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4、(番外二)Blowing in the wind ①
1960年代,越戰終於結束。
可是越戰帶給M國的影響還遠遠沒有結束。
大街上到處還都在播放著約翰·列儂的《Give-peace-a-chance》,以及鮑勃·迪倫的《Blowing-in-the-wind》。
在歌曲的旋律裡,街上到處都是留著長發、誇張胡須、穿機車夾克、喇叭褲的年輕人,他們抱著吉他,臉上塗抹著各種各樣的油彩,在街面上遊蕩而過。
戰後的M國,彌漫著一股頹廢的氣息。這種氣息遠別於二戰帶給M國的振奮和繁榮。
在這樣的氣氛裡,那一年剛剛三十歲的年輕律師湯東升,神情嚴肅地走進了“越戰老兵安置所”。他身後,是他新婚的妻子林寒枝。
兩人都穿黑色的羊毛大衣,湯東升頭上戴黑色禮帽,林寒枝則將一頭絲緞一樣的黑發簡單盤在腦後,唯有劉海上燙了一點平滑的弧度,來顯示出她是個新娘子。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他們盡管新婚,卻都輕松不起來。
跟大街上一樣,安置所裡的空氣裡也滿滿地流淌著的都是失望、頹廢、自暴自棄。
戰爭帶給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以及整支軍隊的,是這樣難以撫平的創傷。
這種創傷並非來自恐懼,不是害怕死亡和鮮血,每個士兵既然選擇當兵就知道要面對犧牲;他們的創傷是來自越戰這個泥沼的消耗,越打越不知道為何而戰,越打越不知道究竟和平什麽時候才會來。
於是盡管此時戰爭已經結束,可是他們在戰爭裡遭受的創傷還依舊無法撫平。他們即便回國,也並不知道自己未來的路究竟該朝向何方。
更何況,此時這處安置所裡的老兵,許多還都在等待軍事審判。
因為他們當中有許多人當過逃兵。
按照正常的軍事法律,當過逃兵的毫無懷疑要被軍事法庭問罪,其中有些甚至有可能被裁定為叛國罪。一旦罪名成立,這些人注定將一輩子背負恥辱的烙印。對於這些人來說,戰爭雖然終於結束了,可是他們的噩夢卻永遠都沒機會醒來。
可是這場戰爭中的逃兵是否該承擔這樣重的罪名,卻引起了M國國內巨大的爭議。在全國范圍內爆發的巨大反戰浪潮裡,在搖滾樂隊近乎聲嘶力竭的呐喊和歌唱裡,這些厭倦戰爭、渴望和平的逃兵,甚至被塑造成為了英雄。英雄怎麽可以被法庭問罪,又怎麽可以終身背負黑色的烙印?
在這樣的大形勢下,許多有良知的律師站出來,自願免費代理這些逃兵。
湯東升就是其中之一。
身為華人律師,他在東倒西歪的老兵們當中優先尋找華裔和東方面孔。於是當他走過菲力,只是目光淡淡掃過,並未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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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菲力此時也就在其中。
如果說在全國范圍內的反戰浪潮影響下,許多老兵成為逃兵不是在逃避國家的責任,而只是厭倦了那場泥沼一樣的戰爭,所以不應該被判刑的話,菲力卻是自知有罪的。
他知道自己現在就是一灘爛泥,在戰場殺過人,搶過劫,還……吃過人肉。
所以這樣的他,醉眼看眼前不斷走過的律師們,隻覺是個笑話。不是覺得律師們可笑,是覺得自己可笑——他這樣的人,又何必還到這兒來瞄著律師們一個個走過?總歸不會有律師代理他的,他甚至連存了這個念頭都是可笑。
所以他對自己說,他每天來這兒就不是等律師的,他就是來——看看熱鬧。
反正現在一灘爛泥一樣的他,活著也沒事做,當然除了做壞事。
他就想每天醉醺醺躺在這兒一個一個目送戰友們被律師們帶走,然後安安心心的等他自己這攤垃圾成為老兵安置所裡最後剩下的垃圾,沒人要的垃圾。
然後他就可以鐵下心來,拍拍身上的征塵,站起身來走出安置所,走進茫茫的街道。
徹底鐵了心做一個壞人,做自己這些年最擅長的搶劫和殺人,享受罪惡帶來的快樂,為自己積累權力和財富。
徹底淪落,要落就落到地獄的最底層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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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於這種“死狗不怕開水燙”的心思,他便忍不住從不搭理他的律師身上找點樂子。不是正好彈出煙頭去,險些燙了人家;就是裝作要吐痰……總之能叫從他面前漠無表情的律師露出一點真實的表情,哪怕是對他怒目而視,或者乾脆當他是一團垃圾呢,他也能樂呵半天。
