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2章 南察風波(廿四)變
東西二城相距甚近,雖然有些繞道,也不過二三十裡罷了。
按理說這點距離很難搞什麽埋伏,畢竟雙方都有大量騎兵,也就有著充足的斥候。不過此時的遼北塞外不比後世,整體還相當原始,森林草木格外茂密。到了初冬之時,雖然草叢大多已經枯黃,而樹木多是常綠樹,影響不大,是以依舊不便騎兵進入。騎兵雖多,也只能在森林邊緣晃悠一下,很難深入其中。
女真人半農半獵已經有些年頭了,葉赫的經濟組成則更加複雜,農獵牧商各有涉足,可惜都是半吊子,對於“要致富先修路”是毫無理解的。
葉赫河東側的那條大路也不是修出來的,完全是踏出來的,而路的東側不遠便是森林,這樣算來,二三十裡距離之中可以藏人的地方也就不少了。
蒲元毅是一員衛所出身的步將,對於騎兵方面的事情了解不太深,他心說騎兵雖然“逢林莫入”,但葉赫到底是女真人,這附近又是他們老巢,沒理由也不敢入山,於是便問納林布祿和布寨說能不能讓葉赫部派出些斥候進山查探。
納林布祿和布寨面有難色,表示查探本身並不難,而且周邊的形式哪怕不查探,他們心裡也完全清楚。問題在於現在是需要搞清布日哈圖的伏兵藏在哪片具體的位置,而對方既然是伏兵,也肯定準備了目力極佳的神箭手躲在要害處仔細觀測。
如此一來,己方就算派出斥候,根據“一動不如一靜”的斥候原則,也肯定是對方率先發現,那麽自家斥候要麽人都見不著,要麽把命送了而消息傳不回來,屬實毫無意義。
消息本來也不是不能傳,明軍其實也裝備有少量京華提供的信號彈,不過此時的女真人很愛護養活了他們的森林,讓他們在森林裡的點這麽大一個明火,人家肯定不乾——他們又不知道那信號彈的火星等落地時早就熄了。
這條建議作罷之後,大家又商議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少做無意義的舉動,就堅持揚長避短的戰法完事。
揚長避短說難固然是難,說容易倒也容易,步兵陣容走前頭一些,隨時保持警惕準備列陣。直到走至汀州附近的河邊,各將所率領的衛所兵開始準備搭建浮橋,戚金、張萬邦分別在東向、南向開始列陣保護,空出北向不必管。
之所以北面不必管,因為那時的騎兵主力將由麻承勳統帥,不遠不近地吊在那邊,蒙古人就算設伏在附近,也不敢一頭扎進去然後被麻承勳捅了腚眼。
正常來說,布日哈圖應該不可能讓明軍順順利利搭成浮橋,所以他們仍然要發動進攻,這時候麻承勳便可以視蒙古人發動進攻的位置來決定該如何應對,側擊或者包抄都由他說了算。
這個計劃執行得頗為順利,明軍一路之上並未遭到襲擊,等到了汀州附近,曹簠下令戚金和張萬邦列陣,蒲元毅、曹簡所部開始搭橋,他自己親帥部分中軍保持警惕。
此時,麻承勳也在北側三四裡之外晃蕩,並命布寨派出數百騎兵在森林邊緣預警。
或許是明軍的防備過於嚴密,預想中的蒙軍偷襲遲遲沒有發生,等到葉赫河汀州中間的木樁都打好了兩排,明軍開始開鑿偏薄的浮冰時,葉赫部遊蕩在森林邊緣的騎兵忽然跑過來匯報,說山中有葉赫一個小村落逃難的獵戶數人,向他們稟告了一些情況。
大致就是他們前天發現有蒙古人進山查探,不過由於森林夠大,他們幾個人躲了過去。昨天蒙古人就開始大舉進山,埋伏在其中並扎了營。此時他們就想報信,但蒙古人斥候很多,他們小心翼翼溜了幾個圈都沒找到安全的道路出來,隻好將就著又在一處偏僻的山洞過了一夜。
今天他們發現蒙古人的斥候不再大范圍分散布置,而是開始集中起來監視大路附近,於是開始繞道出山。但他們運氣也不太好,原本他們繞道出山是往北走,打算去東城——西城已經淪陷了嘛——結果蒙古人忽然大軍北上,差點跟他們撞了個正著。
好容易避開了蒙古人,他們這才趕緊先逃了出來,結果便碰到了葉赫自家的斥候,於是趕緊把情況說了說,納林布祿和布寨大吃一驚,又趕緊派人向麻承勳和曹簠各自匯報。
曹簠聽說蒙古人果然在山中有埋伏的時候還頗為自得,認為自己這次也料準了布日哈圖的動向,但接著一聽蒙古人突然之間全軍北上,則立刻又驚出一身冷汗來。
布日哈圖這是在做什麽?難道他在發現明軍主力防備嚴密,無法順利偷襲之後,又打算北上去偷了東城?
