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了一晚的爆炸聲逐漸消退,吵雜的奔跑和警哨聲此起彼伏。病榻上的桂太郎面白如紙目光無神,可怕地夜晚似乎耗盡了他全部生機,從始至終都在念叨一個單詞,日本、日本……!
從明治時代開始,無數日本有志之士為擺脫天然不利的海島環境走出國門學習先進的歐美世界,恐懼與北洋艦隊所以從天皇而下整個國家一起節衣縮食才攢下家底建立起第一支聯合艦隊。
甲午之始,幾乎每位有遠見的政治家和軍人都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甚至在艦隊出發後都已經寫好了戰敗公告和再次依附中央帝國的檄文。但結果卻勝利了!日本從此擺脫了大陸陰影!兩億五千萬白銀、台灣和遼東!直接砸暈了整個日本,給這個國家帶來了難以想象的發展契機。全民教育、工業發展,海軍擴大、陸軍加強……等等。
伊藤博文甚至都說,日本的富強是建立《下關條約》(日本叫法)上的。
這是所有遠見者政治家們都明白的事情,然而當昨夜爆炸響起後他才明白,日本的失敗也是從下關開始……現在回想起來,或許只有伊藤博文最清楚,日本終究是日本,缺乏資源和縱深先天不利的情況促使他在甲午之後開始了積極有效的大陸外交政策,以幫助培養學生和資助教育潛移默化輸出日本思想。在他的努力下,短短幾年日清戰爭就開始被遺忘,十年後日本甚至取代歐美成為中國留學生最向往的國度。
但,他死了!死於一次卑劣的暗殺!
伊藤時代戛然而止,雖然他的後輩還在努力,但被兩次大勝驕縱的日本年輕人開始放縱,他們自認已經邁入世界強國之列,開始蔑視昔日的中央帝國,甚至在已經取得滿洲巨大利益的情況下還想通過再一次賭博式勝利,獲得整個中國!所以策劃了西華門事件。戰爭降臨了,沉睡數十年的中央帝國出現了一位耀眼強人!
“安內。能扶我出去走走嗎?”桂太郎扭頭看向私人醫生,他的話語是如此虛弱,動作是如此緩慢。安內醫生一下子明白了,點頭讓下人扶起他,用輪椅親自推著他走出小屋。撲面而來的焦糊和硝煙味讓桂太郎目瞪口呆,街邊的村野小食店只剩下幾根光禿禿的黑色焦炭,女主人抱著村野先生的屍體木訥的坐在泥漿中,她年僅十歲的孩子也坐在邊上,褲子被燒出個大洞,露出布滿水泡的大腿痛苦嘶鳴。
輪椅上的桂太郎大腦一片空白。他清楚記得,自己小時候和夥伴偷老村野先生的點心,被他一路吆喝追著跑出老遠,被抓住狠狠訓斥結束後卻又塞上一塊點心的畫面。身為長州藩貴族後代,並不缺食物的他卻對這種玩鬧樂此不彼。老村野先生死後他的兒子繼承了這家小店,那時自己已經遠赴德國,回來後還時常來這裡吃上些東西。但現在它不存在了……連同每次相遇都對自己客客氣氣的小村野先生一起化為灰燼。
輪椅繼續向前,當越過一片光禿禿的櫻花樹林後,地獄般的景象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整條大街都消失了!滿眼望去都是焦炭和灰燼。
“日本啊、日本!”桂太郎輕輕念叨著,年輕時睿智的眼神漸漸失去神采。兩場以弱克強暴發戶式勝利的背景中,是一代被驕縱、越來越狂妄、短時、自大的年輕人,他們忘記前輩的堅忍,忘記腳踏實地,將菊花和刀視為圖騰總想媲美前輩建功立業然後征服亞細亞,甚至征服全世界……卻忘記這裡是日本,一個缺乏資源、缺乏糧食在歐美眼中還很弱後貧窮的亞細亞小國。
一隊背著槍維持次序卻同樣蔓延迷惘的陸軍士兵走了過來,他們一起向這位閉上眼睛“休息”的前任首相鞠躬敬禮,卻不知道美好桂園時代中充滿睿智的眼睛再也無法睜開。
濺滿鮮血的首相府門前,青木純宣和北一輝等人依然頑固的傲然站立,目光從東方旭陽上收回,像個英雄那樣扭向面前的田中義一:“田中君,你看到了嗎?你不是不相信我們能辦到嗎?!哈哈……我們將那些國賊全部殺死了,我們用鮮血喚醒了國民和國家!你們看到了嗎?海軍兄弟,陸軍兄弟你們看到了嗎?鮮血和犧牲才是我們這代人應該做的,而不是懦弱的出賣國家利益,我們是大日本帝國無畏英勇的士兵,有人說十年前我們面對露西亞機槍和刺刀的頑強精神已經消失,但現在我可以告訴他們,我們沒有失去靈魂。”
“田中君!剩下交給你了,請帶領帝國走出桎梏,重新踏上大陸。為五千萬國民,為我們的子孫後代拓展生存空間!大日本帝國,武運昌隆……”青木歇斯底裡的狂熱呐喊中,翻腕掏出小巧的左輪手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鮮血從腦袋上崩裂而出的同時,山縣有朋的轎車也停在了後面。他似乎沒看到滿地的屍體和鮮血,搖搖晃晃隔著玻璃向田中義一招招手,神態虛弱就像剛才的桂太郎那樣。田中最後看了眼倒在血泊中的青木,搖搖頭鑽入車廂,關心問道:“閣老,您的身體……”
“我沒有事,我帶你去見天皇陛下。”山縣有朋不明白這到怎麽了,之前還好好地身體突然就像被抽幹了所有力氣,眼睛變得模糊,嘴角開始發苦,甚至手指都變得冰冷。但他還在堅持,因為還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必須趁著還有力氣在大正天皇面前樹立起自己的繼承人,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政局穩定然後等待裕仁皇太子長大。
轎車飛快向皇宮駛去,一路上全都是地獄般的景象,整個城市就像被一群三頭犬肆虐過那樣。沒有了紛雜的路人,沒有了混亂,士兵保護下的轎車很快抵達千代田皇宮。田中率先下車拉開門,彎著腰雙手平舉準備攙扶山縣有朋下車,但等了很久卻依然沒有動靜,當納悶的他重新抬起頭向內看去時……那位縱橫日本政壇數十年,伊藤博文後唯一一位權傾朝野的老人一動不動。
那一刻,田中義一手腳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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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東京、暴亂!
