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6章 梅子黃時雨
開機當天,劇組的拍攝任務並不飽滿,難度也不高,主要是拿來給劇組成員們磨合用的。
許臻在場邊看了一天的戲,就隻上場拍了幾個練功的鏡頭。
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句台詞:“哎,我這就走,高叔慢點。”
嗯,確實是龍套沒錯。
真正的重頭戲被安排在了第三天。
5月27號這天,許臻有兩場和刁豔紅老師的對手戲。
這兩場戲的情緒波動較大,確實有一定的難度,不過這點難度對於許臻而言肯定稱不上困難。
對他來說,這種程度的難度,再加上能跟刁老師合作,這簡直就是一種享受。
許臻之前曾經看過刁老師的很多電影。
實話實說,刁老師並不是那種天賦型演員,她從業數十年,有一個明顯的進步過程。
越是人到中年,她的表演就越醇厚、越精粹。
她似乎是特別明白,什麽東西最能打動人心。
刁豔紅老師的表演就像是提煉了一段人生,把某個角色數十年的經歷濃縮了、提純了,然後通過表演,在彈指一揮間,將人的半生蹉跎淋漓盡致地展現在觀眾面前。
這是一位真正的影后。
許臻如今年紀尚輕,資歷尚淺,可能很難提煉出這樣的精粹來。
但他可以抄。
正所謂觀百家劍法,而後自成一派;讀萬卷藏書,體會萬種人生。
觀摩前輩的表演也是體悟人生的一種方式,並且還能偷……那個,學習前輩的表演技巧,一舉兩得。
尤其是這種身臨其境的面對面體驗,更是機會難得。
有一說一,雖然他此行是受徐瀚的囑托、為了結識刁老師而來,但拋開一切不談,單說能跟刁老師演一場對手戲,許臻也是甘之如飴。
……
當天晚上7點,許臻和刁豔紅的第一場對手戲即將開始。
開拍前,兩人提前將走位、打光等事宜排練了一邊,並對了一遍台詞,但是並沒有帶入情緒。
刁豔紅和許臻都認為,這段情緒需要一個積累的過程,不能提前卸掉。
而此時,現場的演員和工作人員們早已對兩人的表演拭目以待,提前給自己找好了差事,饒有興致地跑到場邊來圍觀。
男主角潘玉良這會兒也樂呵呵站到了導演旁邊,揣著手,等著看這出好戲。
雖然自己是男主角、許臻只是個龍套,但是,這個龍套可不一般。
論黃梅戲,自己是專業的;論表演,人家能給自己當校長。
他瞧見陳正豪也站在旁邊,笑道:“呦,演技指導怎麽在這兒偷閑?不進場去給點指導意見?”
陳正豪莞爾一笑,看著場中的兩人,道:“我指導誰?”
潘玉良道:“小許啊。”
陳正豪負手而立,神色淡然地道:“我最近的台詞訓練表、表演專業的閱讀書單都是他給我提供的。”
“我一般管他叫‘許老師’。”
潘玉良:“……”
這就是影帝的凡爾賽嗎?
怕了怕了!
……
片刻後,各項事宜協調完畢,拍攝正式開始。
這場戲的拍攝地點不在劇場中,而是在附近的一座老小區裡。
這座小區建於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是一家國營工廠的職工家屬樓。
三層小樓,紅磚裸露在外面,牆體上爬著爬山虎等植物的藤蔓,顯得斑駁而破敗。
劇組租下了其中一戶人家,收購了一些老物件,布置成了上個世紀的民宅風格。
晚上七點,天色已徹底暗了下去,沿途的路燈發出昏黃的燈光。
鏡頭中,只見許臻飾演的蕭清和穿著一件白襯衫,袖筒高高卷起,手裡提著一兜子菜,腳步匆匆地走進了一個單元門。
“喀啦啦……”
在二樓的一扇門外,他從褲兜裡掏出了一把銅鑰匙來,插入鎖眼,打開了外面的銅製防盜門,然後又打開了裡面的木板門。
“媽?”