可他憑什麽呢?東城還有八千守軍,即便此時明軍和葉赫聯軍直接放著東城不管,布日哈圖也不可能很快拿下。與之相應的,則是聯軍方面搭建浮橋用不了半日,今天下午就能全軍過河開始包圍西城。
考慮到明軍的火炮優勢巨大,正常來講聯軍攻破西城肯定比布日哈圖攻破東城要早,既然如此,布日哈圖北上東城有什麽用?等聯軍收復西城再回軍,他不還是只有逃命一條路嗎?
如果是這樣,那麽布日哈圖在這裡左一招右一招,看似忙得不亦樂乎,結果居然全是廢棋?
這沒道理啊,布日哈圖要是連雙方攻城能力的這點帳都算不清,他還值得恩堂特意提醒我注意?
曹簠思來想去,總覺得這其中有什麽不對勁。他朝高逸民望去,見高逸民也在皺眉思索,不禁遲疑道:“高兄弟,你看有沒有這種可能:布日哈圖手裡其實還有一些火藥……”
後面的話不必說了,布日哈圖如果手裡還有火藥,那麽此刻突然北上的原因簡直明擺著:又要炸城。
但高逸民有些不太信,搖頭道:“按說這不應該。首先,如果布日哈圖手中真的還有火藥,為什麽他此前那段時間沒有拿出來用,偏要等到現在?當時咱們還沒來,他只需要對付葉赫的人,難道炸城不是更容易一些?
其次,就算他有火藥,但炸城牆又不是用巨炮轟擊,他不提前挖好地道,這城牆要怎麽炸?而他現在突然去東城,來得及立刻挖地道嗎?”
曹簠也覺得有理,但他還是道:“理是這麽個理,但東城方面若是沒有盡心防備,而我部主力又沒有派兵回去幹擾布日哈圖,那他這挖地道的機會也還是有一些的,不得不防。”
高逸民略微思索,道:“總戎的意思是,咱們把騎兵派回去,干擾布日哈圖挖地道的計劃?”
曹簠問道:“高兄弟意下如何?”話既然這麽說,那也就是默認了。
高逸民卻總覺得有哪裡不對,邊說邊分析道:“看起來倒也不是不行,咱們的騎兵也不少,至少是萬五之數了,就算單獨派出去真有什麽意外,但也不至於會吃大虧。不過這裡頭有至少一半是葉赫的騎兵,雖然葉赫在女真是以騎兵著稱,但他們顯然打不過蒙古人,這八千兵力的實際戰鬥力是要打個折扣的。”
他頓了一頓,又道:“而且,不知道總戎想過沒有,萬一,在下是說萬一……若是麻參戎此去,布日哈圖又施什麽手段,將麻參戎引走或者拖住,其主力再從北麓繞行回西城,彼時我主力可能剛好過河,此時他半渡而擊,我軍又沒了騎兵掩護,這該怎麽辦?”
