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你是我的媽媽嗎? 翌日清晨。
早上吃飯時,飯桌上多了兩個人,其中一人還坐著輪椅。
江衍隻簡單介紹了一下兩人是過來暫住的朋友。
開始吃飯,江衍和秦挽歌沒有絲毫的異樣,只有小秦念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盯著蔣佳然看來看去,看來看去,眉頭蹙著,似乎在思考,為什麽這個女人沒有腿。
而最震撼的,當屬江哲希。
血緣關系是這個世界上最為神奇的東西之一,當你見到一個人,你們曾經素未蒙面,你卻能隱隱察覺,你同他之間,似乎有著某種無法割舍的關系,那關系,叫你那樣的想去接近他。
此刻,江哲希看著面前那張跟他像極了的臉,連筷子都忘了動。
“哥哥,你怎麽不吃飯?”小秦念忽然出聲問。
所有人的視線便都聚集過來。
江哲希慌亂的收回視線,拿起筷子,夾了菜塞進自己嘴裡:“沒什麽。”
而蔣佳然的視線,淡淡的落在他的頭頂,陽光下,她的目光冷淡的甚至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兒子,那眼睛深處,似乎竟隱隱帶來一絲恨意。
十年前,如果不是那一晚,不會有江哲希的存在。
他的存在,只會時時刻刻提醒著她,那一晚的肮髒。
她多希望,他不曾出現在這個人世。
察覺到頭頂的注視,江哲希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
投過來的那視線,帶著淺淺的笑意,在陽光的籠罩之下,溫暖無比。
江哲希的心在顫抖,有兩個字哽在喉嚨,媽媽。
這是他的媽媽。
她那麽溫柔的看著他,可是,她的腿怎麽沒了?
這太多太多的疑問,都來不及開口。
上學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江哲希吃完飯,隨著江衍一起出門。
臨行前,他回頭望一眼,那個女人就坐在輪椅上,安靜的看著他,唇角噙著一抹笑意。
他戀戀不舍的折回頭,跳上車。
車子很快發動,向前駛去。
江哲希緊緊的攥住背包肩帶,朝著江衍看過去,好一會兒,才從嗓子眼裡擠出一句話:“爸爸,今天坐在我對面的,是媽媽,對不對?”
江衍回過頭去,江哲希一雙眼滿含希冀的看著他,那張臉,像極了蔣佳然。
許久,他才收回視線,點點頭:“是。”
是,那真的是媽媽!
心底一瞬間猶如掀起驚濤駭浪,久久無法平複。
這樣的消息對於一個小孩兒來說,尚且太過震撼。
記得小時候,他總是跟在爸爸屁股後面,每天不厭其煩的問著,媽媽什麽時候回來?
他盼了整整六年,直至那天,爸爸跟他說,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死了。
從此他不敢再奢望,此生能再見她一次。
他已經很多年沒去想這個問題,他甚至接受了她死亡的事實,只是偶爾會夢到,她回來了,將他緊緊抱緊懷裡。
想到過很多次她會是什麽模樣,原來,她長得同他這樣相像。
江哲希把身子窩在座椅靠背裡,那書包抱進懷裡,垂下頭,肩膀無聲的顫抖。
過了許久,他再抬起頭來,眼睛紅紅的,他哽咽著問江衍:“爸爸,這些年來,她去哪兒了?她......為什麽不回來找他?”
她知不知道,他有多想她?
江衍看著江哲希,卻不知該如何解釋,沉默許久,他才再開口:“她被壞人抓住了。”
“那她的腿呢?怎麽沒有的?”
又一次的沉默,江衍甚至不知該如何開口告訴哲希,蔣佳然這腿,是因為他沒得。
如果他知道當年的真相,會不會恨他?
一路沉默,而江哲希就一路死死的看著他。
直至車子在小學門口停下,江哲希解開安全帶,跳下車之前,他又問:“爸爸,你告訴我,她的腿,是怎麽沒得?”
