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北冥有昆,化而為鵬
楚子航關掉留聲機。
滿屋子的女孩直挺挺的倒地。
蜷成一團的韓野顫抖幅度也輕了下來。
但師兄還是從這男孩的眼中讀出了失神的意味。
他那雙好看的眼睛灰蒙蒙的像是籠罩上了一層霧。
師兄叫了他兩聲。
又拿著手指在韓野眼前搖晃。
男孩只是抱著膝蓋蜷縮,毫無反應。
師兄給楚子航遞了個凝重的眼神。
他搖搖頭。
兩人同時看了眼留聲機,若有所思。
師兄似乎想到什麽,睜大眼。
他迅速起身,按下倒地女孩的手臂,使手指微微下陷,體會其反饋的觸感。
隨即臉上露出恍然的神色。
他拿起大劍,在本以為是煉金道具的女孩手臂上劃拉出一道口子。
翻開的卻非血肉,而是類似皮革的製品。
在皮革下,是鋼鐵般黑色的鱗。
師兄瞳孔一縮。
見狀的楚子航默不作聲,提起村雨,如上好的刀工師父處理食材般,穩定且精準的剖開覆蓋在人偶體表的皮革。
於是,一句醜陋的死侍便這般暴露了出來。
“居然……”
師兄喃喃。
“是死侍。”
仿佛雷霆披過天際。
師兄失神的自言自語。
“控制死侍……”
“控制死侍的技術……”
他回想起了不久前滿屋的女孩起舞有如宴會的一幕。
而現在,他知道了。
這些起舞的,全都是死侍。
“等等。”
師兄神情凝重。
“這麽說來,那麽千面用來控制這些死侍的手段就是……”
他將目光投向留聲機。
“音樂!”
這一點並不難猜。
只要將之前發生的種種畫面聯系起來,誰都能得出如此結論。
暫且把其中原理放到一邊。
就目前所得到的情報分析。
千面可以通過播放《致愛麗絲》這樣的曲子令死侍起舞。
那麽,想必他也可以用類似的手段,命令死侍發起攻擊。
忽然,一個疑惑出現在他的心頭。
韓野呢?
假如說死侍對《命運交響曲》有所反應,還能解釋成是千面動的手腳。
韓野又是怎麽回事?
師兄晃晃頭。
“我想,我們發現了不得的東西了。”
楚子航掃視一圈,其認真的程度像是要將這個房間內所有的細節全都拓印在腦海。
忽的,男孩的目光停在角落的畫架上。
靠牆還擺著一摞的畫框。
楚子航掀開畫框上的布。
“這是,發生在俄羅斯的那起案子。”
師兄在一旁說。
那油畫上的女孩,,正擺出了某種具備宗教喻義的姿勢,作者用細膩的筆觸將之畫出,給人一種撲面而來的扭曲且詭異的美感。
楚子航掀開一張張覆蓋油畫的布。
每一幅畫。
就是一位臨死的受害者。
“瘋子。”
師兄咬牙。
最終,兩人站在蒙著布的畫架前。
他們注意到,從這個角度向側面望,所有的人偶女孩都能盡收眼底。
不難想象這樣的場景。
千面坐在畫架前沉思創作,偶爾回頭,微笑著欣賞披著女孩皮囊的死侍們伴隨著致愛麗絲的旋律翩翩起舞。
“貝多芬會哭的吧。”
師兄歎息。
楚子航掀開畫架上的布。
就算外行人也看得出,這幅畫剛完成不久的事實。
甚至上面的顏料也未乾透。
映入眼簾的是一幢簡單的教堂。
穹頂吊燈,天使與聖徒的彩繪玻璃,一排排深色的木椅肅穆陳列,最前方是牧師用以布道的台,就在那布道台後,牆壁之上,一個女孩擺出耶穌受難的姿勢,雙臂平伸,雙腿並攏,腦袋歪向一邊,殷紅的血從手腳的傷口處流下,女孩的陰影在其身後勾勒出抽象的翅膀,並非是天使的羽翼,給人的印象更接近墮天使那蝙蝠的翅。
“下一個受害者。”
師兄說。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有之前四十余幅畫在,不難看出千面有著給受害者作畫的習慣。
或許是先作畫,再作案。
這個瘋子似乎將殺戮視作了某種藝術創作的過程。
人類的生命,或許在他眼中,不過只是油畫顏料一類的物品。
楚子航深深地凝視油畫。
“蘇茜。”
他說。
“找一個教堂。”
他描述了油畫中的場景。
“千面就在這裡。”
“收到。”
蘇茜乾脆利落的回答。
或許是考慮到油畫創作有一定的誇張,只是以教堂為藍本尋找容易出現差錯,楚子航再次開口。
“還有一個女孩,找到她,這是千面下一個目標。”
他的目光落在油畫中女孩的手腕。
千面在創作時著重表現了這個部位。
大概有某種特殊的含義吧。
楚子航給蘇茜描述女孩的特征。
