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誰?
為什麽“他”娶妻,得子,母親就答應留下來?
他,是母親的什麽人,阿爹的什麽人?
我愣愣的站在那裡,聽著裡面的人說話,驀然間好像有一些我完全不知道,但與我緊密相關的東西猛的出現在了眼前。
……
沉默了很久之後,我看到母親慢慢的抬起頭看著阿爹,她的臉還是很蒼白,在燭光下顯得有些透明,所以上面到底是什麽樣的表情,我都恍惚看不清,只聽到她平靜的聲音在空蕩的宮殿裡響起——
“你還記得,上一次你要我留在你身邊,後來發生了什麽事嗎?”
“……”
“殤陽城,被一把火燒了。”
“……”
“這一次,你還要嗎?”
“……”
“兩年前你救我的時候,我告訴過你,我是一條凍僵的蛇,你把我溫暖了,只會讓我在你懷裡咬一口,比上次更致命。”
我一下子驚呆了。
殤陽城在幾年前經歷過一場參天大火,近乎屠滅了所有的生靈,但對於這場浩劫是如何來的,每個人在我面前說起時都是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可我萬萬沒有想到,那竟然是母親造成的!
是她,火燒了殤陽城嗎?
我驚愕的看著她,還有阿爹的背影,他沉默了很久,然後說:“軒轅行思,這個世上,還有可以溫暖你的人嗎?”
母親看著他,目光如冰。
“不,沒有。”
“……”
“你的心是冷的,再怎麽溫暖你,也沒有用。”
母親說道:“既然你知道,為什麽還要留下我?”
“我想試一試,看這個世上,有沒有我赫連城辦不到的事。”阿爹慢慢的起身湊到她的面前,兩個人的臉貼得那麽近,眼睛直視著對方的眼睛,我知道阿爹的目光有多犀利,朝臣幾乎都不敢直視這位王者,可母親這麽被他逼視著,卻沒有絲毫的退縮,過了很久,淡淡的一笑。
“好。”
隻這一個字,命定了中原百年後的未來。
。
當我離開偏殿,剛剛走出大門的時候,前面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
和阿爹一樣,他也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袍,但阿爹身著黑袍給人的感覺是無比的霸氣,可這個人身著黑袍,卻好像只是想把自己隱匿如黑暗裡,雖然他的臉,是向著偏殿裡透出的光明。
我輕輕的朝他俯身一拜:“皇叔。”
他是阿爹的弟弟,玄武國的比其王赫連炎。
他從來不和我親近,連話也很少說,但我對他有一種奇怪的親近的感覺,似乎我的腦海裡始終有一些模糊的片段,在我兒時經歷過的刀光劍影血肉廝殺中,似乎有這個人的身影,在一直保護著我,而冰雪封天的惡劣環境下,也是他,一直緊緊的抱著我,用他的體溫延續了我的生命。
而他也是這個國度裡最讓我看不懂的人,他經常在母親的偏殿外,一站就是大半天,可卻從來沒有進去見過母親。
我對他看不懂還有一個原因。
比其王赫連炎,也是在朝堂上與阿爹對峙最為尖刻的人。
阿爹似乎曾經與人有約,不得南下進犯中原,但他在兵部的各種安排卻都是劍指中原的布局,皇叔則完全不同,兩個人政見不一已經到了爭鋒相對的地步,聽說就在兩天前,他們還在朝堂上爭執不下,阿爹勃然大怒,對他說:“赫連炎,有我在,玄武輪不到你說話,如果你想要做主,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做玄武的王!”
據說這句話一出口,整個朝堂鴉雀無聲,皇叔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我不知道他是認命了,還是蟄伏了,可現在我看著他隱匿在黑夜裡的身影,心裡湧起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夜風吹來,撩起他的長袍獵獵作響,襯得這片夜色更加寧靜。
卻是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寧靜。
他低頭看了我一眼,說道:“峰兒,你來看你的母親。”
“是。”
“對你的母親好一點。”
本來只是一句淡淡的囑咐,可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點燃了我的心頭的怒火,我一下子抬起頭看著他:“對她好一點對她好一點,為什麽你們每個人都要我對她好一點?!阿爹也是,你也是,好像我對她很差,好像我虧欠了她一樣!”
對於我突如其來的爆發,皇叔似乎也有些驚愕,但他並沒有說什麽,只是靜靜的看著我。
“她是我的母親,可她盡過做母親的責任嗎?從我記事她就沒有在我的身邊,是你,是阿爹,是洛木娜把我帶大的,在我哭著喊娘的時候,她在哪裡?我生病難過的時候,她又在哪裡?她根本沒有出現過!”
“……”
“如果是一個盡責的母親,她會讓那麽小的孩子離開她的身邊,而且那麽多年都不來看一眼嗎?”