江衍睫毛輕顫,半晌,才道:“是給壞人炸飛的。”
炸飛的,那一定很疼。
江哲希坐在車廂裡,眼淚一瞬間流下來。
原來這九年,他衣食無憂的這九年,她在他所不知道的角落承受著這樣的痛苦。
江衍沒說話,他頓了頓,抬手,一把將哲希的腦袋按進懷裡。
沒有聲音,整個車廂都靜悄悄的。
江衍卻察覺到了懷中襯衫的濡濕,哲希在哭,卻哭的這樣隱忍,甚至不像是一個只有十歲的小孩兒。
他的性格,真是像極了蔣佳然。
足足有五分鍾,小哲希才從江衍懷裡起來,他用力的抹了一把臉,飛快的跳下車:“爸爸再見。”
江衍知道他為什麽逃的那麽快,他不願他看到他的狼狽。
這麽小的年紀,他卻已經懂得活成一副堅韌的模樣。
這九年,他對不起的,不僅僅是蔣佳然,還有江哲希。
蔣佳然剛離開那五年,他曾恨透了江哲希的存在,對他冷眼相待,而當有一天,當他愛上秦挽歌,一切都釋懷了,可他曾給與江哲希的傷害,卻永遠的刻在了他身上,無法磨滅。
他們之間,最無辜的,就是他。
看著江哲希的身影消失在門內,江衍閉著眼,靠近座椅裡,疲憊至極。
―――――
一天的等待異常難捱。
當再一次回到家,江哲希看著一層那張緊閉的房門,躊躇不前。
他站在門口,手舉起又落下,舉起又落下。
他不知道,該以何種方式走進去,叫她一聲,媽媽。
門卻自己開了。
紅姐站在門口,看著眼前個頭已經竄到比她還高的少年,微微驚詫。
幾秒,她斂了情緒,敞開門,對江哲希說:“進去吧,她在等你。”
江哲希頓了幾秒,才有勇氣邁開步子,一步一步的走進去,靠近那躺在床上的人。
蔣佳然見他進來,坐起身來。
方才還沒什麽情緒的一張臉,立刻帶上了淺笑。
縱使再恨他,但她依舊不得不承認,江哲希是一顆不錯的旗子,憑借他,這條路,會走的更加容易一些。
她隨手拿了抱枕放在腰後,朝著站在原地不知該進還是退的江哲希招了招手:“過來。”
江哲希看著床上的女人,她就那樣靜靜的坐在那裡,就像是有了一股無形的吸引力,吸引著他,一步步走過去。
他在床邊坐下。
蔣佳然看著他:“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哲希,我叫江哲希。”他愣愣的抬起頭:“那你呢?”
“蔣佳然。”
蔣佳然,蔣佳然,這就是他的媽媽啊......
江哲希仰著頭緊張凝視她,好一會兒,才問:“那,那你是我的媽媽嗎?”
不知為何,明明是恨著的,看著那張含著期待的臉,心口卻有刺痛,來的無聲無息。
須臾,蔣佳然按了按胸口,將那莫名的情緒壓下去。
她戴上慈愛的假面,將他拉進懷裡,抱住他,在江哲希頭頂輕輕的吐出一句話:“是,我是。”
江哲希趴在蔣佳然的懷裡,感受著她懷中的溫度,眼圈發紅,原來,這就是媽媽的感覺。
只是,被她擁在懷裡,此刻,他更清晰的察覺了她下肢的殘缺,他的身體就壓在她的殘肢之上,那殘肢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他忍不住在腦海裡想象,那是怎樣的情景。
可隻想了一下,他就想不下去了。
那殘肢應當很孱弱,經不起他這麽壓著。
江哲希飛快的從蔣佳然懷裡直起身來,半跪在床上,盯著蔣佳然軟塌塌的裙角,他的唇瓣不受抑製的顫抖:“它,它疼嗎?”
蔣佳然搖搖頭:“不疼了。”
“真的嗎?”
“真的。”
短暫的沉默,江哲希又問:“那,那我能叫你媽媽嗎?”
蔣佳然輕輕一笑:“當然。”
“媽媽......”明明那樣輕松的兩個字,卻費了好大力氣才叫出來,叫出來這一刻,覺得全世界的花好像都開了。
江哲希局促不安的看著蔣佳然,連手都不知該往哪放兒。
蔣佳然再一次將他抱進懷裡:“哲希,這些年,你好嗎?”
這句話就那樣脫口而出,不知真心還是假意。
“我很好,媽媽,你呢?”
蔣佳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只是越過他的頭頂望著天花板,無聲的冷笑浮現在眼角,拜他所賜,她一點都不好。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開口:“我很想你,也很想......你爸爸。”
心理學裡有這麽一節,講的是小孩子的心理,他渴望被關注,渴望被愛,只要你稍稍對他好一些,他就會被感動,就會很依賴你。
她沒帶過小孩兒,只能通過這種方式,來拿捏他的心理。
但願,以後他能成為她的一把利器,站在她這邊。
江哲希身子一僵,她說,她很想他。
原來,這些年,他並不是一個人,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也有人這樣日夜牽掛著他,同所有天底下的母親一樣。
江哲希眼角發紅:“其實,剛剛那五年,爸爸他一直在找你,只是,找不到。”
“五年後呢?”
