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之民,居然悍勇至此?!』
時至九月初一的醜時,坐收漁利的魏軍早已入駐了宿縣城內的城守府,將趙弘潤的王旗豎立在門樓上,然而此番齊軍負責主攻的大將仲孫勝,以及他麾下北海軍,居然仍被宿縣守將吳沅死死擋在距離城守府大概幾條街的位置。
摸了摸手臂上的繃帶,仲孫勝面無表情地望著遠處那個值得令人敬佩的身影。
齊國,與吳越之民幾乎未曾發生過什麽戰爭,以至於齊將仲孫勝從不知道,原來吳越之民居然是那樣的彪悍、悍勇,怪不得,偌大的楚國用上百年的工夫、動用了無數軍隊,都未能使那個民族屈服。
『不過,也到此為止了……』
仲孫勝微微歎了口氣,為遠處那位值得尊敬的敵將感到遺憾。
因為此時此刻,楚將吳沅身邊就只剩下寥寥數十人,且包括這位楚將在內,個個身負重傷,或許仲孫勝只要下令麾下北海軍再進攻一回,就能將那名此戰至今以來抵抗最激烈的楚將擒殺。
只不過,這一切已經沒有了意義。
因為仲孫勝已經聽說,魏軍趁他們齊軍與楚軍鏖戰之際,趁虛而入,早已控制了大半個城池,尤其是宿縣城內那囤積著供給於符離塞糧草的糧倉,也已經是魏軍的囊中物。
換而言之,已經沒有必要再爭分奪秒。
“報!”
一名齊軍士卒急匆匆地來到仲孫勝面前,抱拳叩地稟道道:“敵將吳沅,拒絕降順!”
『果然如此嗎……』
聽聞此言,仲孫勝暗自道了一聲惋惜。
因為從未碰到過如此難纏的對手,因此,仲孫勝對吳沅的武略深感興趣,因此嘗試著派遣勸降,只可惜,終究還是被吳沅給拒絕了。
而此時,他旁邊有一名將領不屑地說道:“真是不識好歹!……事到如今,他還能擋得住我軍?”
『……』
仲孫勝側目瞥了一眼那名將領,微微皺了皺眉。
誠然,此刻的楚將吳沅身邊僅剩下數十人,只要仲孫勝一聲令下,吳沅那點人再無余力抵擋齊軍的攻勢。
但問題在於,演變至如今這般境況,果真是因為齊軍的關系麽?
要知道宿縣城內原來有四五萬楚軍,哪怕數個時辰前,楚軍與齊軍相互廝殺而損失了一半,那麽剩下一半呢?
為何吳沅身邊僅剩下寥寥數十人?
原因很簡單,因為那些幸存的楚軍,早已向魏軍投降了。
似這種原因,也是值得驕傲的事麽?
沉默了片刻,仲孫勝緩緩吐出一口氣,一揮手,沉聲下令道:“殺!”
一聲令下,這條街道上的齊軍再一次朝著前方衝殺,朝著那楚將吳沅以及其身邊那寥寥數十人殺了過去。
即便是隔得老遠,仲孫勝仿佛依舊能清楚地看到,那位出身吳越之地的猛將,一手持槍、一手持劍,全身上下插著數支箭矢,仍仿佛像是一頭擇人而噬的猛虎般,奮力地殺死一名又一名衝到他面前的齊兵。
“弓弩手!”
隨著一名齊軍將領一聲令下,三十余名齊軍弓弩手齊刷刷地朝著吳沅射出了箭矢。
而就在這時,只見吳沅身邊那數十名楚兵大呼一聲:“保護將軍!”
喊罷,那些人居然用自己的身體,替吳沅擋住了這些箭矢。
雖然仲孫勝未曾看到,但是吳沅卻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替他擋住了箭矢的忠心的親兵們,在最後時刻,臉上所綻放的笑容。
『……』
吳沅的目光微微停駐了一下,但也僅僅只是一下。
隨後,便見雙目充血的他,更像是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凶獸,似屠殺般殺戮著周圍源源不斷的齊軍士卒。
逐漸地,這條街上,終於只剩下吳沅一人。
心有所感的他,環顧四周,這才發現他孤零零地站在無數齊軍士卒的包圍中。
擦了擦臉上的血汙,吳沅轉頭望向他那些已戰死的親兵,臉上罕見地露出幾許溫和的笑容。
因為他知道,他這些忠心耿耿的親兵們,已經做到了他們的誓言:守護他吳沅到最後一刻!
『吳某並不會讓諸位等太久的,我的兄弟們……』
吳沅心中暗暗說道。
此時的他,已感覺到體內的力氣仿佛已逐漸抽離身體,以至於他感覺手中的武器越來越沉,雙腳亦越來越沉。
“……”
遠處,仲孫勝見此皺了皺眉。
『到此為止了麽……吳沅。』
仲孫勝目視逐漸已左右難支的吳沅,心中暗暗歎了口氣。
猶豫了一下,他對身邊親兵說道:“取我弓來!”