要真是一切如他所猜想的這般,那這次作戰布日哈圖可打得有夠精細的,這其中的時間尤其要算得精確,才能保證他打出這樣的局面。
一般來說,戰場上的預定計劃很難完全做到分毫不差,通常都會有這樣那樣的意外,導致計劃趕不上變化,就像現在這樣——蒙古人的確埋伏了,但一看佔不到便宜,他們並沒有如明軍所料的那樣,覺得自己“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強行攻擊明軍。
布日哈圖直接掉頭北上,反而將明軍鬧得有些左右為難,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高逸民當年在特訓班,軍事推演排第二、實戰演練排第一,所以他很清楚設計一個這樣的計劃並成功執行的難度。本質上他其實不大相信蒙古人有這樣高精確度的執行水平,但正所謂料敵從寬,布日哈圖既然能得到老爺的高度重視,高逸民自然不敢輕視。
另外,高逸民也懷疑布日哈圖並不是一開始就做了如此詳細的計劃並按部就班地在執行,他更傾向於認為布日哈圖實際上是在臨機決斷。臨機決斷比提前計劃更難,但布日哈圖很可能有這樣的本事,否則老爺對他的重視豈不是就被打臉了?
京華很多人對於自家老爺崇拜得近乎神祗,高逸民雖然沒有那麽誇張,但也相信高務實看人的眼光。因此,不管布日哈圖的舉動多麽怪異,高逸民都不會認為他是在瞎胡鬧,只會認為他要麽別有目的,要麽別有手段。
這樣一來,他推算出來的“布日哈圖可能如此這般”就很驚人了。
曹簠聽他這麽一分析,也不禁猶豫起來。按照他的這麽多年的經驗來看,蒙古人作戰整體是比較粗糙的,雖然他自己曾經吃過一次大虧,但這種事要分開來看:他身經百戰打出副總兵的地位,可見過去打贏過多少次,立下過多少功,不能因為一次失敗就覺得他不行。
從無敗績這種事,目前在大明只有兩個人做到,一個是戚繼光,一個是高務實。戚繼光是真的百戰百勝,小虧都不曾吃過,但他的作戰次數雖多,規模卻沒有一場比得上高務實;高務實談不上“百戰百勝”,因為他攏共也就打了那麽幾場,但的確次次都是大場面,而且沒有任何敗績。
總之,都很難得。
眼下蒙古人裡橫空出世了一個布日哈圖,布局謀劃比朝廷裡那些讀了不知道多少書的老大人們還厲害,臨戰指揮看來也堪稱卓越——如果他的確打算如高逸民這般推論而為的話,這就讓曹簠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了。
他想了想,撚著須,緩緩道:“若果如此,的確是有些不好對付,但麻參戎亦是名將之選,本帥若交待他一聲,讓他不要被布日哈圖的其他手段所迷惑,隻管死死盯著蒙軍便是……高兄弟以為布日哈圖還能有何手段麽?”
高逸民思索了一下,道:“若麻參戎真的能咬死蒙軍主力不松口,在下一時也想不到布日哈圖還能如何。”
那就行了。
曹簠雖然對長安堡一敗記憶猶新,但他也不是個優柔寡斷之輩,聞言立刻就下了決心,朝傳令兵道:“向麻參戎傳我帥令,命他帥當前所部北上,大派探馬偵知韃子主力位置,然後死死咬住……”接著他便把剛才自己與高逸民的話總結了一下,讓傳令兵報給麻承勳知道。
傳令兵下去之後,曹簠二話不說,再次催促蒲元毅、曹簡等部加快搭建浮橋的速度,,以期能夠更早過河,避免高逸民推演中可能被布日哈圖來一手半渡而擊的危險。
除此之外,他依舊很小心謹慎,又派人告訴戚金和張萬邦,說蒙軍主力雖然可能已經北上,但鑒於前來報信自之人畢竟只是幾個獵戶,這“北上”的動向到底是否真實,也是值得懷疑的,所以他們還是需要一絲不苟地防備著隨時可能出現的攻勢。
這些事都安排好之後,曹簠這才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稍事休息,而高逸民則還沒有放棄推演,依舊在那裡盤算些什麽。
另一邊麻承勳也很快得到了命令,他倒是膽子很大,根本沒覺得自己北上是處於一個被動挨打的局面,反而大為驚喜——萬一僅憑自己所部這些騎兵就擊敗了布日哈圖,想必蒙古人肯定不退不行,連西城也可能直接放棄而逃回老巢。
到了那個時候,大司農還能不對自己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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