“……”
“現在倒好,我長大了,懂事了,她就出現了,要我叫她母親,要我給她磕頭,要我每天來伺候她喝藥,憑什麽?!”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我激動得有些喘不過氣,而赫連炎看著我,目光卻比夜色更冷。
沉默了很久,他慢慢的開口:“你覺得她虧欠了你?”
我咬著牙:“做母親的,難道不應該陪在孩子身邊嗎?”
“的確,做母親的應該陪在孩子身邊,”赫連炎說道:“可你知道,她為什麽不能陪在你身邊?”
“你知道她為什麽要把你送走,這些年來都沒能來看你?”
“你知道她為了來找你,拋下的是什麽?”
幾句話說得平淡,卻問得我啞口無言,我的確從來沒有了解過屋子裡的那個女人,因為她除了過分溺愛的目光,並沒有給我太多,也許是因為我根本不肯接近她,也讓她沒有了給與的機會。
看著我的樣子,赫連炎沒有再說什麽,只是抬頭最後看了一眼透著淡淡光亮的偏殿,轉身走了,而我一個人站在空曠的院子裡,心裡突然騰起了許多的東西。
的確,我想要知道!
我想要知道她為什麽拋下自己的孩子!
我想要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多年來都不在我的身邊!
我想要知道她為什麽會出現在玄武,她到底放棄了什麽,又要面對什麽?
這樣一想我就再也站不住了,立刻轉身就要往裡跑,可剛剛一轉身,就看到凌四站在我的面前,擋住了我的去路,她的手上挽著一件皮裘,輕輕的道:“小王爺,夜深風寒,還是多穿一件衣服吧。”
“你讓開,我要去見母親!”
我伸手一揮,正要往裡走,誰知她又挪了一步擋在我的面前:“小王爺,夫人和皇上有要事相商,有什麽話——”她說到這裡的時候頓了一下,不知為什麽她的嗓子有一種奇怪的哽咽,然後才說:“還是等將來,再說吧。”
將來……?
我不懂,不過看著偏殿裡靜默的樣子,也許阿爹和她真的有很多話要說,我真的要問她,明天也還有的是機會。
這樣一想,我就沒有再堅持,轉身便走,凌四卻又把那件皮裘奉到我的眼前:“小王爺,加一件衣服吧。”
我愣了一下,今晚這個女人有點奇怪,怎麽老是要我多穿一件衣服?待會兒我就要回府了,周圍有的是火牆,再冷也不止於需要這個。
於是我沒有理她,轉身走了。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我應該接受她的好意。
因為那一天夜裡,草原上真的起了風雪,狂暴的北風夾雜著冰冷的雪沫充斥著整個天地間,冰雪封天,嗚嗚的聲音好像上天的怒吼,蒼茫的天地間沒有了光明,只有無盡的寒冷和暴風的肆虐。
……
玄武國的政變,也就是在這樣一個夜晚,突然發生的。
比其王赫連炎蟄伏已久,但其實他並非完全沒有動作,而是在暗中得到了八部的支持,在這樣的夜晚一擊而起,禦營親兵與皇城護軍展開了殊死的較量,血染殤陽。
在這樣的大事發生時,玄武的王,我的阿爹赫連城卻沒有立刻到場。
沒有人知道他在那裡,也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會疏忽至此,只是等到他趕到的時候,玄武國已經陷入了一片戰亂當中。
而我,也已經離開了殤陽城,冒著狂風暴雪往南行。
是凌四和阿郎帶我走了。
當阿郎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並沒有防備他,所以他才會一擊即中的將我打昏,等我有些清醒過來的時候,戰火硝煙四起的殤陽城已經被遠遠的拋在身後,而我們面對的,就是狂風呼嘯的草原,沒有接受凌四的那一件皮裘的確讓我吃盡了苦頭,但為了讓我好過一些,他們兩幾乎是將我夾在身體的中央,慢慢的往南行。
冷,好像連全身血液都要被凍僵一樣的冷,唯有他們間或相交的目光,能傳來一點點暖意。
我從不知道凌四這樣的女人也會有這麽溫柔的目光,就像我不知道自從洛木娜成為阿爹的侍妾之後,阿郎還會用這樣充滿愛意的目光看另一個女人。
這個時候我已經哭不出來,也沒有心思再去弄懂什麽,又是一陣狂暴的風襲來,我在他們兩的懷裡失去了知覺。
當我再度醒來的時候,頭頂已經換了一片天地。
我看到了一個面容盡毀,猙獰如鬼一樣的男人,他一直守在我的床榻前,聽說守了幾天幾夜,外面跪著求他上朝的大臣跪了一地,當我終於醒過來的時候,聽到外面的人三呼萬歲,我才恍然知道他是誰。
他,就是阿爹和母親所說的那個“他”。
我的親生父親,中原大地至高無上的王。
那個時候,我好像有一點明白,赫連炎在最後跟我說的那些話的意思了。
我醒來之後,他沒有問過我任何關於玄武,關於母親的事,也許因為已經不用問了,玄武國內亂震驚天下,最後在天朝派兵干涉的情況下,比其王與八部的內亂最終演變成了北方的分裂,他們沿赤沙河而上,與阿爹劃界而治,從那個時候起,玄武便分裂成了南北兩國。
