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間煉獄不外如是
符祥寺似乎是安全的,但去符祥寺的路上不安全。
問趙巨鹿,“當日二兄盧象觀投水而亡,你我苟活,是為何故?”
趙巨鹿想都不想,“力挽山河!”
救天下於將傾。
趙巨鹿其實不太懂,當日投水後,精擅水性的盧象英和他被水浪衝回岸邊,小官人盧象英沒有學二爺盧象觀繼續投水,毅然決然的說既然國破家亡之際,閻王爺不收我等,必然有他的道理,那就以一身殘軀力挽山河,遂帶著他來到江陰。
盧象英聞言暗暗尷尬,慚愧慚愧,那是另一個盧象英的想法,現在這個盧象英隻想活下去,力挽山河這種壯哉大事,暫時還沒有這個思想覺悟。
壓低聲音,“所以咱們得活著,去符祥寺!”
趙巨鹿一愣,“那邊是清兵重地,咱們現在在坊橋,要抵達符祥寺少不得要走一裡多路,一兩個清兵我還能解決,可要是多了,咱們就是羊入虎口。”
這一次攻城主力可不是劉良佐的降兵。
江陰攻城戰,前期一直是劉良佐在主持攻城先鋒大事,久攻不下,在南京的豫親王多鐸立即增兵,貝勒博洛從吳淞帶來了八旗精銳。
趙巨鹿自認能單挑一兩個裝備精良的八旗精銳,再多,就只有戰死沙場。
盧象英緊張但不慌亂,思緒飛轉。
置身在這樣的歷史大事中,還是江陰八十一日的戰場上,慌亂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有沉著冷靜才有機會活下去。
萬幸,“盧象英”的記憶還在。
坊橋距離符祥寺確實還有一點距離,必須選擇一條被清兵忽略的道路,然而江陰城內到處都是清兵,根本不存在這樣一條路。
盧象英的目光落在了坊橋上。
橋下,一條河流從橋下穿過——江陰城內河流遍布,四通八達。
水路!
清兵的水師沒入城,應該安全。
對趙巨鹿道:“巨鹿,我們去河中,沿河而行,爭取悄然潛伏到永安橋下,入夜之後穿過秦暉門進入符祥寺,等清兵暴行停止後再出來。”
趙巨鹿悶聲道:“小官人你隻管決定便是。”
聽小官人的沒錯。
盧象英剛想說行動,眼角余光看見遠處出現了一隊清兵,急忙道:“來人了,別說話,憋住呼吸繼續裝死。”
清兵不會在這時候打掃戰場。
忙著殺人。
忙著搶錢。
忙著搶良家婦女滿足欲望。
反正史料是這麽記載的。
果然。
盧象英想的沒錯,清兵遠遠一看這邊全是些屍首,根本沒興趣過來——他們進城較晚,這些已經被殺的義軍身上,早被前期進城的清兵翻了個遍。
沒有油水可撈。
清兵離開後,盧象英看準時機,趁著無人注意這邊,立即從地上抓了把短劍,翻身爬起,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躥到坊橋下面,悄然入水。
跟在後邊的趙巨鹿後發先至。
盧象英略感好笑,果然,人在逃命的時候能激發潛能。
下一刻,盧象英汗毛倒豎,心如擂鼓,一把按住要說話的趙巨鹿,“別說話!”
不遠處出現一隊清兵,為首的是位高級將領,騎著高頭大馬,製備精良的盔甲上血跡殷殷,手中長刀布滿血汙。
不知道殺了多少人!
此刻勒停戰馬,遠遠的看向坊橋,蹙眉,剛才似乎有人奔橋下去了?想也不想,招了招手,對麾下道,“派幾個人去橋邊看看。”
清兵不敢怠慢。
盔甲整齊的清兵隊伍中,三人出列,手持長槍迅速來到橋下,掃視了一圈,其中一人大聲回道:“貝勒爺,沒有活人!”
這名貝勒嗯了聲,許是自己眼花了,遂率隊繼續巡查。
片刻之後,盧象英和趙巨鹿從屍首下冒出頭來,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暗暗僥幸,千鈞一發,剛才哪怕慢十秒鍾,此刻就是一具屍體了。
這樣的情形,接下來還會繼續發生。
下一刻,盧象英剛松懈下來的心情又揪了起來,甚至頭皮發麻,手腳乏力。
如果他睜眼看見的滿地屍首是一片人間煉獄,這麽此刻他眼前的景象,已經不能用煉獄來形容,世間就不應該有這等景象!
