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繼續更迭。

  江晨注意到，那一座座紀念碑在歲月下坍塌，一座座守護紀念碑的城牆在戰火中覆滅，然而唯獨不變的一點，那就是繁榮的火種依舊頑強不惜地滋長，在血腥野蠻的黑暗時代萌發。

  就在這時，沉默了好一段時間的光球輕輕晃動了下，接著開口了。

  “我注意到在你的記憶中，你們文明的母系社會存在的時間很短，然而在我們的文明中，母系社會一直到了文藝複興後期才隱隱出現了一絲松動。然而從血腥野蠻的黑暗時代走向文藝複興，我們足足用了兩萬年。”

  兩萬年！

  江晨嘴角抽搐了下。

  用兩萬年從黑暗時代過渡到文藝複興用了兩萬年的時間……這簡直快比人類文明本身存在的時間都要長了。

  “你可能會覺得驚訝，兩萬年的時間對於任何活著的生物來說都太過漫長，但這和我們生活習性有關，沒什麽好細說的。上面已經沒什麽可看的了，該帶你到地下去看看了。”光球說道。

  畫面漸漸變換了。

  江晨看著自己腳底的土壤溶解，砂礫向下塌陷，看著自己向地下沉去，穿過上萬米的距離，轉眼站在了一座地下巢穴中。

  很意外，他原本以為這裡一定充滿了雜亂無章的，能夠憋死密集恐懼症的孔洞，卻沒想到出現在他眼前，竟是一座被工整的石磚鋪成的大殿。工整、肅穆、神聖，一磚一瓦都充滿著文明的氣息與特殊的美學。

  集市、住宅、軍營、所有的一切功能設施都由隧道與中心大殿相連，如眾星拱月一般圍繞著母巢展開，形成了一座立體存在著的城市。

  他不清楚每一個隧道通向哪裡，也不知道每一隻蓋亞在幹什麽，但從他們忙碌的腳步來看，便不難感受到那繁榮的氣息。

  “無論是工人、礦工、養殖者、士兵、還是平民，在大革.命之後獲得了同樣的權力，公平地享有從私有資產到交配的一切權力。母系社會到此為止落下了帷幕，而圍繞著母蟲展開的分封製，也最終在工業革.命的火焰中瓦解。”

  “我們用鋼鐵和石油造成了攻城獸，它能夠在地下橫衝直撞，一切防禦工事都變成徒勞，就連魔鬼蟲在它面前都隻像是一隻蚯蚓，騎兵徹底退出了歷史的舞台。戰爭重新回到了野蠻地立體時代，我們開始學會用機器武裝自己，取代身上因為進化而便的孱弱的部分，同時用最高效的方式去摧毀我們的敵人。”

  “雖然野蠻未曾改變，但在這個時代，任何蓋亞都擁有著同樣的權力，平等觀念深入人心。我們將這一切用我們的文字寫入法典……如果你早十億年來到我這裡，或許你還能看到那個石碑，不過現在，已經什麽也不剩下了……”

  “而這一切的落幕，便是繁榮的開始。”

  攪動著的大地的機械蜈蚣消失了，大殿的牆壁向後崩塌，成千上萬座如同藝術品的螺旋狀建築如雨後春筍，在黑暗中蜿蜒向上，在數公裡深的地下伸展開它的枝葉，就像人類文明的高樓大廈……

  到了這一刻，江晨總算是明白了，自己在071礦點發現的究竟是什麽了。

  所有一切的陳腐隨著母巢為核心的集.權社會一同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龐大、也更偉大的帝國。他們完成了統一，用鐵路和隧道將所有城市連成了一個整體。

  數萬年的愚昧時代過去，蓋亞文明迎來了繁榮而強盛的黃金時代。

  “太不可思議了……”透過碎石沙礫，江晨呆呆地望著那螺旋狀的高樓上黑壓壓的“人潮”。

  “我理解你的驚訝，大概就和我看到你出現在我的面前一樣。”光球輕聲說道，“如果說大革.命粉碎了舊思想，那麽工業革.命後的大統一則徹底讓我們的文明進入繁榮的黃金時代。不過這還不是最美好的，真正最美好的時代是一千年後，我們發明了神經增幅裝置之後。”

  “神經怎福裝置讓我們頭上的觸角變得更強大，我們的‘聲音’能傳遞到更遙遠的地方。如果覺得難以理解，你可以將它對我們而言的意義，類比成你們的互聯網。”

  江晨點了點頭。

  這麽一說他就能夠理解了。

  畢竟他沒有觸角這種東西，也不知道該如何將自己的想法變成電磁波發射出去。而這位蓋亞所說的黃金時代，大概就相當於地球文明在二十世紀末進入的互聯網時代一樣。

  而神經增幅裝置之於蓋亞，其意義大概就相當於幻影頭盔之於人類。

  一切需求都能在虛擬中得到滿足，所有個體前所未有的幸福。

  “如果要讓我這個已經死去三十七億年的過來人，去總結下我們兩個文明之間的差異，我想大概就是對幸福這個單詞的理解了。當進入了‘神經增幅時代’，我們的精神需求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所剩下未被滿足的，大概也只有對金屬本身的癡迷了。”

  “我記得我曾經說過，我們對礦物的嗅覺異常敏感。這種敏感在數萬年的歲月中沒有任何改變，我們沉醉於被金屬包圍的幸福。對於鐵礦等一切金屬的追求，或者說貪婪，恐怕就是我們的文明向前發展的原動力了。”

  “而這種貪婪，在最後變成了一杯致命的毒酒。”

  說到這裡，光球的聲音帶上了幾分感慨。

  “毒酒？”江晨問道。

  “沒錯，”光球輕輕晃動了下，“我帶你去看一眼，你就明白了。”

  跨越數千年的時間，畫面再次變了。

  空氣中泛起了漣漪，跟隨著光球的腳步，江晨跨過了一層透明的薄膜，來到了一座完全由金屬打造的球形空間內。在這球形空間中，立體分布著奇形怪狀的機器，被合金骨架連接在一起。

  “光是看著，你恐怕感受不到，”光球輕聲說道，“我們現在正站在火星的地核，而這座行星熔爐，便是我們文明最偉大的結晶。”

  “行星……熔爐？”

  江晨艱難地咽了口吐沫。

  他怎麽也無法想象，這些被稱作蓋亞的物種，在三十七億年前竟然挖穿了整個行星！甚至將整個火星的地核，改造成了一座用於冶鐵、或者是冶煉別的什麽合金的熔爐，將整個星球都變成了他們的工廠。

  行星熔爐。

  瘋狂這個詞匯，已經不足以形容他們的行為了……

  平靜地看著江晨臉上的震撼，那光球繼續說道。

  “我們的工業異常發達。當地殼滿足不了我們的胃口，我們將礦洞挖到了地幔圈，當地幔也不足以滿足我們的需要，我們將目光瞄準了地核。地核擁有豐富的礦藏，鐵元素在這裡就如同海洋，哪怕我們隻從裡面汲取那麽一丁點兒，也足以讓我們的文明向前邁進一大步……”

  說到這裡，那光球頓了頓，輕聲歎道。

  “但你也知道，有些事一旦邁出第一步，它就永遠也停不下來了。”

  “時間風化了一切，將我們用數百個世紀鍛造的鋼鐵，全都吹成了鐵屑。看到外面那些沙子了嗎？每一顆鏽跡斑駁的砂礫，都是蓋亞流下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