“她有一條,紫色的腕帶。”
教堂,陰冷的黑暗。
女孩從深沉的昏迷中醒來。
她的臉色煞白,因失血引起的暈眩令她用力的搖晃腦袋。
“醒了麽。”
她聽到男人對自己說。
溫和暖煦,像是清晨時分情人在你耳畔的呼喚。
“你……”
只是一個字而已,女孩無力的垂頭,她已虛弱到了說不出完整話語的程度。
“請安靜,安靜。”
男人比了個噓聲的手勢,微微笑著。
他低頭調著顏料,動作輕快,哼起莫扎特的曲子,配合節拍踏上幾個舞步,嘴角噙著愉悅的笑,一如上世紀雄心勃勃的準備在繪畫這門行當上一展宏圖的貴族青年。
“我說啊,小姐。”
他用一種讚歎的語氣。
“你可真是讓我靈感爆發!”
“知道麽,見你的第一眼我就完全被俘虜了!!”
男人的手臂用力的在空中滑出幾個弧度,猶如維也納金色大廳的指揮家。
“全身心的,徹底的,俘虜!”
“我親愛的小姐,是你的話,如果是你的話,肯定能理解的吧!”
他深情的看向女孩。
那如受難聖人般被釘在牆上的女孩。
血從女孩手腳猙獰的傷口往下流。
“多美啊。”
“腐臭汙泥裡開出的花朵。”
“身在黑夜,心向光明。”
“你那些神秘的不為人知的過往,如搖曳在深夜的鬱金香,深深的吸引著我。”
畫家陶醉的呢喃。
“我敢保證,你一定是我此生最完美的作品!”
他留戀的看著女孩,那目光是如此乾淨剔透,讓人想起炎炎夏日短褲短袖的孩童。
然而,孩童所代表的可不只有純潔無瑕。
他們那旺盛的無處安放的好奇心。
也能驅使他們拔掉蜻蜓或蝴蝶的翅膀,看著昆蟲扭曲的掙扎奄奄一息,然後發出銀鈴般的笑。
天真的鄰居,叫做殘忍。
“他……他呢……”
女孩斷斷續續的說。
只是這樣兩個字,就用去了全身的力氣。
此刻的她像是被拔掉翅膀的蜻蜓或者蝴蝶。
使人見了就要難受。
女孩的聲音很小。
虛弱的她也發不出太大的音量。
但男人還是聽見了。
“他?”
男人抬起頭,作回憶狀。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哦,有了!”
男人恍然。
“你是說,那位堂吉訶德先生吧。”
“呵呵,不得不承認,我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男人自嘲似的搖搖頭。
“在網吧那會,我還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的爛人。”
“沒想到,他其實是一位英勇的騎士。”
“我敢說,就算之前那四個討人厭的家夥加一塊兒,也比不上這位堂吉訶德先生讓我來的驚喜。”
“他的勇敢,他的高尚,他的決心,他的機敏。”
“實在令人印象深刻。”
“可惜。”
男人輕笑了下。
說到底,也只是個凡人罷了。
“但是能做到這種程度的凡人,實在令人驚訝。”
“假若我不是給自己定下了隻選擇女性作為藝術材料的鐵則。”
“那位先生,沒準是比你更完美的作品也不一定呢。”
畫家遺憾的歎氣。
似乎是真的發自內心的感到可惜。
女孩眼中的火一下子黯淡了。
仿佛支撐她在失血和疼痛裡保持清醒的精神支柱。
頃刻坍塌。
“是麽……”
“他……”
“死了啊。”
細心調製著顏料的男人側頭,好奇的望著頹唐的女孩。
“說起來。”
“很奇怪呢。”
“你打聽助手的工作,居然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給那位騎士先生。”
“而那位騎士先生。”
男人饒有興趣的笑起來。
“似乎,過來找我,也是為了保護你呢。”
他的眼中流露出期待的神色,如響尾蛇吞吐蛇信那般。
“知道麽。”
緩緩的說。
“他是為你而死的啊。”
男人津津有味的欣賞女孩被絕望逐漸吞噬的模樣。
如飲美酒。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男人無意識的呢喃。
“多美啊。”
女孩越來越冷。
男人最後的話回蕩在他腦海。
一遍遍,一遍遍。
我就……這樣了吧。
她想。
沒有援手。
也沒有出口。
這樣也好,可以舒舒服服的睡一覺,不用擔心做噩夢了。
可是,為什麽還會不甘心呢?
