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9章 陌生的饋贈
九十九微微起伏的胸膛驟然停了下來,她雙眸微瞠,尚未理解百裡安方才說了什麽,表情一時之間有些空白,面上難得出現了迷茫怔楞的神色。
不論是方才從水中將她的那顆心臟挖出,還是此刻手中握著那半顆心臟送入她那看似空蕩實則卻並不空蕩的心口之中時。
都並未能夠讓她感受到任何的痛楚。
神奇到好似這是一場幻覺。
可九十九清楚知曉,幻覺不可能會有如此真實的感受,她身體裡的沉重之感十分真切。
逐漸溫暖身體在那半顆心臟契合進來的瞬間,心臟間的血管與心口內的脈絡宛若活物一般相互首尾相連。
直至百裡安那隻染血的手掌從她的體內抽出來後,心口卻是心臟的那個鮮紅缺口竟是飛快愈合,恢復了雪白的肌理。
將心臟送入她的體內後,百裡安便緩緩撐起身子。
九十九神情恍惚茫然,抬首輕撫心口。
這是她第一次,除主人之外,獲得到了其他人的饋贈。
這具完全由主人一筆一刀雕刻出來的身體……
生平第一次受到了並非人工雕琢的器官。
半顆並不如何溫暖的心臟……
殘余著屬於屍體的冷溫。
逝者之心,盡管並未讓九十九真切的感受到人類的生命溫暖。
可在胸口被那柔軟心臟填滿的一瞬間……
九十九極為緩慢地,近乎遲鈍地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輕輕碰了一下心口,隔著薄薄的雪白肌膚。
盡管那顆心臟不會跳動,屍魔的心臟安放在人偶熒惑的身體之中,要不了多久就會發生極端的排斥反應,逝心易腐。
於她而言,根本不會起到任何作用。
可隱約之間,九十九覺得自己好像虧欠了他一些東西。
不單單只是這半顆心臟,她一時之間不知曉自己究竟虧欠的東西是什麽,也不知曉應該用什麽東西來償還比較好。
只是後知後覺地生出一個念頭來。
他本不應該找到她,在這湮滅於萬千個相同自己的殺欲之中,他不應該因為一個眼神就將她找到,止劍收殺。
這讓她會覺得有一種自己都將自己遺棄了,卻又重新被人找到的不真實的感覺。
九十九低著頭坐在劍碑上,這種陌生不真實的感覺讓她很不習慣,她靜默許久,一動不動地坐著。
良久,良久,久到湖面之上破碎的星辰天幕隨著流雲撕扯聚散而去。
九十九覆落在心口間的手指這才緩緩垂落了下來。
很快,她又恢復了毫無表情堅不可摧的模樣,淡淡說道:“你又怎知,你給的,是我想要的。”
“一隻屍魔死去的半顆心臟,毫無生機,在你體內,尚且可以依靠血氣保留冰冷不朽,可安置在我的身體之中,不出半日,便會腐朽潰爛。”
九十九眉頭皺起,狀似覺得十分麻煩,她抬起一根纖細的手指,絲毫不在意自己雪白赤裸的身軀展示在百裡安的面前。
纖細的手指大大方方的在自己的心口前輕輕比劃了一下。
“到那時,我還需要重新切開我的胸膛,取出其中潰爛的腐肉,伱這種剜心自殘的行為,除了讓你我二人都感到無謂的痛苦以外,不會有任何意義。”
百裡安從碧水生玉之中取出一件寬大的雪氅袍子,蹲下身子披在九十九的身上。
他抬眸看了一眼九十九。
盡管如她所言,得了一個毫無作用的心臟,尚且還不是完整的,它只有半顆。
她神情依舊清冷疏離,卻沒有了方才那副死氣沉沉的模樣。
百裡安嘴唇微微一翹,忽然拉過九十九的手臂,將她往懷裡一帶,迫使她趴在自己的大腿之上。
九十九眉頭驟起,透出幾分疏遠冰冷之意。
可是她卻並未反抗百裡安的動作,隻感受到趴在身下的那隻大腿微微用力往上一提。
她柔軟纖細的腰身頓時隨著那力道懸空而起,寬大的外袍下所籠罩的臀部被迫高抬起來。
