己不是多親昵,但是她看向他的眼裡,少了恐懼,只有幾分小心翼翼,還有幾分說不清的複雜。
可不得不說,他很喜歡這個妹妹,他就這一個妹妹,兩個皇姐在他記事後便遠嫁,皇宮都是皇子,母妃不許他與這些皇子交好。他沒有兄弟姐妹。
隻曾經有過這樣一個膽小的,妹妹。
現在這樣,他覺得很好。
可是母妃,為什麽又要摧毀他喜歡的東西呢?
夜無憂從很早很早以前便厭倦了許貴妃的強勢逼人,就好比現在,她當眾落他的面子,唯我獨尊的面孔,真的很令他反感。
盡管這個女人是他的生母。
卻仍舊叫他感到陌生和反感。
“你們都下去。”他忽然勾唇冷笑一聲,笑聲瘮人,冷淡地掃了一眼殿內的宮人,待所有人退下。
他才一步一步走到仍盛怒中的許貴妃面前,眼裡既有受傷又有失望,更多的卻是習慣後的漠然——
“母妃,你要的那個位子,遲早會是你的,既然遲早你會得到你想要的——又何必,把兒子逼得推到對立面呢?”
許貴妃面色一變,冷靜下來,渾身也如被潑了一盆冷水。
“你,你什麽意思!你要為了那個丫頭,與母妃作對嗎,無憂?”
聽著許貴妃的詰問,夜無憂無情地笑了聲,“錯了。兒臣是為了我自己。母妃背著兒臣做了很多事,兒臣不說,並不代表,心裡不會介意。為了不永遠活在您的陰影下,才對母妃忠告的。母妃,物極必反,盈滿則虧,父皇也不是全然好蒙騙的,您好自為之。”
說完這句,他伸手,溫柔地替許貴妃理了理頭上的發簪,轉身悠然離去。
剩下許貴妃渾身力氣一散,頹然跌坐到貴妃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