女孩想。
路明非,是叫路明非沒錯吧,那孩子。
真是的,人快死了就會這樣麽?
記憶都變得跟老太婆一樣。
是的,那孩子,應該就是叫路明非沒錯了。
她想。
要出國了啊。
會好好念書麽?
可不能學我啊。
好好讀書的話,那孩子,將來,應該也會變成很厲害的人吧。
找個地方,種很多很多的向日花。
不像我。
明明那麽喜歡它們。
卻不敢接近。
太好看了,太耀眼了,太美好了。
是我的話。
大概,會被向日葵燙出傷口的吧。
女孩已睜不開了眼。
她模糊的看到有人朝自己走來。
“是……”
她夢囈般的說。
“是你麽?”
“我看你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
蘇曉檣對路明非說。
“怎麽了,有心事?”
“嗯。”
路明非凝望著杯中的可樂倒映出的少年臉龐。
最終他還是來了班級的聚會。
中午給網管女孩少年宮都打去了電話。
沒有問題。
排除他們,那麽心血來潮的對象就剩下了小魔鬼和老唐。
等等,差點把韓野那家夥給忘了。
說來也真是,這人窮的買不起手機,想聯系也聯系不上,讓人頭大。
好在,傍晚時分,縈繞於心頭的壓力驟然一空。
警報解除。
如此一來,無論到底是小魔鬼老唐還是韓野,都無所謂了。
他們不會再有生命危險。
路明非本該大大的松口氣才對。
是的。
本該松口氣的。
但他沒有。
反而,隨著時間推移,一股若有若無的異樣感始終籠罩於他的心頭。
如同暴雨前堆積的烏雲。
有什麽很不好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但令路明非皺眉的是。
他並不知道即將發生的究竟是什麽。
重創的精神與青銅面具令他幾度推衍也始終無果。
仔細算來,路明非重修武道也才半月左右的光景,哪怕花了大功夫在養神法上,他的精神強度連非人的邊也沒摸到。
之前對老唐的感知,一方面是他與老唐兩者間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一方面還是借用了青銅面具,也即閻羅修為。
但如今不同,鎮壓諾頓在前,雖說他與閻羅都付出了代價,但最主要的那份還是閻羅一力擔下,否則以他這不到非人修為的小身板,哪裡吃得消如此恐怖的反噬。
無論如何,諾頓可是龍王。
算來也是龍族世界有數的幾尊強者了。
鎮壓這等人物,又哪裡輕松了去。
“我聽說了,你上次的講話。”
蘇曉檣說。
“什麽?”
路明非走神了。
蘇曉檣看了他一眼。
“習武啊。”
她說。
“就是你叫大家跟你一起習武的那次講話。”
“哦哦,這個啊。”
路明非想起來了。
“習武,你指的是八極拳詠春那樣的麽?”
蘇曉檣問。
“八極拳?”
路明非心不在焉的。
“沒有啦,我說的跟這些武術套路不一樣。”
“哦。”
“不一樣。”
蘇曉檣眼中滿是好奇。
“那是什麽,不知道。”
世界凝固了。
餐桌上的學生全都不見。
黑西服的小魔鬼端坐在路明非的對面。
大廳的燈光漸次黯淡。
最終隻余一盞,於餐桌中央為兩人提供昏黃的夕陽般的光。
籠罩在這樣的光裡,仿佛世界也要走向了終焉。
路明非看著小魔鬼,心中忽然升起了奇妙的念頭。
他這身衣服,好像喪服啊。
路明非便脫口而出。
“你是要去參加誰的葬禮麽?”
小魔鬼不說話。
他只是哀傷的看著路明非。
靜靜的,無言的,沉默的。
又如此龐大。
這哀傷像是要把全世界都給淹沒。
路明非忽的心煩氣躁起來。
“”幹什麽幹什麽!