“是!”親兵當即取來強弓,遞給仲孫勝。
只見仲孫勝接過弓箭,雙手拉開一個滿月,由於用勁過猛,他手臂上的傷口當即開裂,鮮血頓時染紅了包扎傷口的繃布。
“將軍……”親兵見此心中一驚,表情驚憂地望著仲孫勝手臂上殷紅的部位。
然而仲孫勝卻仿佛感覺不到疼,拉著弓遙遙對準著那楚將吳沅,忽然睜大眼睛喝道:“吳沅!”
遠處,吳沅聽到仲孫勝的大喊,頓時一愣,下意識地抬起頭來,卻看到仲孫勝松開了弓弦,一支利劍嗖地一聲離弓,只是眨眼工夫,便扎入了吳沅的心口。
“……”
吳沅愣了一愣,似乎有些不能理解像仲孫勝這樣的大將居然暗箭傷人,可待等他發現,四周的齊軍士卒在看到這一幕,皆放下了高舉的兵刃後,吳沅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原來是想吳某一個體面的死法麽?還真是齊國一貫的仁德之風啊……』
將左手中的長槍頓在地上,吳沅反手握著扎入他心口的那一枚箭矢,深深地望向遠處的齊將仲孫勝。
他沒有開口說什麽,而仲孫勝亦不需要這些。
在戰場上,男人與男人之間的默契,哪怕是互為敵我,也只需一個眼神就能傳達。
『到此為止了……』
吳沅暗自對自己說道。
此刻他的腦海中,逐漸浮現起一張張年輕的臉龐。
那是當年他『東甌軍』部卒。
『十年……真的是讓你們久等了……』
在周圍無數齊軍士卒靜靜的注視下,吳沅深吸一口氣,奮力拔出了刺在心口的那一枚箭矢,隨後,他轉頭望向東南方。
在那個方向,有他的故鄉。
有他曾經呆過的軍隊。
還有……
『少康殿下……』
腦海中最後浮現一個人影,吳沅眼眸的神采,終於徹底黯淡下來。『注:少康,吳越之民領袖,未出場人物。』
良久,見吳沅遲遲再無反應,有一名齊軍士卒小心翼翼地上前探了探鼻息,他這才發現,這位出身吳越之地的楚國猛將,居然站在那早已咽氣。
楚將吳沅的戰死,代表著宿縣真正落於齊魏聯軍手中。
“將軍……”
那名齊軍士卒連忙來到仲孫勝面前,可剛要說話,卻見仲孫勝擺了擺手,語氣沉重地說道:“將其……葬了吧。此人勇武,就莫要再割首羞辱了。”
“遵命!”
眾齊軍士卒應聲道。
而此時,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心態的仲孫勝,這才將注意力投注到街道的另外一頭。
“將軍。”他身旁的親兵仿佛是猜到了自己將軍的心思,試探著問道:“要不要派人與魏軍交涉一下?”
『與魏軍交涉?』
仲孫勝轉頭望了一眼那名親兵,沒有說話。
據他軍中的士卒來報,魏軍已經收編了城內絕大多數的幸存楚兵,且控制了大半個城池。
這種無恥的行為,讓仲孫勝極為氣憤,恨不得此刻就提一支兵前去興師問罪。
可當他想起那支魏軍的主帥乃是那位『魏國肅王姬潤』時,縱使是仲孫勝,亦有些心生忌憚。
畢竟在不久之前,就發生了宿縣城外的那一幕,仲孫勝猶歷歷在目。
那可是一位,當著諸齊將的面毫不掩飾地說出『本王就是要殺幾人立威』的話,甚至於,用魏國在『齊楚對峙』這件事上的態度來威脅諸將,唬地曾經心高氣傲的諸齊國將領,再不敢在這位肅王面前放肆。
甚至於,不敢再與這位年輕的魏國肅王對視。
至於眼下,盡管仲孫勝氣憤魏軍的可恥行徑,可他敢帶著人前去質問麽?
他不敢。
畢竟,被剝奪將軍職位的齊將,已經有一個甘茂了,難道他仲孫勝也要步前者後塵?
想到這裡,仲孫勝長吐一口氣,沉聲說道:“魏軍之事,自有田帥定奪,非是我等可以插手。……你派人將城中的情況回稟田帥。”
“是!”那名親兵點點頭,隨手召來另一名親兵,吩咐他將城內的戰況回稟田耽。
而在此之後,仲孫勝則約束麾下的齊軍士卒開始清理戰場,將城內諸多的屍體分類,楚兵一處,齊兵一處,就地焚燒屍體。
不得不說,當年齊國軍隊在進攻楚國時製造了太多的殺戮,由於當時來不及處理屍體,以至於楚國爆發瘟疫,使得齊國亦深受其害。
從那以後,齊國的軍隊對於戰後清理屍體一事格外重視。
當然了,更主要的原因,恐怕還是仲孫勝想給麾下的軍卒弄點事做做,免得他們因為氣憤魏軍奪取了城內的糧倉,奪取了他們齊軍的戰功,而與魏軍發生衝突。
避免與友軍自相殘殺尚在其次,更主要的,是仲孫勝不想再次激怒那位魏國的肅王。
至於此番攻克宿縣的功勳究竟歸誰,待等天亮之後,自有田耽會與趙弘潤爭執。
縱觀東路齊軍,田耽恐怕是唯一一位能與『魏公子潤』對話的人,除此之外,哪怕是東路齊軍的副將,北海軍主將仲孫勝,亦不夠這個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