偌大的水面上,本該清澈的河水已經染成了淺紅色,這得需要多少人的鮮血,才能將一條河流都染得變色?
河面之上,漂浮著無以數計的屍首。
緩緩向東流。
密密麻麻甚至層層相疊,有的屍首竟然還在流血,顯然剛犧牲不久。
有和清兵搏殺後犧牲的義軍士卒,還有大量在極盡的絕望和驚恐中跳河的婦孺,也有江陰保衛戰時不願意離開故土,要和義軍共進退的老人,他們選擇了跳河殉國。
僅這一河上下的屍首,便已千人。
先前盧象英一直有些懵逼。
此刻求生有了希望,思緒和感情活躍了,看見眼前這一幕景象,在和平年代長大的他哪受得了,又過度緊張導致身體出現了不適,胃裡再次翻江倒海,吐了個天翻地覆!
趙巨鹿在後面默默的看著。
小官人終究是讀書人,其實他的表現已經算好的了,如果稍微缺乏點勇氣的一般讀書人,只怕會徹底喪失求生的勇氣。
遠處又有清兵。
是騎軍。
噠噠的馬蹄聲,混雜著滿語,在這家國當蕩山河稀碎的明末,敲慌了人心。
趙巨鹿沒有阻止盧象英繼續嘔吐,沒必要,因為河中基本上都是屍首,清兵根本懶得管河裡的情形,他倆又在坊橋下,很難被發現。
吐無可吐後,盧象英依然在乾嘔。
趙巨鹿默默說了句小官人該走了。
盧象英點點頭,用手擦拭了嘴角,輕聲道:“讓我緩一會兒。”
現實無法逃避。
來到明末,注定要見證這一場山河稀碎的家國動蕩,以後少不了要和屍首打交道,既然躲不開,那就勇敢面對。
盧象英默默的看著滿河屍首。
看著他們臉上僵硬了的各色神情,或悲嗆,或絕望,或驚恐,尤其順流而來的兩具屍首,重重的敲打著盧象英的心。
是一對母子。
母親懷抱著五歲大的孩子投河而亡。
母親溺亡後,投河之前的神情並沒有保留在臉上,只有痛苦……只剩下痛苦。
她懷中的孩子卻睜大著眼睛,在驚恐和痛苦之余,盧象英從那雙眼睛裡看見一種情緒:迷茫。
他不明白,為什麽母親會抱著他跳河。
盧象英認識這對母子。
來到江陰後沒多久,就爆發了江陰保衛戰,當時自己和趙巨鹿就住在這對母子家中——昔日總是言笑晏晏的溫婉小娘子,如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首,昔日天真爛漫的孩子,如今再也看不見來年的春風明月,也聽不見私塾的鍾聲了……
而小娘子的丈夫、孩子的父親,只怕早已在城牆上下壯烈殉國。
盧象英越發沉默。
腦海裡浮現出另一個盧象英的記憶: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死者百萬。
這是明末的主題曲!
是的,這就是明末。
在以前,這些大屠殺是教科書一帶而過的一句話敘述,是歷史文獻中的一串數據,然而此刻,自己親眼看見了這些數據的一部分。
義軍士卒陣亡,可以。
因為是家國戰爭。
你清軍贏了,那我大明兒郎戰死沙場怨不得別人,隻怪自己沒本事,改朝換代也是華夏神州的歷史規律,最終咱們還是五六十個民族一個家。
但是——
但是百姓是無辜的!
像這樣的小娘子和幼兒,他們對你們清軍構成了什麽威脅?
沒有!
然而,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加上接下來的江陰大屠殺,以及大同之屠、廣州大屠殺、四川大屠殺……
會有無數這樣的老弱婦孺慘死在建奴刀下。
上百萬人被清軍屠殺!
縱觀古今,滿清入關之後的屠殺最是喪心病狂。
盧象英深呼吸一口氣,他心裡有一根弦被撥動,讓他如此迫切的想活下,是的,先活下去,只有活著,才有敢叫天地換新顏的可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