九十九纖細的秀美蹙得更緊了些,她回眸冷冷地看著百裡安。
只見百裡安抬起一隻手,作勢欲打,動作微頓了一下,卻又隨之放了下來。
“算了……”
百裡安目光垂落,看著寬大衣袍之下那隻半藏半露的乾淨雪白的腳掌,皎白的足趾從狐裘邊緣露出尖尖雪白的一點。
百裡安目光輕動,放下的手掌換了一個方向,手指覆落握住那一截握住了她小巧足弓,順著幼細的足踝滑了上去。
修長的手指好似小懲大誡般在她柔膩如軟玉般的掌心上輕輕一撓,觸感溫軟嬌嫩,柔若無骨。
百裡安平靜說道:“這種事還是留給方歌漁來做吧,相信她此刻比我……更想揍你一頓。”
溫溫有些沙啞的嗓音在這沉沉的湖水相融裡,滋生出了一種若有若無卻又極其自然的曖昧。
大抵九十九覺得被撓得有些癢了,趴在百裡安大腿間的雙手緊了緊,她面無表情地踢開百裡安的手。
她像是一隻雪白的貓兒似得,將腳掌縮回了狐裘裡。
“我謀算她的十方城,她的子民,她此刻怕是殺了我的心都有,何止又僅僅只是想揍我一頓。”
百裡安收回了手掌,眯起眼眸說道:“所以你為了得到真祖邪神的目的,就是為了單純的作死,將自己的靈魂玩壞,供養邪神讓它君臨六道?”
百裡安一副饒有興趣的表情:“可我見著人偶小姐你對真祖邪神,可是並不存在著半分信仰之心的。何以能夠為它犧牲自此?”
九十九嘴唇動了動,冷冰冰的模樣試圖辯解。
百裡安卻絲毫不給她這個機會:“所以讓我來猜猜你真正的意圖吧?
喚醒邪神,引它離開十方劍,在邪神吸食欲望最旺盛的時候,將我從空滄山引回十方城。
試圖當著方歌漁的面,親手將我殺死,引發她的怨恨與憤怒。
繼而獻上自己的靈魂,與六識兩人操作出了一頓飛蛾撲火般的作死精神,又在誰也不知曉的情況下,甚至還瞞過了真祖邪神的眼睛,生出了一顆心。”
“口口聲聲說著人偶無心的家夥,卻對自己的那顆心視若珍寶與希望……”
分析到這裡的時候,九十九終於有了反應,雙手撐在百裡安大腿上驀然發力,試圖掙扎離開。
百裡安依舊是那副溫吞的樣子,可動作卻有些咄咄逼人,完全不給她任何機會。
他俯低身子,以自己的額頭抵著九十九抬起的腦袋,額頭相抵,逐漸發力,將這個逐漸不安分的人偶小姐的身體又慢慢的壓製了下去。
“所以你做了這麽多,不過是想讓方歌漁從此不再受到真祖邪神的掌控於限制。
無心的人偶傀儡難以讓欲望為你停駐,所以你迫使自己生出一顆心臟來,將自己打造成為一個讓真祖邪神極其感興趣的容器。”
“可你的目的並不局限於此,因為你清楚知曉,十方血脈的命運並不會因為轉移真祖邪神而受到根本性的改變。
你只有一個軀殼,在你容納真祖邪神之後,你無法保證在以後的將來,人間是否又會出現新的災厄。
到這種時候,擅於取舍之道的仙尊祝斬,必然又會毫不猶豫地讓十方血脈的傳承者做出犧牲。”
“雪城主如此,方歌漁當亦是如此。”
“所以你從一開始想要毀滅真祖邪神的心思,也就慢慢發生了改變,如今你真正的目的,是想要方歌漁能夠掌控邪神,而並非為邪神所掌。”
“所以你才會如此執著於讓方歌漁親眼見證我的死亡,使其絕望,纏脫只在自心,在你眼中,我是她的魔障。
我死則心障滅,大可一渡生死劫,行無情道,從而能夠將十方血脈發揮到極致,至此無悲無喜,無情無念,壁立千仞,無欲則剛,無愛,故而不壞。
以你為橋梁容器,主宰邪神的一切,讓她不再受到任何人任何命運的駕馭與掌控,至此再無悲苦,即便是諸天神魔,天地至尊,也無法對她產生威脅。”
“所以九十九,你所行的每一步路,都是在為方歌漁鋪路。”
全部的底牌,心思,用意,籌謀,皆被百裡安掀開暴露在這青天大白之下。
誰能夠想到當初初入十方城時,能夠讓百裡安如臨大敵,完全拿捏不住分寸令人捉摸不定又滿腹城府算計的女人偶。