成為整個五月最熱門的三個詞!沒人認為那是政變,因為狂熱的年輕軍人們並未想自己組建政權,他們的目的僅僅是為了從**上消滅那些主張簽署《民八條》暫時退讓,更靠近歐美以民主派。
510之夜讓世界目光再次短暫聚焦東北太平洋上空,無數政治家都被日本年輕一代浸透骨髓的狂熱驚呆!這個偏執的民族為了獲取勝利可以發明視死亡如無物,用生命填平敵人的豬突戰術。經歷一次在西方眼中並不算太嚴重的失敗後,誰也沒想到二十年來已經習慣當亞洲老大的日本年輕人感覺地位岌岌可危,發現解放亞細亞,實現亞洲共榮的夢想開始破滅後,竟然選擇用狂熱將國家帶入懸崖邊緣,用鮮血和生命喚醒征服腳步!這是一個什麽樣的民族啊,一個什麽樣的日本啊!更讓歐洲睡不著的是,當一位位民主派大佬被列入死亡名單,當桂太郎和山縣有朋相繼心肌梗塞突發死去後,整個日本竟然找不出適合的領導者,試圖將日本納入歐洲模式的希望也徹底破滅。
山本權兵衛和海軍還深陷西門子貪汙醜聞,即使他們公開拒絕所有陸軍派系上台,希望安穩的國民也不可能讓貪汙犯組閣。大隈重信已經告老還鄉,拒絕了所有組閣邀請決定安安靜靜渡過余年。田中義一雖然抵達皇宮,但大正天皇隻以為他是山縣有朋的“保鏢”,清浦奎吾一直希望成為首相,數年前就差點達成願望的他失去束縛後,怎麽會甘心讓後輩爬到頭上。
《民八條》簽署後協約國歡欣鼓舞,因為遠東已經太平。但510之夜卻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告訴他們,遠東潛流湧動更加可怕!和西園寺上台前的漫長角力相比,這一次的政治鬥爭更加困難,更加慘烈!到底誰會勝出?日本從此走向何方?誰來牽製正逐漸蘇醒的中國?如何確保遠東平衡?西園寺內閣答應的五個陸軍師團還會不會抵達急需兵力的西線?急需力量來製衡長州藩的海軍還會不會派遣金剛級去歐洲?英國該如何堅持中日盟約?那位年輕的亞洲新強人得知這場風暴後是不是在開懷大笑?
“我很遺憾。”
南京府邸內,楊秋面對來訪的華爾街日報記者愁眉緊鎖:“因為我看到民主力量正在日本消失,看到危險的激進軍國主義在蔓延!對亞洲,對整個太平洋地區的和平都造成嚴重威脅。我無法想象,一支可以橫掃東北和西南太平洋的強大海軍失去控制後的景象。當全世界都在為結束歐洲戰爭竭盡全力的時候,這是一次災難!”
華爾街會不會如實刊登這段講話?評論家們會在自己頭上戴多少虛偽,民主戰士等等帽子?楊秋毫不關心!無論是田中義一還是永田鐵山,和平行世界中的他們相比現在卻太年輕太沒經驗了,在講究資歷、等級森嚴的日本社會想要脫穎而出還需要很長時間。
而剛從苦難中走出來,遠未實現社會化改革的中國恰恰需要時間。可以預見,失去了一代英傑,出現巨大斷層後的日本政壇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會陷入混亂。510之夜對日本來說就好比開戰前的英法列強,經過這次劫難未來幾年除非是自己挑起全面戰爭,不然中日之間便再也不會發生任何衝突!因為只要不是瘋子就必須戰略收縮。朝鮮問題上會步步退讓,海上的日本軍艦會減少,當歐洲正酣的時刻,在東北和西南太平洋上終於出現一個巨大地實力真空地區!
后羿沒有將全部太陽射落,因為他明白世界還需要陽光,同樣也有人需要日本不能沉沒。站在總參謀部核心作戰室大幅世界地圖前,楊秋的手指在朝鮮至馬六甲海峽中間的空白處畫了個圈,然後目光緩緩投向火熱的歐洲。
這是他第一次能坐下來,耐心審視發生變化後的世界大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