進門之後,許臻飾演的蕭清和一邊換著拖鞋,一邊高聲叫道。
他轉頭在逼仄昏暗的屋子裡看了一圈,待看到一個頭髮花白的女人轉著輪椅朝自己迎來時,才松了口氣,笑道:“媽,我回來了。”
說著,蕭清和拎起了手中的菜籃子,語氣輕快地道:“發工資了。”
“這個月有演出的補貼,我買了白菜,還買了點肉,今天咱包餃子吃!”
他的臉上洋溢著笑容,聲音聽上去似乎十分愉悅。
但在他對面,那個搖著輪椅的女人卻神色為難地看著他,張了張口,似乎有什麽話要說。
然而還沒開口,就聽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從他的背後傳來。
“清和……”
聽到這個聲音,蕭清和的身體忽然微微一顫。
他回過頭去,只見,刁豔紅飾演的院長嚴紅正站在他的身後。
兩人四目相對,蕭清和的笑容頓時凍結在了臉上。
“我……”
嚴紅踟躕了片刻,轉頭靜靜打量了一下這間一貧如洗的狹窄屋子,沉聲道:“我來看看你。”
蕭清和怔然望著她,沉默了許久,才終於勉強笑了笑,道:“老師,您,您坐……”
說著,他從廚房裡搬來了一張折疊椅,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嚴紅的身後,垂首道:“您稍等一下,我這就去做飯。”
……
一場戲拍完,導演沒做耽擱,立即便拍了下一場戲。
吃過晚飯,嚴紅告辭離去,蕭清和將她送出了小區。
兩人一前一後地行走在小區外的水泥路上,各自沉默著,誰也沒有說話。
隔了許久,走在前面的嚴紅才終於開了口:“我聽他們說,有星探來找你拍廣告,他們給的錢多嗎?”
蕭清和沉默了片刻,低聲道:“夠我媽輪椅的錢。”
嚴紅又隔了半晌,才道:“以後還回劇團嗎?”
蕭清和垂著頭,默然許久,終於搖頭道:“不回了。”
“呵……”嚴紅的臉上帶著一絲苦笑,道,“那看來咱們師徒的緣分,就到此為止了。”
這話一出,蕭清和渾身一凜。
他仰頭看向前往的嚴紅,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而在他前方,嚴紅的腳步卻沒有停。
“你六歲拜我為師,跟我學了十幾年的戲。”
她一邊緩步向前走,一邊悠悠地道:“小時候你總纏著我,讓我給你唱《女駙馬》,但是我一直也沒給你唱。”
嚴紅長歎一聲,搖頭道:“不是師父鐵石心腸,是師父的嗓子不行了,唱不好了,怕丟手藝。”
說話間,她走到了街角的一盞路燈下,緩緩停了下來。
嚴紅回過頭,望向了身後的蕭清和,慨然一笑,笑容中帶著前所未有的灑脫。
“今天,師父唱一次給你聽。”
她對自己的徒弟道。
昏黃的路燈照亮了周圍的一小片區域,在漆黑的夜色下,這裡看上去就像是一座舞台。
不遠處,蕭清和怔然望著面前這個矮個的中年女人,張了張口,但卻什麽話也沒說出來。
只見,嚴紅抬起腳,有板有眼地做著甩袖的動作,仿佛身上真的穿著戲服一般。
“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
“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哇,好新鮮呐……”
婉轉的唱腔在狹窄的巷口處,聽上去悅耳動聽。
明明只有一位聽眾,但她卻唱得極其認真,像是站在最最隆中地舞台上,畫著最為光鮮亮麗的妝容。
片刻後,一曲唱罷,嚴紅鞠躬“謝幕”。
她笑著望向了不遠處的學生,轉身,緩緩離開了這條小巷。
而此時,蕭清和就這樣靜靜地站在原地,目送著嚴紅漸行漸遠。
“師父!”
許久,他終於哽咽著喊出了口,淚水一滴滴滑落了他的臉頰。
蕭清和對著遠方離去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