竟有一天被剖析得半點秘密難藏。
九十九整個人好像定住一般,驀然不動了。
額頭相抵間,近在咫尺的距離裡,百裡安從那雙漆黑清冷的眼眸裡看到了一絲被人看破的難堪。
她略略將腦袋往後撤了撤,有些不自然地偏開腦袋,好似在一瞬間,身上那些看不見的逆毛忽然被捋順服帖了。
她重新將自己的下巴擱在百裡安的大腿上,肩膀緩緩低陷下沉。
她一抬手,撩過肩後狐裘的絨毛兜帽覆在自己的頭頂,毛絨松垮的狐裘兜帽將她面容遮掩大半,隻一抹冷漠孤峭的輪廓。
從兜帽下傳出來的嗓音依舊如薄霜般的冷漠不近人情:
“你既然清楚這一點,就應該為了方歌漁,守護好我的那顆心臟,而不是做出這樣的愚蠢之事。”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微妙地壓低了一些:
“虧得她這般喜歡在意你,你卻在這為了膚淺的皮相,去守護那些不知所為的東西。
是不是只要任何一個物種同你睡過,你都會愛心泛濫到不可收拾的程度。”
兜帽之下,九十九目光微瞥,掃了一眼百裡安那雙化成白骨隻來得及生出些許皮肉的手掌。
“你那雙手,也是為了救六識而毀去的吧?”
盡管當時她尚自沉睡,可靈魂早已獻祭給了真祖邪神,那時候,她並非是全無意識。
百裡安動了動手掌,笑道:“總歸是會重新長出來的。”
雪白的兜帽狐毛下,九十九那隻高挺如雪玉的鼻子輕輕動了一下,好似做出了一個冷哼的動作。
可百裡安並未聽見她的冷哼聲,只聽見她嗓音依舊冷淡得沒有一絲波瀾情緒:
“盡管六識單方面的切斷了與我之間的感官回路,但那家夥身上被‘開啟’過後的痕跡根本就藏不住。你覺得……”
“你身上能有多少塊好肉來經得起你這般揮霍?”
雖然嗓音端得極為冷淡,但過往的九十九絕對不可能用這種既調侃,又嘲諷的語調來教訓百裡安。
百裡安不動聲色的挑了挑眉毛。
他送出去的那半顆心臟尚且還沒發揮出作用,可似乎又發揮出了某種作用。
至少,九十九對他已經沒有了最開始的敵意與殺意了。
忽然,百裡安感到腿上一空。
九十九緩緩撐起站直了身體,低眸睨了百裡安一眼,然後攤開手掌。
潔白纖細的手臂間陣列符紋開始散發出光亮,那些光亮盤踞於掌心之上,匯聚成一道光形符陣。
符陣之中,飛升出數柄銀色小劍,縈繞她的周身盤旋,劍氣森森,如雲如霧。
“走吧,我帶你出去。”
百裡安也跟著起身道:“你身體還很虛弱,不適合戰鬥。”
九十九淡淡地回眸斜了他一眼:“不出去,留在這送死嗎?”
百裡安失笑道:“搞什麽,方才不是你一直在對我喊打喊殺,巴不得我死的嗎?”
九十九垂眸道:“我的靈魂已經祭獻給了真祖邪神,他將我的靈魂切割成了千萬片投入在了那些仿製品們的身體之中。
我體內這一片靈魂碎片很快也要熄滅,方才在湖水之中,我焚傷了真祖邪神的本體精神意識。
但它很快就會醒過來,失了心臟的我撐不了多久,邪神醒來,我也沒有辦法將它封於自己的體內,眼下,只能先將你一人護送出去。”
說到這裡,九十九抿了抿唇,又補充了一句:“並非是為了你,而是方歌漁需要有人保護,你的手段很多,盡管救護不了這蒼生,但我覺得,你只要有心,必然能夠保下方歌漁。”
百裡安笑道:“你真覺得你依靠你那顆仿製自生的心臟能夠困得住真祖邪神?若當真能夠如此的話,何以真祖邪神又能夠如此輕易地將那顆心臟汙染?”
“或許那顆心臟對於真祖邪神而言,的確具備一定的威脅,但遠不足以能夠將它封印在肉身容器之中。”
“符惑,別天真了,犧牲你自己,拯救不了任何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