直到,湯東升也從他面前漠然走過。
東方面孔,黑發,那樣寂然隱忍的氣質……都叫他忍不住眯起眼來。
他想起他在越南見過的那些東方人,與眼前的律師有著如出一轍的模樣。
他曾經將那些人當成敵人,他曾經毫不留情地奪走他們的性命;那些人也一樣,決不妥協的反抗,寧死不屈的目光……
他想起有一次他跟十幾個戰友圍攻一個村子,在先進武器的武裝下,那個村子已經被摧毀成了一片廢墟。可是裡面卻竟然還有人在打槍,在不屈地反抗。
距離他最近的一個戰友,就那麽活生生倒在他面前。他當時就瘋了,不顧一切衝進去,發誓要殺光反抗的村民。
可是最後……那個子彈打光被生擒到他眼前的“敵人”,卻竟然只是個七歲大的男孩子……
那個孩子用不諳世事卻沉靜如冰的眼睛盯著他,對翻譯說是他們毀掉了他的家園,打死了他的爸爸、媽媽和還在繈褓裡的妹妹。所以他雖然從未摸過槍,可是在家人在他眼前倒在血泊裡的時候,他卻無師自通,堅定抓過了父親屍體旁的槍。
那男孩子冷峻地盯著他,絲毫沒有恐懼,隻說“想殺了我麽?那來啊!”
那一刻,他對這場戰爭的信念,忽地就崩塌了。
可是那天,為了給戰友的誓言,他還是殺死了那個孩子。因為他明白,戰場上開過槍、打死過人的孩子,就已經不是孩子了,那同樣是一個敵人。如果他那天不取了那孩子的命,那孩子來日只要還有機會,同樣還會重新抱起槍,要了他的命。
可是卻從那天開始,那東方孩子的黑眼卻深深刻進了他心底,抹也抹不掉,成了他之後每晚都必須要面對的夢魘。
此時此刻從他面前經過的律師,就同樣也有這樣的一雙眼。
他笑了,揚聲聊扯湯東升:“嘿,這位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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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東升聞聲站住,淡淡回眸,迎住菲力的眼:“有事?”
菲力一身的痞氣,半靠在戰友身上,咬著雪茄聳肩攤手:“多有趣兒呀!我當然有事才叫你,如果沒事的話,我叫你幹嘛?拜托你們律師不是都自詡精英,腦袋最好使的麽?怎麽你就這麽傻呀?”
他那時候自暴自棄到也不想別人好過,於是故意上下打量湯東升:“怎麽,因為你是東方人的緣故?”
也許一切不說到最後一句還好,湯東升不至於跟菲力計較,可是當這話上升到了種`族歧視的高度上,湯東升便是勃然變色。
林寒枝見狀不對,連忙上前扯住湯東升的手。
這樣的情形他們不是第一次見,湯東升也沒動氣過。因為他們都明白,現在的老兵很多是罹患了戰後應激障礙,他們的頹廢和自暴自棄都是戰爭帶來的後遺症。
妻子的心意,湯東升當然明白。於是他深吸口氣,想連這次都勉力忍下去。
畢竟他們來這裡,是來幫這些老兵的。
他握了握林寒枝的手:“沒事的,你放心。”
他回眸再冷冷覷了菲力一眼,抬步就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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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力沒想到這律師明明已經被激怒了,卻還能硬生生把氣給忍回去。
可是這沒能叫他滿意,反倒叫他更是莫名的惱怒。
他又想起那個黑眼睛的越南孩子,想起自己對那孩子的村子和那孩子的家庭都做了什麽。
他曾經無數個夜晚在噩夢裡大喊:“那是戰爭,那是戰場!是那孩子向他們開槍的,他打死了他的戰友,所以他要為戰友報仇!”
可是醒來之後,面對空茫的黑暗,卻半點都找不到底氣。
一切看起來,終究還是他欺負了人,殺了人,卻還要拚命為自己的作惡來找理由,想讓所有人都相信,他自己其實才是受害者——他自己聽起來都覺得空洞,好可笑。
這律師竟然也這樣。他為什麽不把怒氣發出來,為什麽不朝他打過來,為什麽——又要讓他成了欺負人的人?
可是律師走遠了,他不甘,便調眸瞟住了落在後面的林寒枝身上。
他覺得,既然來不及再欺負那律師,卻可以欺負那律師身後這個嬌小的東方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