“阿歌來了。”江哲希說完這句,發現蔣佳然的臉色白了幾分,他急忙補充道:“阿歌她很好,我也很喜歡她的。”
“哲希。”蔣佳然笑了,她伸手撥了撥他額前的碎發,溫柔道:“那如果叫你做一個選擇,你是選擇我,還是選擇她?”
這個問題一點都不溫柔。
一個是曾給予他溫暖的女人,一個是他盼望多年的母親,這樣的抉擇,對一個年僅十歲的小孩兒來說,太過艱難。
選阿歌,他怕失去蔣佳然,選蔣佳然,他又怕阿歌難過。
蔣佳然看出了他的躊躇,也沒逼著他非要追問一個結果,她又開口:“你希望爸爸跟媽媽重新和好嗎?”
“當然希望。”江哲希很快的回答,但他又很快垂下頭來:“可是......”
他想到了阿歌,阿歌她那麽愛爸爸,他怎麽能想著叫阿歌離開爸爸?她一定會很傷心的。
“可是什麽?”
“可是,阿歌怎麽辦?”
蔣佳然摸摸他的頭:“沒事,我們不說這個了,說說你,上幾年級了,成績怎麽樣?”
“我上六年級了,馬上就要小學畢業了,我成績很好,媽媽,你放心,我一定不會給你丟臉......”
江哲希嘴唇一張一合在說著什麽,蔣佳然一句都沒聽進去,她眯著眼,目光像是落在他的臉上,卻是越過他落在了虛無的空氣。
不能逼太緊,這件事,需要慢慢來。
假以時日,一切定能如她所願。
―――――
這傷,足足養了半個月。
半個月後,蔣佳然手臂的紅痕已經很淡了,基本可以使用,不再需要人的幫助。
這夜,秦挽歌跟江衍商量,明天把蔣佳然給送走。
江衍答應的很愉快。
當晚就去一樓臥室找蔣佳然。
收到這個消息時,蔣佳然沒有任何的詫異,她神色淡淡的坐在床上,看著江衍:“好。”
“嗯。”江衍點點頭:“佳然,還有另外一件事,我想跟你說。”
“什麽?”
“我手頭有個挺優秀的男人,單身未婚,你意下如何?”
聽到這消息,蔣佳然波瀾不驚的面上難得的出現了細微的波瀾,卻很快,消失不見。
她挑眉:“你是要給我介紹相親對象?”
“嗯,你總該找個......”
這話還未說完,被蔣佳然打斷了:“阿衍。”
“怎麽?”
“我不會喜歡別人的。”
江衍沉默。
蔣佳然又說:“我不會打擾你,但你,不要阻止我喜歡你。”
如果人可以控制自己的感情,這麽多年,她又何必為他遍體鱗傷,受盡折磨。
蔣南不是對她不好,只是在她提到江衍時,才會喜怒無常,像是瘋了一樣。
其實她和蔣南很相似,都同樣為愛發狂。
可這世上,誰又不是追著愛跑,誰又不是為愛受盡委屈。
不曾真正愛過誰,就不會懂自己究竟能忍到什麽地步。
他的冷漠,他的傷害,你通通都能忍得下,就算明知道飛蛾撲火,也要不顧一切的朝他狂奔去。
只要能靠近他,滿身是傷又何妨?
“佳然,你不試試怎麽知道你不會愛上別人?”沉默許久,江衍才又開口。
“如果你今天是來勸我這個,就走吧。”蔣佳然緩緩收回視線,不再看他:“也許有一天我會想通,會愛上別人,但現在不會。”
你有沒有試過喜歡一個人,從年少無知到韶華逝去?
她喜歡他,從14歲到32歲,整整18個年頭,六千五百七十個日日夜夜,他親手將他們之間所有的美好縫進了她全部的青春歲月,回憶這些年的點點滴滴,她的心裡,每一處,都是他。
他是她全部的信仰,是她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這樣的喜歡,要怎麽放棄?
