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亂世誰為可憐人?
一直到二月初,後營才終於進入朝廷的視線。
起因是河西務守備的奏疏。
【職部鎮守河西,東虜入寇以降,夙興夜寐,不敢疏忽。前月,有萬余百姓自北而來,持械擁車,浩浩蕩蕩。職遣人詢,言我大軍克遵化,斬韃虜幾近千余。又言韃虜回歸,必屠城泄憤。遂饋錢糧於彼,命其南向。職恐東虜細作於間,不敢令入。此百姓簇擁南下,不知所蹤矣。】
這篇奏疏正月初三送到了兵部。
但那個時候兵部正處於內亂當中,熊明月正在對申用懋窮追猛打,部裡官吏根本無心理事。
一直到了二月初,新任兵部尚書梁廷棟整理公文,才看到這篇奏疏。
不看還好,一看之下,梁廷棟懵了。
怎麽回事?
十二月的時候我軍攻克遵化了?
不對呀,那正月的時候馬世龍所部是怎麽在遵化城下輸掉的?
這其中一定有隱情。
梁廷棟不敢怠慢,立刻將此事報與崇禎。
崇禎的疑心病當場發作,以為下面的人又糊弄自己呢,立刻給馬世龍發出了一封措辭嚴厲的諭旨,讓馬世龍解釋清楚這件事。
馬世龍接旨之後也懵了。
我沒打下遵化啊!
他還怕是下面的總兵、參將、都司乾的,一個挨一個地問過去,結果沒有人知曉這件事。
馬世龍放下心來,立刻給崇禎回復奏章,言之鑿鑿遵化始終在後金手中,不曾聽聞有友軍攻克之舉。
崇禎又懷疑是河西務謊報軍情,再次追查過去。
河西務守備又匯報了一個新的情況。
從他那兒路過的老百姓說,攻克遵化的明軍,說的是山東方言。
十二月份,山東軍,跑到遵化來了?
崇禎嚇的夠嗆,連忙又責問山東巡撫王從義。
此時王從義才剛剛帶兵勤王來到京畿,也被問懵了。
我沒派人打過遵化啊!
王從義堅決否認,而且手底下的人全都可以作證。
於是情況就變得詭異了。
在崇禎看來,最有可能撒謊的,就是河西務守備。
這個家夥有鬼!
於是崇禎下令,讓錦衣衛去將河西務守備抓來,嚴加訊問。
幸好錦衣衛路過通州,孫承宗和侯恂得知此事,連忙給崇禎上書,告知真相。
【臣奉聖命,樞輔全局。然東虜來去自如,我軍難以相製。有臨清協千總左夢庚言,當以我為主,攻敵之必救,萬勿疲兵相隨。因其言之有理,其部人少,臣允其自便。克遵化之舉,當為其功。】
事兒搞清楚了。
河西務守備確實沒有說慌,十二月的時候,遵化確實被明軍攻克過一次。不過後來後金回師,又給佔了。
聽到有個千總居然在後金攻城略地的時候搶回一城,還斬殺了數百建奴,崇禎大為振奮,連忙詢問該部在哪兒。
孫承宗說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讓該部自由作戰,攻防行止均由該部主將自己決定。
如果是大軍,孫承宗這麽乾,估摸著早就被群臣彈劾的滿頭包了。但聽聞只是一個營,連崇禎都不在意了。
後金入寇以來,戰死的總兵、參將、都司還少嗎?
投降、逃跑的明軍還少嗎?
區區一個營,千來號人,就算是懷有異心,又能惹出多大是非來?