他嚷嚷著。
“你這看的,好像我就要死了一樣。”
路鳴澤莊嚴的坐在椅子上。
那模樣讓人想起教堂中布道的神父。
等等,教堂。
路明非腦子嗡的一聲。
像是觸到了某個開關。
心血來潮的契機來了。
就是這教堂。
是誰!是誰!是誰!
路明非攥緊了拳,木筷在他手中斷成兩截,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他低頭看了眼。
淡漠平靜。
路明非又抬起頭,與小魔鬼對視。
“是誰?”
小魔鬼指向一旁牆壁。
其上有一幅巨大的油畫。
路明非瞳孔一縮。
他看到了受難聖人般的女孩。
以及那女孩的紫色腕帶。
“是她啊。”
路明非輕輕歎息。
“在哪裡。”
路明非問。
小魔鬼哀傷的看著他。
搖搖頭。
“來不及的。”
“哥哥。”
“她最多只能堅持三分鍾。”
“你們幾乎隔了半座城市。”
“來不及的。”
路明非靜靜的看著油畫。
他問。
“教堂在哪裡?”
小魔鬼深深的凝望著少年的側臉。
真的不一樣了。
他想。
哥哥,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呢?
武道?
他在這個少年的身上看到了某種山嶽般不可撼動的物什。
哪怕此刻山窮水盡,萬事將休。
這少年也能一力挽天傾。
“如果我告訴你。”
小魔鬼說。
“哥哥,你又會怎麽做呢?”
路明非就理所應當的說。
“趕過去,救人。”
他的眼神是如此坦然。
就好像路鳴澤先前所說的三分鍾半座城這些都微不足道。
“這樣啊。”
路鳴澤一指牆壁。
油畫便成了地圖。
一端是路明非所在餐廳。
一端是教堂。
確實如小魔鬼所說,跨越半座城市。
給出地圖的同時,路鳴澤還貼心的標出了路線。
從路明非所在趕往教堂,抄小路跨圍牆,用上種種突破想象力的手段,估計只有世界頂尖的跑酷運動員才能有一定的幾率完成。
但不得不承認,這一條,的確是可行性最高的通行路線了。
哪怕是對於混血種而言,也是如此。
但是啊。
他是路明非。
也是閻羅。
“換一條。”
少年說。
“走樓頂,還有。”
“嗯。”
說道一半,路明非想到什麽,便輕笑了下。
“給我一條直線好了。”
“兩點之間,直線最短嘛。”
小魔鬼目光奇異。
走直線?
中間這麽多的高樓,要怎麽走直線?
疑惑只是一閃而逝。
小魔鬼並未深究。
要說為什麽的話。
眼前這人,是哥哥啊。
鎮壓了諾頓的哥哥啊。
這就夠了。
“如你所願。”
路鳴澤謙遜的說。
原本彎來繞去如同堪比秋名山的路線不見了。
赤紅的路線自路明非所在的餐廳出發,以勢如破竹的氣勢一往無前,管你什麽二十層高的大樓還是遊樂園的摩天輪大擺錘,全都得為出巡的王俯下頭顱,獻上忠誠。
“完成了,哥哥。”
“兩點之間,直線最短。”
小魔鬼目光期待。
“所以,接下來,哥哥你要怎麽做呢?”
“怎麽做?”
路明非好奇的反問。
像是小魔鬼說了什麽簡單到令人要發笑的話。
以著“這還用問麽”的語氣說道。
“當然是,趕過去,救人啦。”
他最後看了眼地圖,將之深深烙印在了腦海。
“我記得你剛才說,還有三分鍾對吧。”
小魔鬼點頭肯定。
“夠了。”
“說起來,我以前好像說過,你那次演示的青銅與火的言靈燭龍,很像一門火部外罡絕學,大日見我。”
路明非像時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解釋給小魔鬼聽。
“其實呢,我對火部啊冰部啊這些絕學,並不擅長。”
“我所依仗的,主要是兩個。”
“一者也是根本法,龍蛇密錄。”
“而另一者,名為神獸百形。”
他看向路鳴澤,忽的沒頭沒腦問了句。
“你聽說過鯤鵬麽?”
小魔鬼一愣,想了想,便回。
“莊子逍遙遊裡的巨獸,北冥有鯤。”
“是啊。”
路明非輕輕的笑了。
他念著。
說出的每個字仿佛都有鍾鼓齊鳴。
“北冥有鯤,化而為鵬。”
少年莊嚴的誦出那尊神獸的名。
仿佛有千鈞萬嶽之重。
只聽他道。
“鯤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