不是不想放下,是放不下。
放下他,就好像將這個人徹底從她的身體中剔除,可他早已融入她的骨血,剔除,那就是死。
江衍看著她削瘦的背影,幾不可聞的歎氣。
他不想傷害她,可感情,從來就是最無奈的事情。
不愛了,就是不愛了。
他無能為力。
他最後在房間裡站了幾秒,關了燈,走出來房間。
剛剛拉開門,就看到一個略顯稚嫩的身影。
是江哲希。
他還保持著方才的姿勢,側著身子,豎著耳朵,在聽房間裡細微的說話聲。
門開,他的身子被閃了一下。
他伸手撐在門框上,很快,站直身體,看向江衍:“爸爸,你要趕媽媽走?”
江衍腳步沒有停頓,走至飲水機旁,給自己接了一杯水,折回沙發,坐下。
江哲希緊隨過去。
江衍喝一口水,才撚了撚眉心看向他:“她的傷好了,應該離開了。”
“可是她的腿......”江哲希不忍的垂下頭:“她一個人要怎麽生活?”
“她可以的,我見過。”
“可是......我不想她走。”江哲希一雙烏黑的眼帶著祈求盯著她:“為什麽不能把她留下來,我們一家三口......”
“哲希。”江衍打斷了江哲希的話:“我離不開阿歌。”
對,不是不能離開,不是不想離開,是離不開。
“可媽媽......”
“她應該有她自己的生活,我們也應該有我們自己的生活。”
“可她還愛著你,你曾經,不是也很愛她嗎?我們為什麽不能回到過去?”
“那只是曾經!”
江哲希看著眼前江衍冷漠的側臉,沉默了,許久,他才冷冷的看著他:“爸爸,你真自私!”
“感情就是自私的,我愛的是阿歌,我走了,阿歌怎麽辦?”
江哲希微微一頓,垂下頭,表情有些自責,又有些難過:“阿歌她什麽都有,可媽媽她,連腿都沒有了......”
“愛不是施舍,我跟你媽媽在一起卻不愛她,我們不會幸福。”
這次,哲希沉默了。
這個道理他懂,他只是,不想看媽媽那麽難受。
靜了幾秒,他又開口,小心翼翼:“那爸爸,你再讓媽媽在家裡住幾天好嗎?我舍不得她。”
江衍猶豫。
江哲希已經站起身來:“我去求阿歌,阿歌那麽好,一定會答應。”
他的雙腿已經長的筆直修長,再也不是小時候的小短腿,上樓快的跟一陣風似得。
很快到了臥室。
敲門。
“誰?”
“阿歌,是我。”
過了一小會兒,一陣拖鞋摩擦地面的聲音過後,門被打開來。
秦挽歌穿藍色的棉睡衣,親子裝,看起來軟萌可愛。
她像是剛剛洗完澡,頭髮還濕漉漉的,凌亂的垂在額頭,笑起來的時候,看起來溫暖的不得了。
她招招手:“哲希,快進來。”
小哲希有些愧疚的看了她一眼,走進臥室。
兩人在床上相對而坐,秦挽歌眉眼彎彎:“這麽晚找我什麽事?江衍那兔崽子又欺負你了?”
聽著這句話,江哲希心頭一暖。
這些年來,好像一直是這樣,無論在什麽時候,阿歌都護著他。
她對他,比親生還親生。
他的心裡,愈發的自責,甚至不敢直視秦挽歌澄澈的眼睛,隻想落荒而逃。
“怎麽了?”秦挽歌抬手在他的鼻尖蹭了一下:“還有什麽事不能跟阿歌講?”
江哲希緩緩的搖搖頭,才道:“阿歌,我知道我的要求很無理,但我還是希望你能理解。”
“什麽?”
“我想......你能不能再讓媽媽多住幾天?就幾天,我舍不得她。”
秦挽歌微微一怔。
從心底最深處,不得不承認,她絲毫不想答應哲希的這個請求。
不是她小肚雞腸,換成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會允許情敵光明正大的踏進自己的家門半步,給她半個月時間讓她在這裡養傷已經是她最大的仁慈。
可哲希......
她們母子相認不久卻要分離,她懂這種感覺,就像當初父親再回來,她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待在他身邊,想要把這輩子缺失的父愛統統都補回來。
“阿歌,就這一次,我就求你這一次,你要不答應,我保證,以後不會再提。”
秦挽歌抬頭,便對上一雙極黑極亮的眼睛,那雙眼裡,有太多的渴求,心酸到讓她不忍拒絕。
況且,這請求也不是什麽過分的請求,多待幾天,也不會發生什麽,那就讓她,再多待幾天好了。
許久,她終於點點頭:“好。”
“我就知道,阿歌你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