前面河西那邊還有人報稱,十二個百姓徒手接箭,殺了數百韃子呢。
亂糟糟的局面下,什麽破事都有。
左夢庚並不知道孫承宗、侯恂幫他擋下了一樁禍事。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休整,天氣也暖和了,左夢庚決定再次動手。
而決定他可以動手的前提是,後金大軍都去了遷安那邊,此時和明軍各部打的難解難分,暫時已經顧不上他了。
“我決定打洪山口。”
洪山口是後金入寇的三個關隘之一,更是黃台吉破關之處。
左夢庚有點記不清黃台吉從何處回返,乾脆決定先打洪山口。
恰好之前在洪山口附近的廟瓦溝伏擊過插漢部騎兵,地形很熟,打起來不難。
左夢庚之所以選定洪山口,除了這裡很重要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那就是洪山口守將蔡通的降敵行為。
黃台吉破關時,此人當即投降,毫無反抗。
後來後金大軍往京師去的時候,這貨又跟隨各地反正。
如果說投降是無奈之舉,後來反正算是彌補罪過。可等後金軍再次回來時,這家夥又叛變了。
而且還是第一個叛變的。
當時駐扎在三屯營的馬世龍遣人說服,他不但不聽,還把人趕回去了。
這一次再投降,蔡通可就賣力多了,還跟著後金攻佔了潘家口。
顯然,這家夥是決定一條道走到黑了。
趁著後金大軍在遷安那邊,左夢庚決定先懲處漢奸。
黃宗羲問道:“打下洪山口,我們駐軍不?倘若我們不駐軍,韃子來攻,我們怎麽辦?”
其時左夢庚已經收到了侯恂的書信,知道朝廷已經了解後營的存在。
“咱們不駐扎關口,打下來後,去信給馬世龍,讓他來接管。”
左夢庚才不會傻到守城呢。
商議確定,大軍隨即出發。
這一次,後營終於可以光明正大行軍了。
三日後,抵達洪山口關下。
可一看關內情形,全軍上下都忍住了動武的衝動。
往日的雄關此刻早已失去了風采,破破爛爛的模樣還不如豬圈。
城門洞開,不禁出入。
城門下幾個兵丁躲在避風處蜷縮成一團,看到大軍開來,只是伸長了脖子看了一眼,就無動於衷。
城門上根本就沒有警戒的衛兵,以至於後營撲上來時,關內一點動靜都沒有。
不多時,整座洪山口就都被後營佔領了。
左夢庚在軍官們的簇擁下走進關內,只看到百十來個兵丁被扔在中央的空地上,面對著後營的刺刀,竟坦然以對。
放眼看去,這百十來號人竟找不出一個精神的。
全都破衣襤褸,無法遮蔽身體。一些爛布在風裡胡亂飛舞,露出下面瘦骨嶙峋的身體,根根肋骨好似琵琶。
守備參將蔡通被拎到面前,同樣毫無懼色。
“你們要砍俺的腦袋,那就砍吧。”
黃宗羲怒斥道:“你數典忘祖,投靠異族,屠殺同胞,本就罪該萬死。”
蔡通咧嘴,似笑非笑。
“俺該死?俺早就該死了。不過殺俺之前,俺想問問,朝廷管過俺們死活嗎?”
他這一說,突然激動起來,指著那些羸弱的兵丁,痛哭出聲。
“你們看看,好好看看,從前年八月到現在,俺們一粒米、一分餉銀都沒拿到過。兄弟們餓的受不了了,就割樹皮充饑。關內能賣的東西都賣了,換了兩百斤米,俺們吃了一個冬天。都說俺們是漢奸,可黃台吉來了,卻給了俺們錢糧,讓俺們吃了飽飯。皇上和朝廷呢?”
聲聲泣血的控訴回蕩在耳邊,讓所有人都不禁心底悵然。
明明是衛國戎邊的將士,卻要被活活餓死。
那些躲在輝煌華麗的宮殿屋宇中的君臣,到底有沒有想過這些可憐的人?
這群被饑餓困擾的人,面對後金大軍的時候,又何需刀槍加身?
只需要區區米糧,除了繳械投降,又能如何呢?
究竟是誰親手將他們送給了敵人,成為了異族的幫凶呢?