後來,又經歷了數年,因為中原的青龍、白虎、軒轅,直至後來朱雀的消失,玄武國也改變了原有的國號,玄武二字漸漸演化為了“匈奴”,而國姓赫連則被天朝文臣重新譯為“呼延”,從此之後,南北匈奴屹立於天朝北方,尤其南匈奴,始終對中原虎視眈眈,並在百年之後再度南侵,也就是後來著名的居延城一役。
而我,赫連峰,在回歸中原之後也恢復了原本的身份,從國姓楚,名慕風。
可直到最後,我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到底包含著什麽意思,讓每一個有資格直呼我名諱的人都喊得那麽沉重,好像每一個字都有千斤重一般。
雖然我從小就不在父皇的身邊,並且剛剛回歸中原的一段時間也對他極為排斥,而他的膝下也不止我一個兒子,但他卻立我為太子,在之後的許多年,后宮的嬪妃頻頻施計,朝中大臣也數次上書要求另立太子,可我的太子之位卻一直很穩固,直到最後登基為帝將所有的障礙掃除,父皇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當然,我知道這其中,凌四帶回來的許多關於母親的話,起了很大的作用。
凌四回到中原之後為她的亡夫又守節三年,在我十歲那年她終於嫁給了阿郎,這個從小自中原流浪到玄武的漢子也總算是有了一個家,但我經常能從他北望的眼神中看出一些對往昔的留戀,之後凌四生下的孩子取名劉玄武,似乎也能說明他心中始終抹不去的那一道愧疚的傷痕。
而在我登基為帝之後的第四十二年,也就是平南五年,距當年與朱雀女帝定下胡化口盟約五十九年的時間,我打破了胡化口之盟,率先對朱雀突然發動了戰爭,那個時候阿郎和凌四早已作古,劉玄武則成了我的先鋒大將,胡化口一役他為我立下了不世之功,也成為臨淵閣十二位開國功臣中的第一人。
至此,中原四國已全部納入了天朝的版圖。
。
那一天,正好是父皇辭世的第四十二個年頭。
在我回到中原的第十年冬天,他無疾而終,沒有任何的先兆,也走得非常安詳,只是在臨行前,所有人跪在他的龍榻前慟哭的時候,他看著凌四,問了一句:“現在,可以了嗎?”
凌四什麽都沒有說,只是俯身磕頭,然後父皇那張猙獰如鬼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服下了一顆一直珍藏在身邊的藥丸,然後靜靜的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後來我才知道,他最後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當初,凌四帶我回到中原的時候,玄武國大亂。
可這一場大亂,並不僅僅是因為赫連炎的反叛,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在我們走後的第二天,玄武國民將母親綁在了玄武宮的最高處,要處以極刑。
我不知道那個時候阿爹是什麽樣的心情,又或者是什麽樣的處境,讓他沒有辦法再保護這條被他溫暖的蛇,可我聽一些從草原上流浪回來的人說,在凜冽的寒風裡,母親突然開始唱歌,而她唱的,就是《越人歌》。
歌聲清越,穿雲裂石,好像來自天際,而漸漸地,天空中也傳來了回響。
當所有人發現那不是她的歌聲的回響,而是玄武雪山雪崩的前兆時,一切已經晚了。
轟然而至的雪崩幾乎掩蓋了半個殤陽城,那曾經經歷過參天大火的城池又一次遭遇了浩劫,不同的是這一次是冰雪,母親應驗了她對阿爹所說的話,雪崩中她的歌聲始終沒有停過,直到最後……
我也不知道在得到這個消息時,父皇是什麽樣的心情,我隻依稀記得他把自己關在延福殿,整整三天,不見任何人,不吃東西,不喝水,那個時候只是看著門窗緊閉的延福殿,也感覺得道一片死氣沉沉。
最後是凌四闖了進去。
凌四帶回來的,只有母親的一句話——
我與他,相聚不易,我不想那麽早在陰曹地府看見你。
就因為這句話,父皇硬生生的挺了十年,貫徹新政,也為我登基掃平了所有的障礙,等到十年後他的極限,也許母親已經可以接受在陰曹地府見他了,他服下了玉顏丹,從容赴死。
很多年之後,當我獨自站在金鑾殿前,迎著落雪紛紛獨看天地浩大的時候,也會依稀想起那些記得起,又或者記不清的人。
阿爹,赫連炎,洛木娜,凌四,阿郎……
我的兒子楚延齡,南疆公主沐紗……
還有,我的父皇,和我的母親……
我想他們每一個應該都沒有後悔,這樣從容而決絕的走完自己的一生,只因為愛過,恨過,就再無遺憾。
三千微塵裡,吾寧愛與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