蔡通發泄了一通,也認命了。
“你們要殺,就給個痛快吧。這些兄弟都是可憐人,也都是聽我的號令,還請給他們一條活路。”
剛說完,他又苦笑起來。
“算了,即使你們不殺,他們還有什麽活路?罷了,全死了算球。”
柳一元不忍看,稍微背轉過身。
“此事是朝廷不對,似乎也怪不得他們。”
眼見所有人似乎都很認同柳一元的看法,左夢庚決定,好好地給他們上一堂思想課。
他喝道:“參與攻打潘家口的人,出來。”
洪山口守軍中,陸陸續續走出來二三十個人。
左夢庚命人將他們捆了,押到近前。
“朝廷虧待、辜負了你們,不管你們的死活,讓你們白白犧牲,這是朝廷的不對。”
被捆了的人膽戰心驚之余不禁奇怪。
這個千總似乎是在向著他們說話,可為啥又捆了他們呢?
左夢庚繼續道:“這樣的朝廷,你們仇恨它,理所當然。就是造反,也是正理。”
洪山口的守軍聽到這話,竟然驚懼非常,似乎造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唯有左夢庚的聲音無比嘹亮。
“你們造反,推翻朝廷,那是求生之道,誰也說不出什麽來。可你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投降異族,殘虐同胞。虎毒尚且不食子,幫著異族欺凌、屠殺同胞者,連畜生都不如。”
洪山口的守軍終於明白他的意思了。
那些被捆的軍官和士卒,更是瑟瑟發抖,偏偏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
左夢庚走到蔡通面前,朗聲問道:“我說的話有沒有道理?你可有什麽不服的?”
蔡通久久無聲,最終無奈地閉上了眼睛,選擇了認命。
如果左夢庚只是痛斥他投敵求榮,他還有許許多多的理由可以反駁。可左夢庚直言不諱,甚至連造反的話都說出來了,這一下就將他打入了地獄。
如今大明各地因為不滿暴政而造反的大有人在,他們活不下去了也可以造反。
甚至左夢庚連造反的正當性都提出來了。
可在這個選擇之前,他們卻成為了異族屠殺同胞的幫凶,那麽就不可原諒了。
左夢庚義正言辭,浩氣衝盈。
“既然爾等明白所犯罪孽,那就以死贖罪吧。”
“行刑!”
伴隨著他一聲令下,刺刀捅下,這些幫助異族為非作歹的漢奸,全都斃命。
還活著的洪山口守軍,各個膽戰心驚,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運是什麽。
左夢庚放眼看去,這些人裡,一個當官的都沒有。
這混帳的世道,連投敵求榮這種事,這些可憐的士兵都撈不著。
一邊命人將處死的漢奸拖出去埋了,左夢庚一邊讓人弄了吃食給這些饑腸轆轆的守軍。
噴香的土豆粉送到眼前,讓這些餓鬼全都瘋了。也顧不得死亡的威脅,先填飽肚子再說。
就在他們吃東西的時候,左夢庚問道:“你們罪不至死,當然是在我這裡。朝廷過來會如何判決,我也不知。你們可有去處?”
土豆粉的美味是這些人一輩子都沒有嘗試過的,愣是見碗裡的湯水都喝幹了還依依不舍。
唇齒間殘留的香氣,讓這些守軍鼓起了勇氣。
“將軍,帶俺們走吧。留在這兒,俺們只有死路一條啊。”
嘩啦啦,數十個軍人全都跪在左夢庚面前,願望非常統一。
《明季北略:商敬石善射》:大清裨將引六百騎往嶼山,至河西忽十二騎突至,欲擒之,十二騎善射,裨將三人,皆中目而死。諸軍悉前,應弦而倒,殪者甚眾。大兵悉去刀發矢,十二人俱以手接,無一傷者。兵退,十二人追射,死者三百余人,矢盡乃止。蓋十二人乃響馬賊,商敬石為首。聞大兵入,約其黨欲建功,至此忽遇耳,遂至通州鎮守。營報功,守將申兵部,兵部悉隸之於麾下。時,大兵大隊將至河西、天津等處,聞通州十二騎殺兵四百乃不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